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玉琴休息,和朱懷鏡兩人開了皮傑送的那輛奧迪,去郊外武警部隊的一個駕駛訓練場。太陽很好,天氣暖和。玉琴只穿了件薄毛衣,扎進牛仔褲裡,顯得很朝氣。
路上,朱懷鏡把自己的駕照拿出來亮亮,說:“梅教練,我車不會開,駕照早到手了。”玉琴笑道:“!別人學了開車,再去戰戰兢兢地考試,也不一定就順利過關。你倒好,方向盤都沒摸過,就拿駕照了。”朱懷鏡得意地笑。玉琴又半開玩笑道:“我說,交警隊這麼搞,等於是預謀殺人。”朱懷鏡就取笑玉琴,說:“我建議讓你去當交警隊長,好好煞煞這股歪風。”
這時聽到手機響。原來是黃達洪打來的電話:“朱處長你好。有個事向你彙報。這次袁先生回來,想找個有意義的項目捐獻。我想請示一下你,看你能不能爲我們出出主意?”朱懷鏡心想這袁小奇又不是不認識我,怎麼老讓別人打電話找我呢?未免架子大了些吧,便半是譏諷地笑道:“有錢還怕沒人要?捐獻給我吧。”黃達洪笑笑,說:“你朱處長都需要接受捐獻了,我們不都得去要飯?是這樣的,我們手下這些人幫袁先生策劃了一下,認爲今後的捐獻活動,要搞就搞引人注意的項目,能上新聞,引起轟動。”朱懷鏡終於明白,爲着這事袁小奇真的不方便直接同他通電話,就正經說:“這事真得找幾個人好好策劃一下。”黃達洪說:“我們打聽過了,皮市長大後天回來。我們想爭取在皮市長回來之前把這事定好。”朱懷鏡說:“好吧。晚上我們碰一下?”
玉琴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朱懷鏡就把袁小奇、黃達洪的事說了個大概。玉琴聽了覺得好笑,“爲什麼總愛同你商量呢?是你的鬼點子多?”朱懷鏡說:“哪裡啊,他們是衝着皮市長來的。這袁小奇,是想幹大事了。這事袁小奇不找我策劃,也會找別人策劃的。與其這樣,倒不如我幫他出出主意了。多一個朋友比少一個朋友好啊。”玉琴這就不說什麼了,朱懷鏡感覺玉琴好像心裡還有想法,卻只是裝蒜。朱懷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玉琴的手。
朱懷鏡的朋友是個武警營長,早帶着一個當兵的等在那裡了。客套之後,營長指着那位士兵,說他的駕駛技術很不錯,是技術標兵,很有教練經驗,由他負責教練。朱懷鏡沒想到這位朋友如此認真,果然是軍人作風。玉琴就說:“這下好了,不用我操心了。”營長就說:“朱處長自己帶了教練?”玉琴說:“我哪敢充教練?還是辛苦這位戰士吧,他有教練經驗。不然,我說了半天還雲裡霧裡。”營長說了聲行,戰士就刷地敬了個禮,上了車。朱懷鏡也跟着上了車。戰士操着南方人的普通話,一二三地講着有關駕駛要領。營長招呼玉琴在一邊的太陽傘下喝茶。兩人見奧迪飛快地行駛了一陣,停了下來。接着,車子就慢慢地跌跌撞撞着像只甲殼蟲了。轉了幾圈,漸漸平穩。到了玉琴他們面前,車子卻突然顛了一下,喀地停了。朱懷鏡從車上下來,叫玉琴和營長上車。
玉琴和營長都玩笑說,不敢上車,還想留着腦袋吃飯。朱懷鏡心想讓營長陪着也不是個辦法,開了幾句玩笑,就說你要是有事就去忙。營長客氣一會兒,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說等會兒一起吃中飯。玉琴便上了車,同戰士換下座位,坐在前面。朱懷鏡駕着車轉了幾圈,就說戰士辛苦了,請他下車休息。戰士很負責,不肯下車。朱懷鏡同玉琴遞了個眼色,很懇切地請戰士下車休息,有問題再請教。戰士這才下了車。
戰士把車門帶上,朱懷鏡就笑這小夥子死心眼。玉琴抿抿嘴,睨了朱懷鏡一眼,說:“你好沒良心!人家可是你的教練啊!”訓練場建在一個山頭上,是個典型的軍用汽車訓練場。朱懷鏡的車一直是在山頂的大坪上開。開了兩個多小時,覺得乏味了,想下盤山公路試試。玉琴不讓他去,朱懷鏡沒法,只得聽玉琴的。吃完了中飯,朱懷鏡就要上山去。可開了一會兒,朱懷鏡就覺得頭重。玉琴就說把車停在一邊,你養養神吧。朱懷鏡靠着坐椅左扭右扭,總覺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過來,讓他躺在自己腿上。朱懷鏡這才感覺舒服了,慢慢睡去。因爲天氣好,車窗一直是開着的。可坐久了覺得有些寒意,玉琴就開了空調。過了會兒,玉琴怕裡面空氣不好,又把窗玻璃搖下了三指大的縫兒。
