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動(上)

與找不到自己定位,整天哭哭啼啼的妹妹相比,黃大石則要乾脆利落的多,——此刻被一羣看榜的人羣吸引,上前問道:“這是做什麼的?”

一人解釋道:“城裡富商葉家要去河南做生意,招募幾個保鏢。”

有人嘖嘖幾聲,“聽說河南那邊已經亂了,到處都是殺人掠貨的,這招募的銀子雖然不少,但怕是也不那麼好賺的。”

旁邊有人譏笑,“又要錢多,又要安逸,你乾脆躺着等老天爺下銀子吧。”

黃大石便問:“葉家怎麼去?”

引得圍觀的人紛紛回頭,有人讚道:“這位真是一條壯漢!”

“從這裡一直往前,路口右拐,便是桂香坊南街了。”先頭解釋那人甚是熱心,指路比劃道:“你瞧着最大、最氣派的宅子,就是葉家,想必門口已經有人過去,到時候你一看便知。”

黃大石抱拳,“多謝。”

他從小就跟着父親打鐵,身量高大結實,一看就是個孔武有力之人,三言兩語介紹完畢,葉家的人便給他記了名。

“好了。”葉家管事道:“你去那邊領一套衣服,後日出發。”

黃大石拿了衣服回來,問道:“我聽人說河南那邊亂得很,可是真的?”

他這麼一說,旁邊報名的便有人生出退意。

那管事沉了臉,“你聽誰說的?不知道,就不要亂嚷嚷。”

正巧葉東海從大門出來,瞧見這一幕,上前笑道:“這位好漢,可是怕了?”他目光灼灼,眼底透出一絲瞧不起懦夫之意。

“怕?”黃大石一聲冷笑,“我若害怕,就不來這兒報名了。”

“哦……?”葉東海身量沒他高大,卻並不輸氣勢,“願聞其詳。”

黃大石揚了揚粗壯的胳膊,大聲道:“我從七歲起開始打鐵,最不缺的就是一身力氣!”往四周掃了一圈,“亂世又如何?太平年間,我們這些人也沒什麼出頭之日,還不如在亂世一搏!”

“說得好!”有人當街鼓起掌來,笑道:“這位好漢真是有志氣!”

葉東海回頭,順着聲音朝那人看去。

不知何時,人羣旁邊來了一個錦衣華袍的年輕公子,約摸二十三、四歲,身上透着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

葉東海極會審時度勢,見來者不凡,含笑抱拳,“這位兄臺好生氣派,在下初來安陽郡不久……”

那年輕公子回以一禮,微笑道:“在下徐策。”指了指身後的英姿少年,“這是舍弟徐離,今日出來閒逛,不想在這兒遇上了諸位好漢。”

“幸會。”徐離微微一笑,禮貌中帶着淡淡的疏離。

葉東海神色不變,內心卻是暗暗吃了一驚。

——安陽郡徐家,乃是當朝皇室後裔。

本朝一共經歷了十二位皇帝,皇室子弟遍佈天下、不計其數,所以皇室後裔,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

封了親王、郡王的皇室貴胄,是一等。

與今上的關係在五服九宗以內的,又是一等。

靠祖上餘蔭,領個一官半職的再次一等。

甚至……,在那些街頭賣肉、織蓆販履之徒中,亦有皇室後裔。

徐家自稱是開國太祖的第四子楚王之後,傳到徐憲、徐策、徐離這一代,早已經和皇權中心遠離了。

不過徐家幾代人,一直領着安陽郡的指揮僉事之職。

——可以在安陽隨意橫着走。

葉東海趕忙抱拳行禮,“原來是徐千戶和徐三爺,久仰、久仰。”

徐策笑着擺手,“什麼千戶不千戶的,我比你年長,叫我一聲徐二哥便是。”言談間居然沒有半點架子,說不出的寬和可親。

葉東海當然不會信以爲真,笑道:“徐二爺真是太客氣了。”又自我介紹,“我們葉家是生意人,纔來安陽郡不久,在下家中行二,鄙名東海。”

徐策笑着點點頭,問道:“門口這些人是做什麼的?”待得知是招募壯漢去河南之後,微微露出訝色,“可真是巧了,我和三弟正準備去一趟河南。”笑了笑,“倒是可以結伴而行。”

葉東海目光一閃,——結伴而行?

