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墨之輩,始於羊舌,貪墨之求,名利財色,貪墨之術,凌下欺上……』
『漢太傅賈公,陳事於孝文帝曰,「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爲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賈公之語,非苛責備也,乃實言也。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治而當之,乃愚也,不究其才所不能,概以安治而頌之,亦諛也……』
『今隴右河西之地,雖言已安已治,實奸妄生久矣。吏貪兵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賦役增常,吃喝卡要,無所不用其極……』
『貪墨之輩,以之爲財,實則逆本。積賄求遷,上行下效,身爲朝廷官吏,不求農桑,不治水利,唯索黃白之色,剝削往來客商,枉法曲律,肆意妄爲,長期以往,道德淪喪,國將不國……』
『道不正,職不明,此不治,何有國?爲官者,持祿而爲諛,爲民者,畏罪而爲順,縱然一時已安已治,終是戰亂不可絕!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於此決之。』
『十年沉痾,今日治,百年中興,今日始。』
『此檄,且廣而聞之。』
就在張遼收拾馬賊的時候,一卷行文便是在河西之地傳開了。
隨着檄文的發佈,一些人便是惶惶,另一些人則是恍然,然後就是各種暗潮涌動起來。
大漢驃騎將軍慣用的手法,不少聰明一些的人都清楚,就是『先禮後兵』,『禮』的時候是堂堂正正的『禮』,但是『兵』的時候也是心狠手辣的『兵』。
要是不聰明的麼……
那也是沒救了。
這不是,『禮』來了!
檄文當中,看起來似乎只是通俗的講了講所謂貪墨的歷史由來,然後闡述了一些貪墨的手法什麼的,但是很多人在這個平平淡淡的檄文當中,察覺到了一些隱隱約約的危險。
因爲在檄文中,開篇便是提及羊舌鮒。
要說起華夏的二十四史來,其實翻開一看,更像是一部貪污史,歷朝歷代的貪官多如過江之鯽,而身居高位、清廉樸素的官吏卻少之又少。
歷史上,誰是第一個貪污的官員已經遙不可尋,但首位見諸文字的大貪官麼,也就是『貪墨』二字的創始者,便是春秋時期晉國貴族羊舌鮒。
羊舌鮒這傢伙是一個典型的官二代,他父親在晉國是高官,他哥哥羊舌肸也是晉國的重臣,在這種官宦世家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羊舌鮒,其關係網其實父兄已經替他早就編織好了,而且一般來說起點都很高。
得到了特殊照顧的羊舌鮒,在一開始的時候便是擔任了晉國的假司馬,然後便是開始了他利用公權力,毫不掩飾的受賄索賄的行爲,甚至他要挾的對象是一國之君。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行爲也可以解釋爲侵削他國實力,而後來的一件事情,卻讓羊舌鮒無可辯解。
在晉國之內,有兩個貴族大戶因爲田產界限發生紛爭,然後其中一個大戶雍子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羊舌鮒,然後羊舌鮒二話不說,便是立刻判決雍子勝訴,將原本屬於另外一個貴族邢侯的田產,劃歸給了雍子。
羊舌鮒這麼做似乎也沒錯,既然都是親家了,自然是要幫襯一二……
亦或是羊舌鮒覺得可以先判給雍子,然後等邢侯也送美女之後再劃一些給邢侯,兩面通吃,左擁右抱豈不是爽歪歪?
當然羊舌鮒具體是怎麼想的,後來之人也無從得知。
只不過邢侯這個人是個暴脾氣,判決下來之後便是立刻抄起刀子濺了滿身血,不僅是殺了雍子,也殺了羊舌鮒,然後投案自首……
出人命了,人命關天,鬧大事情之後,晉國主政的韓宣子不得不親自出面擺平這事兒,他將羊舌鮒的哥哥羊舌肸給叫了過來問說,殺你弟弟的兇手在這裡,你看怎麼辦?
