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杭州城倒春寒十分厲害,乍暖又冷,厚重冬服剛剛換下就又來一陣冷風一陣雨,凍得人夠嗆。這麼幾番折騰,滿城多的是頭疼腦熱咳嗽流涕之人,常臺笙也免不了染上這討人厭的風寒。
早上去芥堂,聞得堂間咳嗽聲接連不斷,常臺笙遂讓生了病的版工都回去歇着,末了自己則去爐邊倒了杯水,邊喝邊取暖。她咳嗽倒是不嚴重,只是鼻子塞着腦袋有些悶疼,故而略惱人。
堂間只寥寥幾人在做事,因屋外下着雨天色陰沉的緣故,屋內這會兒也點了燈,安安靜靜的,可以聽到刻刀擱下的輕微聲響,還有茶水煮沸聲,伴隨着眼前氤氳水汽,一派閒定安寧景象。
那日會館一別,已是十幾日過去。蘇曄在杭州的生意告了一段落,故暫時先回去了,還讓她得空多去蘇州看看。
常臺笙環視四周,思緒不自覺回到十年前。芥堂早換了模樣,物非人非,一切皆已不同。十幾歲年紀時一心想着爭一口氣:當年被你們聯手逼入絕境的芥堂,被燒燬殆盡的藏書室,我都會重建給你們看——似乎那樣便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母親。
十幾歲時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加上有這口氣撐着,再辛苦亦無所謂,只朝着遙遙的目的地不停地往前跑。經歷過無論如何努力都收不到回報的漫長日子,也經歷過欺騙、惡意競爭與打壓,對這俗世中某些規則感到過憤怒,也恨過自己氣力微渺……後來年紀再長一些,爲人漸漸圓滑,情緒可以收放自如,少年時期的鋒芒漸漸褪去,她成了個不隨便表露真實情緒的狡猾書商,芥堂亦從衆多書肆中脫穎而出。
但她也明白其實自己並沒有那麼厲害,這些年有人暗中幫助,有時候只是運氣好,所以後來的路途走得大體也算順利。但做書與做其他生意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天災**盈虧成敗都是再尋常不過。她並不是沒有這個覺悟。蘇州崇園百年基業最後都毀於一旦,又何況初興的芥堂。
常臺笙捧着溫暖的水杯回過神,見張怡青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正埋頭製版,很是專注。這丫頭學東西極快,且做事細緻,腦子非常好使,又會看眼色。若不是身份可疑,是塊值得培養的好材料。
但張怡青到現在也未做出什麼事來,連上次故意留給她整理的蔣園秀書稿,也未出任何岔子。常臺笙微微眯起眼,她倒有些看不明白這丫頭了。
這時她起身穿過內廊打算往後邊去,卻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原先以爲是宋管事出去辦事回來了,遂回了頭,卻見一位小個子婦人跟着門房小廝走了進來,身旁還跟了一男一女兩位小侍。那婦人看到常臺笙,淡淡地笑了一笑,柔聲問道:“您是常堂主?”