朱懷鏡沉睡着,舒緩的呼吸聲依稀可聞。玉琴透過車窗縫兒望着外面,見山坡上新發的茅草茂盛而嫩綠,微風一吹,春水般盪漾起來。玉琴莫名地傷感起來,忍不住深深嘆息了。朱懷鏡醒了,感覺到了玉琴的情緒,問怎麼了?玉琴抱起朱懷鏡的頭親了一口,說:“沒什麼,你睡吧。”朱懷鏡說:“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路上照樣是玉琴開車。她儘量說着高興的話,可朱懷鏡總覺得她心情不太好。朱懷鏡心想這寶貝兒是越來越難以捉摸了。車進了城區,兩人不怎麼說話了。玉琴雙眼注視着前方,突然發現前面有人使勁地朝他們招手,玉琴忙把車子靠邊停了。開門下車,就見剛纔招手的那個人咿哩哇啦地指着車子下面嚷。原來是個啞巴。玉琴躬腰看了看車下,沒發現什麼異樣。她正滿腹狐疑,那啞巴又咿哩哇啦地指着車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頭去看車子下面。還是沒發現什麼東西。朱懷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下了車,同玉琴一塊躬腰去望下面。真的沒有發現什麼。兩人都有些被弄糊塗了,又圍着車子轉了一圈,確認沒有什麼事情,就說管他哩,走吧。再回頭一看,剛纔那啞巴不見了。兩人也不想理會,上了車。走了一段,朱懷鏡腦子猛然一響,預感到了什麼,忙問:“玉琴,快看看你丟了什麼東西沒有!”玉琴手往身邊一摸,嚇了一跳,馬上又低頭四處搜索一會兒,叫道:“我的包!”玉琴趕快把車停在路邊,前前後後地在車裡找了一遍,包真的丟了。朱懷鏡說:“包裡有什麼東西?錢?手機?”玉琴半天才說:“還有我倆的照片。”
朱懷鏡嘴巴突然張開成了一個圓洞,一個驚恐的啊字差點兒脫口而出。玉琴顯然是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懷鏡也感覺到玉琴疑心他什麼了,就故作輕鬆,說:“丟了就丟了。照片我們再照就是。再說這裡正好是宋達清的管區,我打電話告訴他,說不定還能追回來。”玉琴不理他,朱懷鏡就打了宋達清手機,把事情詳細說了。
心裡怏怏地回到家,見香妹已在做晚飯了。卻發現陽臺的一角滿滿地碼着些塑料桶。
香妹正在炒菜,說,“是四毛從家裡帶來的菜油,拿去送禮的。”朱懷鏡笑道:“四毛也學了些了,只是學得起點不高。現在還拿毛油送禮,就太寒傖了。現在流行的是綠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煉的,大米和蔬菜要沒有污染的。”回到客廳,朱懷鏡突然得到了靈感。他想,四毛的兩個哥哥,在農村都窮得叮噹響。可以讓他們專門種些優質稻,不施農藥,能產多少就產多少。再用這些沒有污染的米去送禮,人家肯定喜歡。
吃了晚飯,朱懷鏡去了天元大酒店。這是一套總統套房。開門的是黃達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門口。朱懷鏡客氣着進去了。原來陳雁也在,宋達清早到了,還有作家魯夫、《荊都科技報》主編崔浩。大家一一客氣了一番,坐下喝茶。別人還沒開言,宋達清提起手邊的皮包,叫了聲朱處長,再同其他人開玩笑說:“對不起,我向朱處長個別彙報一下。”兩人進了臥室,宋達清笑笑嘻嘻地說:“朱處長,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說着就從他的包裡取出一個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丟的。朱懷鏡接了過來。剛準備打開,宋達清先說了:“手機和別的東西還在。那幾百塊錢,他們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錢不多,他們用了就用了。這是他們道上的規矩。”朱懷鏡打開手包瞟了一眼,見手機和照片果然都在。因爲那照片,朱懷鏡心裡自然尷尬。但他裝着沒事似的,絕口不提。朱懷鏡有意避開手包裡的內容,說:“你真是神通廣大啊!”宋達清笑道:“什麼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說我們匪警一家就得了。轄區內都有哪些混混,我們要是不了如指掌,怎麼開展工作?說實話,只要不鬧大了,我們也不怎麼管他們。但真的找他們,他們也老老實實。”朱懷鏡像是聽天書。
兩人出去,黃達洪說:“今天袁先生請各位來敘敘,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萬。但不想隨便就把錢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義。我個別都向各位彙報了,請大家一起想想主意。”朱懷鏡聽黃達洪說這幾句,就想這人不枉在官場上混了二十來年,學到的官話今天用得是地方了。這會兒大家都望着朱懷鏡,是指望他發表高見了。他卻不想先說什麼,就說:“各位發表意見,我們議議吧。”宋達清見大家都不開腔,就說:“我說,還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說希望工程太老調了。“那麼就支持殘疾人事業?”崔浩提議。