羊舌肸無奈,最終便是說三個人都有罪,他弟弟羊舌鮒的罪名,便是『墨』,就是給國君,給自家抹黑了……
大概這麼一個意思罷。
然而現在這一片檄文,引申出來的東西,卻有些耐人尋味。
羊舌鮒,貪墨,死了,
雍子,行賄,死了。
邢侯,行兇,死了。
縱然三人有多少理由,有各種藉口,但最終是定下來,『三人皆罪。』
所以,明白了麼?
檄文一出,便是有不少大戶坐不住了。這不是擺明了要一鍋端的節奏麼,而且還是掛到了治國理政的高度上,這麼大一個坑,可不能往下跳啊!
於是各地各縣,之前偷偷摸摸借給縣官縣令填充倉廩的那些大戶,就開始往回要了,這要是不趁着還未定性,趕快把錢財什麼的給要回來,到時候被判了一個像是『雍子』那樣的罪行,到哪裡哭去?
然後各地縣鄉縣令鄉長哪裡肯幹?這錢財什麼的一拿回去,不就是什麼都露餡了麼?要死大家一起死,麻痹的狗大戶,想要拋下我們獨活,想都不要想!
最初的時候還只是一兩個縣鬧騰起來,但是隨後便是所有的縣鄉都出現了相同的爭端,原本合作無間的聯盟瞬間便是因爲利益問題而分崩離析,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理念彰顯無遺,旋即就有不少人開始狗急跳牆了。
再加上張遼屠滅了曾大戶馬賊團伙的消息傳到了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一次的檄文恐怕不是說說而已,是真要動手了……
先是有一些縣鄉官吏坐不住了,乾脆先下手爲強,搞死一兩個大戶來抄家充公,平復賬面,但是更多的是大戶見勢不妙,便是派人跑到了韓過之處『檢舉揭發』……
整個河西隴右之地,頓時就像膿塊迸裂了一樣,鮮血和濃水流淌得到處都是!
如此一來,亂是肯定亂了,但是徹底將這些濃水擠出來之後,傷勢就不會繼續惡化,反而還有康復,甚至重新成長的可能。
韓過畢竟有些年輕,見到這麼一個局面多少有些坐不住,內心當中難免有些跟着慌亂起來,但是幸好還有老狐狸賈詡在後方坐鎮,派人傳來了書信,安撫了韓過的情緒,並且指點韓過繼續派遣人員到一些已經暴露出來,處理完了濃水的地方接管地方行政。
簡單來說,張遼就像是一把手術刀,東割一下,西切一下,搞得到處鮮血濃水四溢,到處都是雞飛狗跳,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和利益聯盟,然後韓過就像是縫補針線,跟在張遼後面,負責將被切割出來的傷口先大體上縫起來,而賈詡則是在後面慢吞吞的往前挪動,就像是一塊膏藥,一點點的貼,一點點的治理……
這種方式讓許多人目瞪口呆,因爲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竟然還可以有這樣的操作!
在這些人當中,自然就有羌人,尤其是北宮。
和大多數的羌人不同,北宮對於漢人的一套行政模式還是比較熟悉的,所以他一直都不相信張遼賈詡等人會玩得真麼大……
擺明了是豁出去一年甚至多年的賦稅,也要徹底整治官吏的架勢啊!
畢竟在北宮的印象當中,漢人的官吏,除了會收錢,然後會想着方法來收錢,最終是死皮賴臉的來收錢之外,似乎就不會幹什麼其他的事情了。
而現在的改變麼,北宮皺着眉頭,覺得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是也像是一件壞事。對於普通人來說,吏治清明一些的漢人官吏當然是更好一些,但是對於羌人也會是同樣的結論麼?會不會漢人越是強大,羌人便越發的倒黴?