不說徐憲是安陽的指揮僉事,便是徐策自己,亦是一個千戶,他們兄弟真的要去河南,哪裡用得着跟自己結伴?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想歸想,面上神色卻是不變,“哦……,二爺三爺也要去河南?”

“我們兄弟去一趟姑母家。”徐策回頭拍了弟弟一把,笑道:“東海,你瞧着我這兄弟如何?老大不小的,是時候該成一個家了吧。”

——那意思,這一趟是去姑母家給兄弟相親的。

徐離微垂眼簾,臉上表情卻沒有任何的不自在。

連這種事都跟自己說?葉東海思緒飛轉,——若自己還以爲對方是碰巧去河南,碰巧路過葉家,碰巧想跟自己結伴而行,那可就真是個蠢貨了!

心念一閃,便笑道:“站在這裡說了許久的話,真是失禮。”擡手引路,“二爺三爺若是得空,到寒舍去喝杯茶再走。”

徐策微笑,“恭謹不如從命。”擡腳之前,含笑看了黃大石一眼,“好漢留名。”

“小的姓黃,名大石。”

徐策見他神色從容,並不似一般尋常百姓那樣膽怯,微微驚訝,“果然是一條好漢子!”

葉東海極會察言觀色,見狀上前笑問:“可想好了?還去不去河南?”

黃大石乾脆道:“去!”

方纔的確有一點猶豫,不過此刻,自己對這趟河南之行充滿期待,——若是能因此拜在徐氏門下,別的不敢妄想,至少有了一個從軍的機會。

不敢說建功立業,便是能混一個小吏目也比打鐵強!

想到這裡,不由往顧府方向望了一眼。

身份地位懸殊,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落難的小姐,那些癡念全無可能,但就算自己這輩子不能娶她,將來能夠幫上一點忙也是好的。

一個鐵匠能做什麼?有心還得有力,必須要自己先變得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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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蓮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是三天後了。

“大石哥去了河南?”

李媽媽嘆氣道:“是你三叔原是不想讓他去的,可是大石是個牛脾氣,悶聲不吭的把包袱收拾好,第二天天沒亮就悄悄走了。”

顧蓮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勸道:“葉家人多勢衆,想來不會有什麼事的。”

“唉,但願吧。”

正說着話,丹娘和桐娘一起過來了。

“昨兒我差一點就贏了。”丹娘一臉不服氣,挽住顧蓮,“走走走,今天我非贏了你們不可!”看了看屋子的人,喚來小丫頭,“去把杏娘叫來。”

桐娘一向是個溫柔沉默的,靜靜坐下。

顧蓮讓嬌蕊去取自己畫的屬相棋,——後宅日子無聊,便畫一張古代版的飛行棋,飛機換做十二生肖,玩的時候隨便挑四個。

自己可不想解釋飛機是個什麼玩意兒。

丹娘和杏娘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玩得十分上癮。

桐娘興趣一般,但飛行棋要人多才好玩,姐妹們拉她作陪,自然不會推辭,這幾天都被抓了過來。

杏娘一進門,便笑,“六妹妹,昨兒還沒輸夠呢?”

飛行棋這種東西,技巧性不大,大部分都是靠運氣,——丹娘平素比姐妹強的,什麼書法啊、詩詞啊、交際啊,在這兒全然不起作用。

丹娘不屑道:“昨兒不過是你運氣好些罷了。”

顧蓮趕忙打岔,“來來,開始吧。”

也不知道是風水輪流轉,還是怎地,今天丹孃的手氣特別順,她的四條蛟龍一路遙遙領先,還把杏孃的兩隻小兔踢了回去。

杏娘忍了又忍,在第三隻小兔被踢回去時,忍不住惱道:“破色子!一定是哪個笨丫頭摔壞了。”

丹娘掩面輕笑,“昨兒五姐姐可不是這麼說的。”

杏娘柳眉倒豎,咬了嘴脣氣惱的看着她。

顧蓮的腦袋又大了。

自家姐姐是個炮仗一樣的脾氣,一點就燃,偏偏丹娘是個點火高手,雲淡風輕、四兩撥千斤,經常把姐姐氣得跳腳。

正想打個圓場,只聽可人在外面喊道:“五爺、表少爺。”

屋裡姐妹幾個都是一怔。

只見簾子被人掀開,一前一後進來兩個錦衣玉袍的少年。

前者十八、九歲,五官端正、笑容滿面,不過身量稍微發福了些,“幾位妹妹都在這兒呢。”拉出身後的人,“這是你們何家表哥。”

何庭軒穿了一身素雅的江水雲紋長袍,他原本就長得俊秀,微微含笑之際,更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儻,“諸位表妹好。”

杏娘頓時眼睛一亮,臉色陰雨轉晴。

丹娘卻是眉頭微蹙,問道:“五哥你不去外面玩,怎麼到九妹妹這兒來了?”

