鬼奴聽他這樣一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嘴咧開一笑,也開始娓娓道來。
“那就從我離開方府那時候說起吧。”
方顏玉捏着他的手一緊,“阿榮,你那時候爲什麼離開,我盡然都不記得了。”
鬼奴笑笑,“不妨事,那個時候你對我未加註意,沒有放在心上也是正常的。我的傷好了大半之後,在府裡也不做事,整日無聊的很,不好意思在那裡吃白食,就有一天和你說了一下,說要走。你那時候正專心練武,看我過去,只是看了看我,然後點了點頭,叫人拿了點銀錢給我,讓我走了。”
方顏玉赧然,心中後悔,若是那個時候留下了他,說不定現在兩人早已兩心相印,又何必今日在此自己對他單相思。
“我卻沒好意思要那些銀錢。本來你救了我,我又在府裡沒有做過事情,無功不受祿,所以就帶了兩件換身衣服去到大街上。本來是想,我身強力壯,憑藉自己雙手,難道還能找不到活幹不成。可是因爲這副容貌,當時是吃了不少苦頭。說實話,有段時間,我又想到過尋死。”
說到這裡,方顏玉心中一緊,“你那時候爲何不要求留在方府?方府對待下僕雖然嚴格,卻總不至於苛刻。你只要開口,定能留下。”
鬼奴澀然一笑,“我那時候年幼,仍然心高氣傲,如何肯低聲下氣去求人。”
方顏玉內心惻然,阿榮原本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若不是季家被毀,也許他也不用擔心溫飽問題,說不準日子會比今日好過許多。只是不知道當初也生爲飼鬼之家的季家又是爲了什麼毀在赤虹手下。
鬼奴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擔心,對着他不在意的笑了笑,“我有段時間在湖邊徘徊過,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無人掛記,日子過的如此艱難,日日受人嘲笑,真不如死了算,可是那個時候,卻又想起你的話,我又不是女子,何必爲了容貌惺惺作態,我四肢健全,又何愁日子過不好?所以後來我還是放棄了尋死的打算,靠着勤奮,終於也找到一份不錯的差事,慢慢的日子也好過很多。鬼奴這個名字,也是那個時候叫開來的。我開始的時候對這個名字也甚是抗拒,後來被叫的久了,也就無所謂了。”
方顏玉一陣心疼,卻只能靜靜握着他的手,不敢多越雷池一步。
“後來我碰到我師傅。我師傅是個拳師,江湖上人稱百步神拳,是個正直不阿的人。他老家在山東即墨。師傅對我如同親子,在海州府住了幾年甚是思念家鄉,就帶着我回了即墨。”
方顏玉接口道,“我聽說過即墨,西漢時候有個大家名叫徐萬且的,好像就是即墨人。”
鬼奴含笑接口,“念常果然博學。確實有過這號人。我跟着師傅到即墨之後,便在山裡住了下來。我師傅年輕的時候在江湖上甚有威名,老了之後倒是心緒平和,受了他的影響,我也就慢慢看開。因此,以前遭受的那些不平之事,倒也七七八八都忘記了。”
方顏玉道,“阿榮,你是個天生高貴之人。”
鬼奴奇道,“念常,莫說我出生時候只是季家的旁系,即便是季家未滅,我最多也只是個平實百姓,更別說我現在無才無貌,身無長物了,談何高貴?”
方顏玉淡淡的道,“我幼時曾聽大哥給我講個故事,故事說了兩個人,頭一個人是個大家的女主人。那女主人穿金戴銀,整日裡養尊處優,有一日,有個僕人母親重病,於是來懇求她,希望能借的銀錢少許,替重病的母親看病,卻被她毒罵一番趕了出去。後來那僕人母親重病而死,她卻拿這件事情來刻薄那個僕人。還有一個人,卻是個大戶人家的僕人。那戶人家的主人脾氣甚差,對他很是不好。有一日,又因爲一個小錯狠狠抽了他幾鞭子,打的他皮開肉綻,他心中憤懣。儘管身上有傷,主人卻叫他去山上挑水回去灌滿水缸。那僕人身體不適,挑着滿滿的水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挑來的水潑了滿地,他一邊咒罵,一邊想用手將地上匯成小潭的水捧入桶中,心裡恨恨想着,叫你們刻薄,就讓你們喝摻了泥漿的水。可是後來,他卻後悔了,他的主人是刻薄之人,可是他卻不是,怎能因爲主人刻薄就丟了自己的品格?後來他還是回去挑了乾淨的水回來給主人吃。我大哥那時候告訴我,前面的那個大戶人家的女主人是低賤之人,她雖出身高貴,卻做着低賤之事。而後面故事裡的僕人,乃是天生高貴之人,便是在逆境之中,也難損他正直心性。阿榮,雖然世人待你不公,你卻不帶怨恨,正如我大哥給我將的故事中的那個僕人一般,你是天生高貴之人。”
所以,我現在纔會如此喜歡你。這句話,他卻沒敢講出來。
鬼奴聽了甚是感動,“念常,你謬讚我了。我哪裡會是那種人。我以前也想過報復,只是後來我想過,這世上人活着甚是不容易,當今天下初定,幾十年前,神州遍是戰火,百姓日子過得水生火熱,直到太宗皇帝即位,這才迎來這太平天下。能過得這平安的日子已是不易,過多的也就不再多求了。再說了,報復回去,我也未必真的有多開心,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其實,也只是因爲我生性太過懦弱而已。”
方顏玉並未接話,只是將他的手握的更緊。
鬼奴終於發覺兩人的手到現在還握在一起,當下不自在的將手抽了回去。
“念常,讓你見笑了,我實在不是個會說話的人,我見你……”他皺眉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只好道,“我只是覺得這樣也許會讓你少難受些,你莫怪我。”
