蔁姐兒臉色灰白地看着一身小廝打扮的顧盼坐上馬車,回想方纔顧盼的神情,那是被逼到了絕境的野獸,帶着不惜同歸於盡的瘋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兩隻手往袖籠裡又縮了縮。(小說~網看小說)
顧盼一頭秀髮都藏在了帽子裡,短打布衣,配着寬腿褲,褲腳掖到了襪子裡,腳下一雙黑色布鞋,一副標準的小廝打扮,端正地坐在了侯府這專門供下人乘坐的馬車之中。
這下人坐的馬車十分的不舒服,不過是兩片木板架到了車廂裡,臀下又硬又硌,顧盼卻完全感受不到。她抿緊雙脣,眼睛死死盯住前面的車板,兩隻腳踮起又放下,她心裡一方面急於知道真相,另一方面又害怕知道真相,這侷促的車廂壓抑的人直想尖叫。
腦子裡一忽想起賀大娘的親切教導,一忽又想起表哥的百般愛護,顧盼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她呻吟一聲,雙手抱住腦袋,把頭埋在了膝蓋之中。
和顧遠南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斷地在腦海之中慢鏡頭回放,不時地定格一下,她突然想起,表哥雖然一副書生打扮,房裡那滿滿的書卻都積滿了灰塵。
校場之中,箭無虛發的陸十六面對廖勇的挑戰,不戰而敗,表哥卻把這沙場之中踩着累累白骨出來的悍將挑落馬下。
陰曆七月十五,表哥那一身的陰鶩,那是被屠滿門,被屠滿門啊,自己怎麼就想不到,表哥就算原本是個忠厚老實的,經歷了那種事情後,難道還會是個爛好人麼?
林林總總堆積到一起,顧盼終於正視了以前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實,顧遠南心裡到底隱藏了多深的恨意,才能表現的如此若無其事?
馬車終於停下了,顧盼恍若不覺,頭依然埋在膝蓋裡一動不動,直到車伕來催,她緩緩擡起頭,臉上卻是一片迷茫,她遲疑了下,伸出手推開車門,看着外面刺目的陽光,眼睛縮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卻堅定起來,似乎這滿眼的陽光給了她勇氣,無論如何,她也要親耳聽到表哥說,賀大娘的死,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顧盼一躍而下,左右張望了一下,這裡卻是個小巷,前方不遠處便是將軍府的側門。
一個滿身盔甲的衛兵手持長矛,極爲醒目地站在側門邊上,青銅的頭盔包住了他的頭臉,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見顧盼過來,他手裡的長矛一歪,喝道:“府衙重地,閒人止步。”
顧盼一怔,以前來都是表哥派了車來接,今天她才第一次見識到這將軍府的防衛竟然如此森嚴,她平靜地看着衛兵的眼睛,開門見山地道:“小的是七皇子派來給將軍公子送信的。”
那衛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顧盼一臉的鎮定自若,坦然回視,這衛兵卻是信了三分,回頭朝裡面喊了一句,片刻後,裡面出來一個長袍束帶的管事,約莫三十出頭,一臉的精明幹練,與那衛兵交頭說了兩句,上下打量了兩眼顧盼,笑道,“小兄弟把信交給在下即可。”
顧盼正要一口回絕,旁邊突地衝進一個人來,一股刺鼻的酒氣直撲面門,顧盼自然而然地退了兩步。
這人一衝進來便死死扒住了那管事的袖子,口口聲聲地哀求道:“求求你,秦管事,讓我見見公子。”
顧盼見他雖然形容憔悴,衣服也污皺不堪,似乎多日未曾洗過,那料子卻是上好,心裡起了一絲疑心,她既然對顧遠南有了芥蒂,便不象原來那樣,把顧遠南看成一個人畜無害的溫和書生。
顧盼悄然又退了兩步,她倒是想看看,這醉漢和表哥又有什麼恩怨。
秦管事單手撐起那醉漢,口裡很是溫和地勸道:“白大爺,您喝醉了,還是回去吧。”
白姓醉漢一掙,卻是沒能從秦管事手裡掙脫出來,他依然嘟囔道:“讓我見顧公子,我有話要說,別,別拉我,我要見公子。”
秦管事勸慰他道:“白大爺,您現在醉醺醺的怎麼和公子說話?聽小的一句勸,回去洗乾淨了,換上身乾淨衣服再來。”
那白姓醉漢手一揮,啪的一下打在了那秦管事的臉上,他破口大罵:“你別給臉不要臉,爺爺叫你聲秦管事是看得起你,誰不知道你原來的大名是秦二狗。趕緊叫顧遠南那混蛋滾出來,老子要問問他,老子答應他的事情都做到了,他答應老子的呢?”