大家也覺得不妥。有人提到專門設個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學女童;有人說資助孤寡老人;有人講資助貧困教師。都沒能讓大家滿意。陳雁便說:“我提個建議:你們先別說行還是不行,聽我講講道理。我說呀,把錢捐給市老幹休養所。去那裡的是哪些老幹部呢?級別太高的不會去,級別太低的又去不了,都是那些級別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幹部。給你們說,我去年去那裡採訪過,發現他們這些人意見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見還大,怪話還多。他們一是對在位當權的領導意見大,二是對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意見大。袁先生把錢捐給老幹休養所,讓他們知道先富裕起來的人也不是沒肝沒肺的。我想市裡領導也樂得有人替政府出錢安撫他們,自然支持你捐獻。”大家一扯,都說這意見好。陳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說:“要是捐給老幹休養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電視。一是捐錢的時候,二是他們搞個什麼建設開工典禮的時候,三是工程竣工剪綵的時候。而且三次皮市長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懷鏡感覺現在自己又被拉進來幫着編織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因爲皮市長是他拉進套子裡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長呆在套子裡了。大家說了半天,才意識到朱懷鏡沒表態,就把日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說什麼的,可別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說了:“關鍵是要選好一個項目。”這時袁小奇才說話:“按陳小姐和朱處長的意思,捐給老幹休養所是可行的。那麼我們就同他們接觸一下,看他們有沒有合適的項目?”朱懷鏡不想攬這事兒,就含含糊糊地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人肯定會請他幫忙聯繫的,就先發制人:“誰同老幹休養所熟悉些?陳雁不是採訪過他們嗎?”沒想到陳雁卻硬要拉上朱懷鏡,“我可以去—下,他們劉所長我熟。但朱處長得陪着去,你是政府領導啊!”朱懷鏡想到這事只他和陳雁兩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書似的,太沒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這次袁小奇回來,凡事都是讓別人同他聯繫,像個首長。心想別看這人現在見了面仍是一臉謙恭,有一天他說不定就會頤指氣使的。他就打定了主意,說:“我和陳雁跑一趟都沒什麼,只是我倆畢竟是隔山賣羊,還是勞駕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懷鏡說完這活,才發現自己措詞對袁小奇還是越發彬彬有禮了。一陣羞愧掠過朱懷鏡的心頭。袁小奇很風度地點了點頭,說:“不用勞駕二位專門跑去。打個電話,約他們所長出來喝茶吧。我們見了面談談就是了。”袁小奇就決定明天晚上約老幹休養所劉所長喝茶,“各位都要來爲我撐面子啊!”袁小奇客氣地請着各位,眼睛卻只望了望朱懷鏡、陳雁和宋達清。打電話的事就拜託陳雁了。
朱懷鏡念着給玉琴送包去,就說不早了,明天再見吧。大家便都說散了。這時,黃達洪招手請各位稍等,說:“袁先生本想請大家去喝茶,但這裡說話方便些,就不出去了。這個只當請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黃達洪說着就遞給每人一個紅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說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讓,口上客氣着都收下了。
朱懷鏡攔了輛的士去龍興大酒店。想起袁小奇送的紅包,就拿了出來。還沒打開,就私下同自己打賭,猜猜到底有多少錢。他想了想,估計兩百元吧。打開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懷鏡幾乎有些激動,雙腳便隨着的士播放的音樂有節奏地抖了起來。