心下大怒,堂兄真是不講究,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居然敢往妹妹的閨房裡帶!一表表千里,不過是沾親帶故而罷了。

“閒着嘛。”顧五爺大大咧咧湊了過來,探頭問道:“妹妹你們玩什麼,告訴我,讓我也玩兒一把。”

顧蓮是主人,笑着起身讓了位置,“五哥你坐我這兒。”

五爺看了看她,“是九妹妹吧?我還是頭一回見着呢。”從懷裡摸了摸,半天摸出一個小鳥形狀的哨子,用力一吹,便“滴滴”亂叫,“好玩兒吧?送給你了。”

“多謝五哥。”顧蓮覺得這位兄長玩心太重,都已經娶了媳婦兒,還是一副不着調的樣子,跟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

丹娘喊道:“五姐姐該你了,快扔色子!”

“哦。”杏娘心不在焉,胡亂扔了一個,——才得一點,自己的小兔子不能出門,只能把外面的挪了一步。

不過卻沒有像剛纔那樣大發脾氣,只做一副淑女狀。

可惜的是,何庭軒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她,而是走到顧蓮身邊,悄聲道:“九表妹與我說說這個怎麼玩兒,瞧着挺有意思的。”

顧蓮簡短道:“就是扔到五或者六出一個生肖,然後按色子數行走。”

杏娘聞聲看了過來,巧笑倩兮,“表哥想玩兒,來坐我這個位置好了。”

何庭軒笑道:“不用,我先看看學會了再說。”

“沒關係。”杏娘已然站了起來,儘量壓抑住眼裡的羞澀,故作隨意道:“表哥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

丹娘淡淡瞥了一眼,悠悠道:“五姐姐,你到底還玩不玩兒?”

——要壞事!姐姐都已經站了起來,假如何庭軒不過去玩兒,當着這麼多人,姐姐的面子往哪兒擱?要是末了,何庭軒還在這邊跟自己說話……

顧蓮完全想象的出後續發展,一陣頭皮緊,因而忙道:“表哥你去玩兒兩局吧?正好我有幾句話要跟姐姐說呢。”

“那我去試試吧。”何庭軒報以一笑,彷彿春風和煦一般柔情款款。

顧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趁着換人場面亂的空隙,回頭對春曉遞了個眼色,往外面看了一眼,然後不動聲色靜坐一旁。

杏娘正在嘰嘰喳喳的介紹,“扔到六或者五都可以出一個,然後再扔,扔到幾就走幾步。”指了桌上的棋圖,“你看這裡還有近道,這些格子裡有前進、後退,全憑自己的運氣,若是碰上別人的生肖,就可以直接撞回去……”

何庭軒並不是很有耐心聽,含笑敷衍,“嗯,好。”

過了會兒,這一局最終還是讓丹娘贏了。

“頭暈暈的,我先不玩回去了。”丹娘看都不看何庭軒,露出離意,“正好今天贏了五姐姐,可算賺到了。”

五爺急道:“不行,不行,我才上手呢。”

丹娘撇嘴,啐道:“你是哥哥,難道還要做妹妹的讓着你?”

五爺笑嘻嘻央求,“兩位好妹妹,再陪我玩幾把唄?回頭我出去,給你們買好看的胭脂,怎麼樣?”

“我不稀罕胭脂!”丹娘不理他,離席而去。

桐娘欠了欠身,“我還有些針線活沒做完。”不敢像丹娘那樣強勢,欠了欠身,“讓五姐姐和九妹妹來玩,人也夠了。”

顧蓮明白兩位姐姐是避嫌,只得由她們去了。

杏娘已經坐下,含笑招呼,“妹妹,過來坐啊。”

顧蓮無奈走過去,還沒坐下,就見可人掀了簾子進來,說道:“九小姐,夫人找你過去說句話兒。”

“母親有事找我?”

杏娘微微皺眉,“你纔回家,能有什麼事找你?”