常臺笙手裡這時還捧着瓷杯,有些懵地看看眼前來客,腦子裡飛快地回想,因最終無果,遂只好問了一句:“請問您是……”
門房小廝這會兒拼命朝常臺笙擠眼睛使眼色,一臉“東家你居然猜不到的嗎”的表情,倒令常臺笙更是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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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陰雨連綿的江南,京城這時候太陽倒是極好,廊下灑了一片暖融融的光,曬得人身心舒展。一衆朝臣下了早朝,在殿外按品級坐着,吃陛下所賜的廊食,各吃各的,因場合所限,也沒什麼人瞎聊天。陳儼百無聊賴地坐着,因眼上蒙了黑布,也不知面前餐食有哪些,故而也幾乎不拿桌上的東西吃。
內侍立在一旁見他眼盲可憐,遂上前給他取了一些點心放在小碟子裡,小聲道:“都給您放在面前的碟子裡了。”
內侍話音剛落,四下便有諸多同情目光投過來。這樣的傢伙居然眼瞎了,一定是老天實在看不過去,便給了他這狠狠一擊。如此看來,老天還是公平的嘛。故而這同情目光中不免又多了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遂有說陳儼變成這個樣子當真是可憐,又說認識什麼大夫或許能幫忙瞅瞅的,還有嘀咕說都已這個樣子了將來還能做什麼的。
這世上之人,可真是閒得爲別人操碎了心。
陳儼聽着不遠處那些閒言碎語,只顧拿着自己的碟子低頭吃着。他從早上餓到這會兒,沒必要委屈自己的胃。
過了會兒,周圍又有不識趣的傢伙轉了話題,膽敢小聲議論起這廊食來:“哎,如今這廊食也是比不得從前了,恐怕再過陣子,陛下連這份恩典都不會給了。”
“可不是,聽說去年邊地宗親的歲俸祿米都還沒給呢,如今這國庫真是不好說……”說着說着看一眼旁邊戶部侍郎,“魯大人您說說看……”
“宗室人口大增,比起國初時已多百倍,每人每年五百石,能吃掉舉國一年田賦,國庫虛也是沒辦法的事。”魯侍郎筷子動動眼前小菜,覺着沒什麼好吃的,遂直接就放下了筷子。
陳儼放下碟子,起了身道:“魯大人說的沒錯,但宗親祿米何時全給過?分封諸王之初便從未執行過祿米全給的規定,如今自然也沒有全給,何來每人每年五百石一說?魯大人在戶部也這麼些年了,說出這樣的話當真好麼?”他輕描淡寫地說完便轉過了身。
周圍一羣人面面相覷,魯正清擡眸看一眼他背影,不落痕跡地抿了抿脣。
陳儼朝內侍伸了一隻手過去,內侍隨即反應過來,領着他出去。
陳儼提早離席,出了宮便在馬車裡等着。因陳懋不許他一個人坐車上下朝,這會兒他自然也得等父親一道走。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陳懋才從裡頭出來,上了馬車問他:“方纔可吃飽了?”
“自然。”
“我見你可不像是吃飽的樣子。”陳懋說着,取過毯子覆在膝蓋上,似打算閉目養神。可沒過一會兒,他又道:“朝中的人不是那麼好動的,你以爲是那是車,可也許只是個卒。”
“我說要動誰麼?”陳儼隨口回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道:“母親這陣子去了哪裡?”
陳懋仍是閉着眼回道:“說是家中住久了心煩,去廟裡住一陣子。”
“哪個廟?”
“清水寺。”
陳儼聞言安靜了半晌,說:“她不是去了清水寺,而是去杭州了罷。連小旺也一道帶走了,是怕那傢伙嘴快亂說麼?”
陳懋就知道自家夫人這些心思瞞不過這寶貝兒子,遂爲她找了個更離譜蹩腳的理由:“你母親說你從杭州帶回來的特產極好吃,可一兩日便吃沒了,故而就去吃新鮮的了。順道,再去看看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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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陳懋夫人謝氏此時正在芥堂喝着熱乎乎的茶水,坐着看常臺笙忙來忙去,目光便隨着她動。謝氏是個很有意思的小老太太,個子不高,臉小五官精緻,聲音很是清脆,像個南方人。她一路問到這裡,原本不打算先自報家門,結果身邊嘴快的小旺直接就朝門房嚷了一句:“你們東家同陳公子成婚了是不是?這位是陳公子的母親呢。”
門房一聽是常臺笙婆家的人,趕緊領着他們進門,一個勁地朝常臺笙使眼色,結果弄得常臺笙一頭霧水。
後來又是小旺看不下去,徑直向常臺笙報了家門。常臺笙聞言一臉驚愕,似還有些不敢相信。小旺見狀,忙道:“小的當真是侍奉公子多年的,我連他背上哪裡有痣都知道!”