的士徑直開到了玉琴樓下。朱懷鏡上了樓,把手包放在背後藏着,拿鑰匙開了門。
玉琴還沒睡,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目光顯得鬱郁的。朱懷鏡便做出高興的樣子,躬腰親親玉琴,突然將包高高地舉在頭頂。玉琴眼睛一亮驚愕地啊了一聲。朱懷鏡將手包放在玉琴手裡說:“除了錢,什麼東西都沒少。錢他們用了就算了,這是規矩。”玉琴先不說話,忙拉開包,拿出照片一數,說:“少了一張。我吊着你脖子那張照片不見了。手包是宋達清交給你的?”朱懷鏡說:“是的。”玉琴不說話了。朱懷鏡也不好相勸。他想宋達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張照片,那麼這個人就真的太陰險了。朱懷鏡不便再找宋達清問照片的事,只好自認吃了暗虧。讓這人抓了把柄,今後就得受制於他了。
晚上朱懷鏡本想回去的,可是見玉琴這麼個情緒,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沒回過心來的事,你再怎麼勸也是沒用的。他只好讓玉琴洗漱了,上牀休息。見玉琴沒興致,他只抱着她溫存了一會兒,就讓她一個人躺着。他坐在牀頭,沒有躺下,心裡亂七八糟的。拿來魯夫送他的新著《大師小奇》,隨便翻了起來。見有很多章節他原來在一些報紙、雜誌上陸續看過的,編書時做了些剪輯和擴充。書中的袁小奇出神入化,高深莫測,急公好義,樂善好施,被稱作神仙、菩薩、奇人、高人、大師。
朱懷鏡說什麼也不相信有這麼神乎其神的事,可書中講述的人和事都有釘子有眼兒,不少人物還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頁,見那位白髮蒼蒼德高望重的領導緊握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懷鏡琢磨着這張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長那張合影的產生過程。如果裡面所有照片都是這麼產生的,就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說話?何況裡面有高級領導的照片啊。朱懷鏡懷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這麼神,卻不得不同朋友們一道幫着造神。
皮市長從北京回來時,袁小奇捐資老幹休養所的事宜已談妥了。老幹休養所的設施比較完善,常規活動場所都有了。大家反覆商量,決定修個室內網球場。因爲休養所剛修建那會兒,網球還有些資產階級味兒。這幾年不知是無產階級富裕了,還是資產階級可愛了,老幹部們說網球還真不錯。天天打門球也不是個味道。皮市長聽說袁小奇要捐款給老幹休養所,自然高興,自然出席了捐款儀式。只要有皮市長參加的活動,電視裡就得報道,這是規定。於是袁小奇第一次在電視裡露面。新聞報道他捐款後的第二天,電視臺又給他做了個專題節目。陳雁在片頭介紹說:小奇其實大奇。這回袁小奇就成了荊都市家喻戶曉的名人了。魯夫的大作便洛陽紙貴了。
四毛不知從哪裡知道朱懷鏡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幹休養所網球場的工程。這天吃了晚飯,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懷鏡說了。朱懷鏡沒說什麼,他沒有多大興趣幫四毛活動這事。朱懷鏡平日的私人應酬,大多都是烏縣在荊都做生意的老鄉買單,惟獨沒有讓四毛意思過。其實四毛賺的也不少,只是不開竅。四毛也許只給韓長興和分管機關事務的廳領導表示過,但從沒想過要感謝一下朱懷鏡。
這次袁小奇回來呆了十多天,荊都市的主要領導差不多都接見了他,很是風光。他還在荊都註冊了一家分公司,由黃達洪留下來任總經理。修建老幹所網球場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黃達洪全權負責了。這天,朱懷鏡打電話給黃達洪,說了四毛想承包網球場工程的事。黃達洪只遲疑片刻,就說這事好辦,但電話裡說不細,見見面吧。朱懷鏡就約了黃達洪吃晚飯,在一家叫北海漁村的海鮮館。
朱懷鏡勉強能開着車上街了,就帶上四毛,自己開了車去。到了海鮮館,他們剛下車,就見黃達洪從的士裡面下來,帶着一位小姐。找了座位坐下,黃達洪才介紹他帶來的小姐,秘書周小姐。朱懷鏡便介紹了表弟瞿林。點好了菜,黃達洪就問瞿林的情況。