秦管事面色不變,依然溫和地看着那姓白的醉漢,顧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突然發現這個秦管事和表哥如出一轍,兩個人都是笑容滿面,那笑,看久了卻讓人心慌。
門裡突地傳來一聲厲喝:“放開他,讓他使潑,叫大家都來看看,昔日的四品主簿白大人如今是什麼樣子。”
顧盼一震,身子不動聲色地又退了兩步,幾乎完全隱沒在了那衛兵的影子裡,她的頭垂的低低的,心裡卻在吶喊,表哥,不要讓我失望。
見顧遠南已經出來,秦管事攙住白姓醉漢的手更緊了,那姓白的歪着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顧遠南,嘻嘻笑道:“白大人,白大人在哪裡?”
顧遠南陰冷地看着他,像是一條吐着紅信的眼鏡蛇盯住了一隻青蛙,他不屑地笑道:“白大人莫要忘了,你家裡還有妻子,還有一個尚未訂親的女兒和一個剛進了學堂的兒子,哦,對了,我都忘記了,白大人很久沒有回家了吧。”
顧遠南仿若地獄的催命使者,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輕輕地摸着白大人的臉,壓低了聲音道:“過不了多久,你的妻子,你的女兒,都會是顧某的囊中之物了。”
白大人眼珠突出,死死地盯住顧遠南,聲嘶力竭地吼道:“豎子,敢爾”
他拼命掙扎,秦管事的手卻像是一道枷鎖,扣的他動彈不得,顧遠南的右手微微擡起,秦管事心領神會地拖着白大人向外行去,白大人的憤怒一瀉千里,最後化成了聲聲哀鳴:“漣兒,爹爹對不起你啊。”
顧盼艱難地張口,卻發現嗓音沙啞,說出的話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她伸出右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劇痛讓她清醒了些,喉嚨也似乎正常了些:“你,你就不怕他如此大聲,引來旁人非議嗎?”
話一出口,莫說顧遠南,便是顧盼自己,也愣住了,怎麼會,她竟然在爲表哥開脫麼?
直直地看着轉到了她身前的顧遠南,那一臉溫潤祥和的笑容,顧盼悲哀地發現,她竟然真的沒有辦法恨之丁點。
顧遠南滿面春風,笑意盈盈地看着顧盼,他自然已經認出,這個喬裝改扮的小表妹,他自然地牽起了顧盼的手,一邊向將軍府裡行去,一邊輕聲解釋道:“這巷子全是咱們府裡的地盤,何況,他一個猥瑣了上官妻子的罷黜官員,誰會聽信他的話呢?”
沒有說出口的卻是,那姓白的,以後再不會開口了,有限度地讓這小妹子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他的底線。
顧盼咬牙走了兩步,終於掙脫了顧遠南的手,她直直地看入顧遠南的眼底,輕聲問道:“賀大娘的死,和你沒有干係吧?”
顧遠南卻沒有回答她,他雙手背向身後,仰頭望向了天際,此時碧空如洗,只有絮絮的雲絲掛在了天邊,他緩緩的開了口,平靜地彷彿在說今天晚上吃什麼:“我只告訴她,若是她回到你身邊,會成爲你的軟肋,會被人利用,她很好,自我了結了。”
顧盼怔怔地看着顧遠南的側臉,依然丰神如玉,俊美一如往日,她緩緩搖着頭道:“不可能,你騙我,你一定是騙我……”
顧盼的頭越搖越烈,腳步不受控制地開始向後挪動,眼前一片模糊,她驟然轉身,向外狂奔,心裡痛的無法呼吸。
她不知道怎麼跑到將軍府外,怎麼坐上馬車,又是如何回到侯府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可能,表哥怎麼會逼死賀大娘,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賀大娘的
她終究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心裡的悲鳴之聲越來越大的時候,顧盼嗚咽一聲,伏在了桌面上痛哭出聲。
柳芽帶着一衆丫鬟默默地退出了房子,顧惜玉滿是擔心地看着顧盼,麗娘拍了拍她的腦袋,牽着她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外面隱隱傳來了雄雞報曉的聲音,顧盼擡起頭,兩隻眼睛腫的只剩下一條縫,眼前一片模糊,喉嚨裡火辣辣的疼。
她最信任的表哥逼死了最愛戴的賀大娘,理由是爲了她好,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值得自己去守衛的呢?顧盼一瞬間,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懷疑。
柳芽進來的時候,發現了軟倒在地的顧盼,她面色潮紅,額頭滾燙的嚇人,這一病卻足足病了一月有餘,病好以後,又養了一個月,轉眼卻是到了出閣的日子,那身早已經裁製好的大紅嫁衣卻肥大了許多,穿在她身上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