謝氏咳嗽一身,小旺這才收斂了些,轉而又道:“夫人說杭州的點心好吃所以纔來的。”
謝氏又連忙咳嗽一聲,小旺琢磨半天又改口:“夫人是……不放心纔來的,對……不放心。”
素來從定無波的常臺笙這時候居然有一絲的窘迫和不知所措。她連忙請謝氏入座,隨後又給她泡了茶遞過去,末了纔想起來自己一時間竟忘了喚她一聲母親,於是連忙補上。
謝氏見她這窘迫樣子,哪裡像是陳懋說的精明圓滑之人,分明就還是孩子嘛。謝氏被這南方溼冷天氣凍得夠嗆,鼻子通紅,手捧着熱乎乎的瓷杯不肯鬆,擡頭看看常臺笙,忙說:“你忙,你忙,不必管我。”
這會兒恰好宋管事又剛回來,看看常臺笙又看看堂間坐着的小老太太,覺着有點莫名,也未多問,就徑直給常臺笙遞了信,又同常臺笙去備印間說了些事。常臺笙探頭瞥一眼堂間,忙小聲囑咐宋管事:“去德源樓去訂一桌酒席,再去芙蓉樓買些點心直接送回陳宅。”
“知道了。”
“等等……”常臺笙又喊住他,“回陳宅讓人……收拾整理一番。”
她這陣子病了懶得收拾,看過的書稿吃的東西全亂糟糟的堆在屋子裡,這要被謝氏瞧見了真是……
她再次探出頭去時,謝氏捧着水杯正看向這邊,朝她笑笑。常臺笙也……略是尷尬地朝她笑笑。
宋管事很快便出去了,常臺笙則在備印間理了理思路,隨後回了堂間,站在謝氏一旁問道:“您是何時到的杭州?”
謝氏回得倒乾脆利落:“今早剛到,就直接過來了。”
之後常臺笙表示了一下未能去接她的歉意,又問了一些路上的事,見時辰也差不多,就說:“這會兒也到飯點了,又是下雨天,出去吃個飯直接回府歇着罷。”
謝氏點點頭,又偏頭同貼身侍女小聲說了幾句話,遂起了身,同常臺笙一道出了堂間往外去。
車子一路行至德源樓,宋管事竟還在,說今日雖然是雨天,雅間卻都被訂滿了,只得在外邊堂間吃了,選了個偏靜靠窗的位子,應當……還好。
常臺笙點頭示意知道了,連忙悄悄示意他去買點心回陳宅。
夥計領常謝二人入了座,常臺笙讓謝氏點菜,謝氏看看菜牌,選了好半天似乎有許多都想試試,最終也做不了主,遂索性讓常臺笙選。
這問題一下子變得艱澀難處理起來。看婆婆方纔神情似乎是什麼都想吃,若是點少了顯得小氣,多了又會顯得鋪張不會當家……常臺笙斟酌良久,最終點了十來個菜,想着桌子還沒能擺滿,應當……也還好。
等菜上來這間隙,自然百無聊賴。常臺笙不停喝水,鼻子還是囔囔的。謝氏聽她說話有鼻音,料想這應是染了風寒。又想小丫頭獨自一人待在杭州,身旁連個可依靠的人都沒有,也真是可憐。那沒心沒肺的小子如今在京城逍遙着,也不知道心裡是真惦記還是假惦記着杭州這媳婦。
菜陸陸續續上了桌,常臺笙自覺染了風寒遂單拿了一雙乾淨筷子夾菜,怕過給謝氏。且她動筷極少,謝氏有些看不過去便給她佈菜,旁邊小旺驚道:“我家夫人在家都不給我家公子佈菜的!”
謝氏咳嗽一聲,小旺很識趣地閉了嘴。他看看對面的這位女書商,心裡頭實在是有些不高興。還以爲是多特別的人才收了自家公子呢,可沒料也就是這個樣子。失望,甚是失望。
但餐桌倒的確是容易化解尷尬的地方,吃了一會兒,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是自然了許多。謝氏胃口極好,小小身體居然可以吃那麼許多,令常臺笙深感意外。
一頓飯吃得還算是愉快,臨了謝氏剛打算將禮物拿給常臺笙,沒料常臺笙的臉色卻略變了一變。謝氏注意到這微妙變化,隨即轉頭看去,只見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朝這邊走了過來。
常臺笙是見過他的,雖只有一面之緣,但她記得他。
而謝氏的目光卻從那張臉移至了那人腰側,那塊玉佩,她是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