瞿林只說了句自己在政府機關維修隊,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朱懷鏡嫌瞿林講話不怎麼撐面子,就補充道:“瞿林幹過多年建築,經驗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別人幹,自己沒有發展。我原來在烏縣,也沒關照過他。現在他在政府維修隊負責,管着三十來號人,一年只有百把萬的維修工程,賺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飯吃。”黃達洪說:“一年有百把萬的事做,不錯了嘛。這個網球場工程也不大,好在技術不復雜。我可以同老幹所那邊商量一下。根據協議,工程建設主要聽我的。這個沒問題。”
斟好酒,黃達洪先舉了杯敬朱懷鏡。朱懷鏡擡手擋了擋,說:“今天是我請你,還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說今天是請你幫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說得平淡些。黃達洪笑笑,說:“那就別說什麼敬不敬的,同飲吧。”於是邀了瞿林共同舉杯,三人幹了。朱懷鏡示意瞿林敬酒。瞿林目光躲躲閃閃地望了朱懷鏡幾眼,才端起酒杯敬黃達洪。朱懷鏡心想瞿林怎麼到了稍微上些檔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瑣了?黃達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說這小夥子樸實,難得難得。朱懷鏡聽了就知道瞿林給黃達洪的印象太死板了,只好自己頻頻舉杯。黃達洪越喝越豪爽,說話一句高過一句,說他當年在烏縣時如何佩服朱懷鏡的能力,同朱懷鏡的關係如何如何好。朱懷鏡不停地點頭,說那是那是,或說哪裡哪裡。黃達洪就說起自己被撤職的事了:“他媽的,我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別的愛好,就好搓幾把麻將。有人要整我,就抓住這個把柄弄我。這些年我在外面闖,跟你說朱處長,我在外面越是見得多,就越覺得自己冤!他張天奇要樹立敢於碰硬的形象,拿我墊腳,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鳥!不不,朱處長你別勸我,我今天沒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發過誓,這輩子張天奇把我整到什麼樣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麼樣子。他張天奇就乾淨?鳥!我手頭有他的把柄,只是這會兒時候沒到!”黃達洪的話越來越不中聽了,朱懷鏡便舉起酒杯說:“達洪兄,俗話說,忍人一着,天寬地闊。你現在也不錯,不要因小失大。來來,喝酒喝酒。”可黃達洪哪裡忍得?說到張天奇的種種劣跡,似乎都是言之鑿鑿。見實在勸不住黃達洪,朱懷鏡就想早些收場,“達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東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嗎?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一邊示意瞿林買單。小姐拿了賬單來。八百九十八。瞿林接過賬單,手便抖了一下。朱懷鏡覺得很沒面子,就扶了黃達洪往外走。見瞿林還站在那裡,好像還等着小姐找那兩塊錢,朱懷鏡就說:“你後面來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黃先生還有事情。”扶着黃達洪上了車,突然感到頭重,只怕開不了車,忙又掛了玉琴電話:“玉琴嗎?我和兩位朋友在北海漁村等你。我喝了幾杯酒,開不了車了。”
幾個人就坐在車上等玉琴。黃達洪說着說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聲如雷了。這時,朱懷鏡的手機響了。一接,原來是圓真大師的電話:“朱處長嗎?我圓真啊。經費報告皮市長批了。很感謝你啊!最近你能安排個時間嗎?邀了方處長,我們一起敘敘。”朱懷鏡說:“哪裡哪裡,不要客氣。這都是皮市長的關懷。”黃達洪聽朱懷鏡隨便接個電話就同皮市長有關,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奉承個不停,朱懷鏡嘴上應付着,心裡卻在想圓真這人有意思。如今是這和尚也同俗界接軌了。到時候同圓真說說,讓瞿林把荊山寺鐘鼓樓工程承包下來,能賺多少是多少。瞿林在機關維修隊幹也不是長久之計,誰知道明天是誰管這事?