“去了就知道了。”顧蓮淺淺一笑,一臉歉意離席,“三個人也一樣能玩兒的,五哥你們先玩着,我去去就回來。”

下了臺階,徑直出了自己的院子。

春曉緊緊跟在後頭,擔心道:“小姐這是要去哪裡?”

“見母親。”

“啊?”剛纔明明是自己編的謊話,春曉微微一怔,片刻後,忽地醒悟過來,卻變得更加擔心,“這樣……,五小姐的臉上怕是不好看吧。”

夫人不喜歡柳家的人,等下怒氣衝衝過來,對那何家表少爺冷嘲熱諷幾句,再看見五小姐單獨在這兒,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

五小姐那個脾氣,必定會覺得是小姐去告了她的狀。

——雖然一樣都是親生女兒,可也有親疏遠近。

顧蓮見她眼神不停閃爍,怕是擔心的緊,於是道:“放心……,我有分寸,不會讓五姐姐難堪的。”說着,再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快去。”

春曉連連點頭,轉身朝着長房那邊去了。

顧蓮領着可人,到了母親的院子,等通報了以後方纔進門。

四夫人一臉詫異,“有事?”

顧蓮微笑道:“想找母親討一點好的茶葉。”

四夫人有些不快,“我這兒的,跟拿到你那邊去的都一樣。”

顧蓮知道讓母親誤會了,趕忙解釋,“母親給我的,自然都是頂尖兒的。”朝盧媽媽投去求助的一瞥,然後小聲道:“剛纔五哥和何表哥過來,我拍招待不週……”

“你說什麼?”四夫人頓時變了臉色,“他們怎麼去你哪兒了?”

——母親的眼裡,不僅有着憤怒,還有審訊懷疑之色。

呃……,難道是以爲自己春心萌動了?

拜託,是你另外一個閨女好吧。

顧蓮忍住心裡的不爽,解釋道:“原是我和幾位姐姐一起玩棋,不知道怎地五哥和何表哥就過來了。”

四夫人起身站了起來,惱道:“我去瞧瞧,這老五是在犯什麼渾呢?哪有隨便把人往妹子屋裡領的?!”

“母親!”顧蓮就是擔心這個,趕忙拉住她,“原本只是五哥路過而已,母親若是領着丫頭婆子們過去,聲勢浩大的,豈不是滿府的人都知道了?”

盧媽媽忙勸,“夫人,九小姐說得有道理。”

“難不成由得他們賴在不走?!”

“母親,你聽我說。”顧蓮儘量放柔了聲音,說道:“難得五哥過來看我,所以我想留他下來用點晚飯,偏生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方纔我已經讓春曉去問五嫂了。”

四夫人緩緩坐下,目光有些複雜的看向小女兒。

——沒想到,自己所生的幾個子女之中,花費的心血和精力最少的,卻是最懂事的那一個,最爲聰慧冷靜。

盧媽媽在旁邊誇道:“九小姐可真是個懂事有禮的,想得周到。”

顧蓮笑了笑,又道:“母親,那我就先回去了。”

——實在不敢說,丹娘和桐娘已經走掉,留下姐姐一人,但願別再出什麼事兒。

所幸顧蓮回去時,杏娘幾個還圍在桌子前玩生肖棋,並沒有去別的地方,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娘找你什麼事兒?”杏娘問道。

——母親居然會單獨找妹妹,不叫自己,讓她心裡微微不痛快。

顧蓮早就想好了說辭,赧然道:“母親問我識不識字?要是不識,回頭讓姐姐得空教我幾個。”

杏娘目光一閃,趕忙大聲問道:“妹妹你不識字?”

說着,朝何庭軒那邊悄悄瞥了一眼。

“不識得。”顧蓮只好繼續演下去,更何況李媽媽還在場,只能扮文盲,“從前並沒有人教,只好以後辛苦姐姐了。”

杏娘一口答應下來,又道:“你不懂的,只管來問我就是。”

“哈哈!”五爺大笑着往桌上一拍,嚷嚷道:“我贏了,我贏了!”又嘆氣,“可惜沒個彩頭……,嗯,要不咱們來下個彩頭吧?”

杏娘嬌嗔,“五哥你就整天想着贏東西,連妹妹的都盤算!”看了何庭軒一眼,“你看錶哥,就不像你那樣兒。”

顧蓮無語了。

——好嘛,這就連姓氏都給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