方顏玉手中空了下來,頓時心中有些失落,卻還是強顏笑道,“阿榮,這些年,也只有你這樣安慰過我。我以前在府中,整日擔驚受怕,一日也不曾開心過,你來了之後,我才又體會到被人關心的滋味,若沒有你,又哪裡會有今日的我,你在我面前切莫再如此拘禁了。如今我已經當你是我最親的親人,只盼你也能如我看你一般,對我也真心相待纔好。你關心我,我便也關心你,你我再無主僕之分,見外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鬼奴心中一陣激盪,他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師傅去世之前,他和他師傅在山中獨住,甚少與人來往。他師傅年歲已高,年輕時候也得罪了不少人,怕他人報復,也不敢多聲張自己的過往,只是整日裡嚴格督促他練武,溫情的話也不曾多說。他師傅去世之後,他獨自在他人家中討生活,倒也幹過不少的活,別人只當他是個孔武有力的醜僕,又有何人在他傷心之時安慰他,在他孤單之時關照過他?今日聽方顏玉如此說來,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感動與溫暖。
方顏玉說完這些話,轉臉看着鬼奴昏暗中的側顏,他的輪廓在暗夜裡英俊動人,其實他本也是個面貌姣好的男子,若不是臉上皮膚被割的破碎,若不是臉上那一片燙傷的痕跡,他又哪裡會醜?他的眼睛,總是平和而寬容,這樣近距離的看着他,感受他身上的溫度,方顏玉竟然感覺從所未有的激動與緊張。
“阿榮。”方顏玉忽然叫了他一句。鬼奴疑惑的轉過頭來看着他,方顏玉卻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神有些閃爍的道,“我之前在街上,曾經看過一個公子,他的身形與你極爲相似,我差點以爲那個人就是你。只是,他的容貌……”方顏玉看他似乎並不介意他談論容貌之事,才繼續道,“那人的容貌卻是完好無損。我看到那人,還以爲是你,只是那天人羣太多,一轉眼,那人就不見了,我在後面找了好一會,都未再見到他。”
鬼奴心中一動,“那天,可是四公子出殯那天?”
方顏玉點頭,“不錯。你怎知會是那天?”
鬼奴心中有些激盪,原來,那個時候,公子竟然認出他來了。他那時候正渾渾噩噩,被武尊困於幻境之中,沒想到,公子竟然見了他就認出了他。公子雖然面冷,卻真是個良善之人。只是他後來爲了逃離幻境,又親手將那張臉毀了,怕提起這件事讓方顏玉內疚,是以只是笑了笑,“我也曾想過若能恢復容貌倒也是好事。只是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若是真心相待,又怎會在意這些皮相。就如同念常這般,你我現在憑性情交往,我不在意你的出身,你也不在意我的容貌,不也好的很。”
“念常。”鬼奴忽然坐起身,再認真不過的對方顏玉道,“念常,不如今日我們義結金蘭可好?我知道你有個神仙一般的大哥,定然看不上我,只是……”
方顏玉跟着坐起身來,聽了這話卻是一愣,義結金蘭?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念常,我虛長你幾歲,我知道你嫡親大哥是個謫仙一般的人,我配不上做你的大哥,但是我卻真心希望能有你這樣一般的弟弟。我自知不配,但是以後我定然會像待親弟弟一般的待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拋棄你,我定然用盡全力,保你一世平安。”
方顏玉看着鬼奴的嘴巴動着,似乎他後來又說了一些別的話,但他全部的注意力卻只被他那句“我定然會像待親弟弟一般待你”給吸引住了,他腦中如遭重擊,似乎有人在他的腦袋上狠狠打了一拳頭,把他徹底打懵了。
“阿榮,你剛剛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他急忙拉住鬼奴,臉色蒼白的道。
鬼奴看着他見鬼一樣的臉色,心中黯然,難道念常是在嫌棄他了,卻還是小心翼翼的問,“念常說的是哪一句?”
“會想待親弟弟一般的待我那一句。”方顏玉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哦哦哦,好。”鬼奴調整一下心緒,紅着臉又重複一遍,“以後我定然會像待親弟弟一般的待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拋棄你,我定然用盡全力,保你一世平安。”
聽到這句話,方顏玉如遭雷擊。這句話,真是耳熟,似乎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個人這樣對他說過,是誰?爲何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鬼奴見他臉色不對,終於小心翼翼問道,“念常,你怎麼了?”
方顏玉苦笑,“阿榮,太奇怪了,你這句話,竟好像多年前有人對我說過一般,我只聽起來耳熟,卻是一點記憶也沒有。今日去過萬鬼洞之後,竟然有這許多奇怪的感覺。看來,說不定,我是中了邪術了,等過幾日綠喬來了,我好好問問她。”說罷,擁着杯子躺下,鬼奴見他如此,也只好躺了下來,不再提義結金蘭這話題,半晌,方顏玉的聲音幽幽傳了過來,“阿榮,天不早了,我們先歇息吧。”
鬼奴心中微微失望,卻只是回了一聲,兩人閉上眼睛入睡。
這一次,方顏玉做了一個夢,那是在一個黑暗的幾乎無法視物的山洞裡,一個面容俊美的男人坐在他面前,輕撫着他的頭頂,一雙血紅的瞳子卻是異常溫柔,“你這眼睛,真是像極了我的一個小弟弟。這樣可好,我當你是我弟弟,你叫我一聲兄長吧。”
夢中的他揚起頭顱,認真至極的看着他道,“若你待我如親弟,我自當追隨你爲兄長。”
若你待我如親弟,我自當追隨你爲兄長!不知道暗夜裡,是誰嘆了一口氣,窗外的月光破碎了,揉落一地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