玉琴很快就到了。上車後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擰了一下。朱懷鏡被擰得生疼,卻因有外人在場,不好叫喚。
荊都市第十四屆商品交易會如期舉行。商賈如雲,盛況空前。
李明溪和幾位老畫家的畫展也在商品交易會的場館內佔據了顯要展廳,吸引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吳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圖》,可他價格出到二十八萬元人民幣,李明溪仍不肯脫手。結果,這位日商分別以六萬元和八萬元的價格買走了李明溪的另兩幅作品,不無遺憾。李明溪的畫展成了這次商品交易會最引入注目的新聞花絮。皮市長表現了極大的興趣,親自參觀了李明溪的畫展。玉琴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畫展。這天晚上,朱懷鏡就約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帶着玉琴一道去參觀。見大家去了,李明溪齜牙一笑,迎了過來。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懷鏡從沒見過李明溪對誰如此尊重。可見李明溪並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禮數,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標準。
卜老最長,大家當然也以他爲主,跟在他後面看。這些畫其實都是卜老那裡裱的,他早己熟捻了,卻仍顯得興致勃勃。朱懷鏡專心聽着卜老和李明溪論畫,覺得很長見識。曾俚好爭論,口口聲聲向卜老請教,卻同卜老辯論了很多美術方面的問題。卜老也並不倚老賣老,很樂意同曾俚探討。卜老總是很謙虛,每說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檢討一番。而李明溪聽了曾俚的一些言論,倒對他刮目相看了。朱懷鏡就只有在一邊聽的份兒,慚愧自己美術方面知識太貧乏了。
參觀完了畫展,朱懷鏡和玉琴開車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這幾天朱懷鏡對家裡推說開交易會,住在會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兩人回家,打開電視,荊都臺的《人生風景》欄目正好播放有關裴大年的專題片,片名有些玄:《裁剪藍天》。副標題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飛人制衣公司》。朱懷鏡叫玉琴先去洗澡,一個人坐下來看電視。選在交易會期間推出這個專題片,可謂用心良苦。他便掛了裴大年的電話。
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電視機旁,樂不可支的語氣:“我給你彙報,這次我在交易會上接的合同不少,多虧你給安排了個好展廳。今晚這個專題片一播,我想明天會有更多的人來找我們的。我得好好感謝你纔是。”玉琴從浴室出來,正好看到片尾字幕。聽朱懷鏡打電話,以爲是打給陳雁的,有些吃醋。朱懷鏡點着玉琴的頭說了聲女人呀,搖着頭進浴室去了。
這次商品交易會獲得了很大成功。皮市長這幾天辛苦了。重大項目的簽約儀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見,各種宴請活動他也得參加。朱懷鏡酒量不錯,皮市長總帶上他陪宴。這都是方明遠在皮市長面前當的參謀。這天,最後宴請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長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同客人握別之後,進餐廳旁的衛生間小解。方明遠就同朱懷鏡悄悄說:“這幾天皮市長太累了,今晚想讓他放鬆一下。一起去吧。”朱懷鏡當然樂意一起去,只是他不敢上桌,就說:“我的技術不行,去了也是看牌的份兒。”