普通的羌人可以不考慮這個問題,但是北宮不能不思考,因爲他知道,如果他不去想這個問題,或許就沒有羌人會去考慮這個問題了。
『來人!去請頭人……前來議事!』
北宮最終下了決心,讓手下開始召集其他的部落頭人。
……(`皿´)……
另外一邊的公孫度,也不得不下了決心。
隨着時間的流逝,局勢對於公孫度來說越來越是不利。
雖然說公孫度故技重施,沒有多少創意的想要讓丁零和曹軍相互拼殺,但是在實際當中,丁零人和曹軍也都不是傻子,並沒有按照公孫度的劇本來演,反倒是曹純突襲了盧龍寨,然後控制了盧龍這一條迴歸線路之後,使得公孫度異常的難受。
公孫度有心打一個勝仗之後再行撤退,這樣至少還能保證一個旺盛一些的士氣,不至於說一退就潰,一敗塗地,但問題是想的事情和做的事情,永遠都是一對冤家。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事情都能心想事成,那麼也不會出現那麼多的傷心過往,悔不當初了。
不能輕易的撤退……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結論。
因爲公孫度在遼東,可真的是叫做土皇帝一般,若是現在灰頭土臉跑回去了,即便是撤軍的過程當中毫髮無傷,也肯定會導致遼東的一些人心開始浮動。
更何況,公孫度認爲自己一旦輕易撤軍,恐怕是擋不住曹軍的追擊。
『卑鄙!』
『無恥!』
『毫無道義!』
『寡廉鮮恥!』
公孫度不止一次的詛咒曹操,表示曹操這個王八羔子簡直就不是人,這才和談了多久,席子都還沒涼呢,這就已經是反悔了,扯破了臉皮。可是公孫度又沒什麼辦法,畢竟之前盟約和談只是在『談』的上面,還沒有落到正式『盟』的時候,所以說曹操翻臉不認賬麼,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算是什麼……
在焦灼之中,公孫度收到了丁零人撤退了的消息,使得他最終下了決心,不能拖下去了,必須撤離,否則枯守在幽州北部,他將會承受更大的損失。
公孫度立刻找來了柳毅,宣佈他這一次進攻幽州的戰略目標已經完成了,但是背信棄義的曹操敗壞了一切,尤其是曹純膽敢偷襲盧龍寨更是罪無可赦,必須要給曹純一個教訓,讓曹軍上下長點見識……
柳毅當然還是那句老話,『主公說得對啊……』
旋即公孫度就一邊派人聯繫丁零人,表示他已經主動按照和丁零人之前的約定,放棄了漁陽城,然後便是全軍出動,趁着曹軍還未來到的時候撲向了盧龍寨。
不僅如此,公孫度還在漁陽城中留了一些隱蔽的人手,只等着不管是丁零人還是曹軍,只要是有人進了城,便是放火,這樣一來,不管是哪一方佔領了漁陽,都無法立刻脫身,也沒有辦法獲得更多的資源。
但是公孫度沒有想到的,不管是丁零人還是曹軍,都沒有踩踏他留下的陷阱……
對於丁零人來說,很多人被曹洪大規模的疑兵嚇住了,即便是有些懷疑也不敢用自家部落裡面的人命去試探,所以即便是最爲貪婪的人,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也漸漸會清醒一些,見好就收變成了主要的思潮。在
這樣的局面之下,即便是有丁零人覺得漁陽不錯,也只是覺得可惜,不能順手撈一把,但是要讓這些丁零人回過頭再專門跑一趟漁陽,就必然覺得有些不划算……
另外一方面的曹洪,他的主要目標也不是死命追殺丁零人,畢竟他也沒有那麼多的力量,所以他一開始就是針對着公孫度,並且因爲曹洪心中也清楚漁陽當下在經歷了浩劫之後肯定是破敗不堪。
這一點不用偵測也能猜得出來,因此不去接收漁陽,反倒可以專心一意的追殺公孫,若是接收了漁陽,這漁陽之中的各種問題,曹軍不管罷說不過去,管了罷又是很麻煩……
於是乎很詭異的局面就出現了,漁陽之前是三方爭搶,現在又是三方都不要了,就像是青樓當中的紅牌,年輕貌美的時候萬人擁躉,年老珠黃之後便萬人唾棄。
如此一來,公孫度就陷入了極其惡劣的境地當中!
尤其是公孫軍的兵卒發現自家原本遼東老大哥的架子被打落之後,這種心理落差而形成的自我暴擊的傷害,更加使得局面更進一步的惡化。
從雄心萬丈到自暴自棄,並不需要多長時間。
一隊精神面容都很憔悴的公孫兵卒在慢慢的行進着,他們散成了扇形,無精打采的看着周邊的山林,又有些像是驚弓之鳥,稍微有些異常的動靜,便是會嚇他們一跳,然後不由自主的蜷縮起來,將刀槍指向異常聲響之處。
這些是負責在後面警戒的公孫兵……
從漁陽退出來之後,即便是公孫度一再打氣,甚至到了後面乾脆直接下戒口令,不準兵卒議論戰局,也不準在軍中傳遞什麼消息,違者一律都是按照妖言惑衆之罪處以斬刑,但是即便是命令如此嚴厲,一些小道消息依舊在軍中悄無聲息的傳遞着……
再加上過了右北平郡之後,配發的口糧便是從一天六升變成了一天四升,然後沒有過多久,又變成了一天三升,即便是表面上什麼都不說,但是斷糧的謠言依舊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到處亂飛。
與斷糧相比,敵人其實並不可怕。
遇到敵人,還可以廝殺,還可以以命換命,可是如果斷了糧,都不用敵人動手,飢餓就可以將他們擊垮……
因爲飢餓,所以每次分配食物的時候都會產生爭吵,每一個分到了食物的兵卒都會立刻想辦法用最快速度吃掉這些食物,就像是流浪的難民一樣,食物永遠不夠,也沒有人敢留存什麼食物,甚至因此還會覺得更加的飢餓。正常來說六升抗一天,三升抗半天,雖然算不是這麼算的,但是往往三升吃下去,依舊還是餓,一天到晚都是餓,飢餓像一個無所不在的魔鬼,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發出無聲的獰笑。
誰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回去,腦子裡胡思亂想,腹中飢腸漉漉,公孫兵卒的士氣無可避免的低落了,也就談不上什麼鬥志……
『咔噠』一聲,一旁的樹林間傳來了異響,頓時又是讓這些公孫兵卒的驚恐的大叫起來,『出來!是誰!我看見你了!』
公孫兵卒大聲吼叫着,瞪着眼,相互縮在一處。
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領隊的公孫兵隊率慢慢的直起身,轉過身來,故作輕鬆的對着手下說道:『媽了巴子,瞧你們這個慫……』
『嗖!』
公孫隊率的話才說了一半,從山林當中便是飛出了一隻箭矢來,頓時從後背直接紮了進去,然後在前胸露出了小半截的染血箭頭來!
『咋……整……』公孫兵卒隊率最後吭哧了兩聲,便是一頭栽倒在地。
呼哨聲中,樂進帶着曹軍從兩邊林中,灌木當中衝殺了出來,然後將驚慌失措的公孫兵卒轉眼之間就砍殺殆盡。
『將這些傢伙的衣甲都給扒下來!動作快點!不要用扯的,還要用的!』樂進一邊甩着手中的戰刀上沾染的血,一邊大聲吩咐着,『屍首都扔到林子裡面去!別留在路上!那誰,去弄些黃土和枯葉來,將這些血跡蓋一蓋……』
曹軍紛紛應答着,然後有一名曹軍對樂進說道,『樂將軍,真厲害!你懂得真多!』
『這不算是什麼……』樂進嘿嘿笑了笑,擺了擺手,然後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不怎麼好笑的事情,臉便是有些僵硬,最後嗨了一聲,『別廢話了,動作都快些!晚上……嘿嘿,晚上有大買賣,都別掉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