方明遠笑道:“今天就不能只讓你看了。”朱懷鏡聽了心裡頓時發虛,卻不敢讓方明遠看着是怕輸錢,只說:“我技術太差,敗人家的興哩。”見有人從身前走過,方明遠又把聲音放低了些,說:“皮市長打麻將很注意影響的,有固定的牌友,就是那幾位老總,你都見過的。今天我上午約他們時,正好吳運宏和舒傑都出差去了,只有荊達證券總公司的老總苟名高一個人在家。沒辦法,我就約了裴大年,皮市長同意了。裴大年同我說過多次,有什麼活動叫上他。還差一個,就只有請你了。這不好隨便找人的。”朱懷鏡說:“加上你正好四位呀?”方明遠搖搖頭,正要同朱懷鏡說什麼,皮市長從衛生間出來了。朱方二位暗自遞了個眼色,馬上跟在皮市長背後往外走。出門上了車,開車徑直去了荊園六號樓。上了樓,方明遠問皮市長:“您是不是先洗個澡?我同懷鏡下去等一下裴大年,他找不到地方。”皮市長說你們去吧。
朱方二位剛出門,就在走廊裡碰上了苟名高。他是這裡的常客,熟門熟路了。方明遠輕聲請他先進去坐,苟名高卻不想省掉客套,微笑着同朱方二位一一握了手,再揚揚手進去了。兩人到了樓下,見裴大年已坐在大廳一角的沙發上了。方明遠說先在這裡坐幾分鐘吧。坐下之後,方明遠把頭往前湊着,說:“皮市長平日工作辛苦,難得輕鬆一回。我們請他玩一下,爲的是讓他高興。所以大家就要儘量讓他贏牌。有個秘密,我們一直瞞着皮市長。我今天告訴你們二位,也請你們保密。打麻將時,我總站在皮市長身後看牌,他缺什麼牌,我就做暗示。你們手中有的牌,就不要吝惜。鼻子表示萬子,嘴脣表示條子,下巴表示餅子。我一個手指放在鼻子上,說明皮市長需要一萬,兩個手指放在下巴上說明皮市長差個二餅,依此類推。當然實在顧不過來也沒關係的,皮市長不會計較的。我告訴你們了,請一定保密啊,不然讓皮市長知道了,不罵死我纔怪。”裴大年忙說這個當然。朱懷鏡卻是點頭不語,心想難怪好幾回看他們打麻將,總是皮市長贏牌!他仍是想着錢的事兒。沒想到方明遠早爲朱懷鏡着想了,對裴大年說:“貝老闆,還要請你幫個忙。今天少了人,懷鏡平時不上桌的,今天只好請他代替了。但他沒準備,身上沒帶多少錢,問你借些吧。”裴大年把頭一搖,說:“還談什麼借?反正是玩,我給你五千!”說着就要掏口袋。方明遠做了個手勢,說上去再說吧上去再說吧。三人便起身上樓去。在走廊裡,裴大年見兩頭沒人,就數了五千塊錢給朱懷鏡。朱懷鏡說道不好意思,接過了錢,心裡就踏實多了。
說着就到了套房門前。敲了門,見開門的竟是陳雁,一手拿着個快削好的蘋果。朱懷鏡暗自吃了一驚,陳雁一笑,也不多說,把蘋果削完,遞給皮市長,再挨着皮市長坐了下來。這邊方明遠早在隔壁擺好方城了,過來請各位入座。朱懷鏡懷裡裝着別人的票子,坦然上了牌桌。
過了幾天,朱懷鏡去柳秘書長辦公室彙報工作。完了之後,柳秘書長說:“懷鏡,這次我讓李明溪搞畫展,沒有看錯吧?結果他的畫被買走的最多。”朱懷鏡說:“對對,柳秘書長慧眼識才哩!”柳秘書長笑笑,卻說起上次朱懷鏡在他家裡見過的那對古聯:“有專家考證,認定那是何紹基的手筆。我原來就說過,可能是何紹基的字,有人卻說從對聯的風格上分析不像何紹基。人一輩子要經過那麼多事,怎麼可以從詩文風格上去下結論?陸游有‘中原北望氣如山’,也有‘紅酥手,黃滕酒’嘛!”柳秘書長說得有些神采飛揚了。朱懷鏡聽了,忙說柳秘書長高見。朱懷鏡肚子裡沒有什麼文物知識,但他總覺得那“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太缺乏大氣,哪像何紹基這等大家的貨色?不過也真難得說,正像大人物們也會做小人。柳秘書長卻不說話了,掏出煙來,給朱懷鏡也遞上一支。兩個人對着抽菸,兩張臉便雲遮霧罩了。柳秘書長嘴巴不動,卻分明還有話不想馬上說出來。朱懷鏡捉摸着柳秘書長的心思,便說了一會兒古聯,又說李明溪的畫。朱懷鏡說着,柳秘書長只不斷地點頭,點着點着,嘴巴就優雅地張開了:“懷鏡,李先生那幅《寒林圖》肯賣嗎?”朱懷鏡胸口禁不住沉了一下。心想那可是李明溪的寶貝,他肯賣出去?何況柳秘書長的所謂買,同他那張嘴巴里出來的很多話一樣,通常是耐人尋味的。朱懷鏡掩飾着心理活動,望着柳秘書長,確信自己的遮掩滴水不露了,才說:“行,我同他說說。”
一出柳秘書長的門,朱懷鏡埋頭往自己辦公室裡走,幾乎是痛心疾首了。柳秘書長出得起二十八萬也不敢拿出來啊!就算肯出這麼多錢,李明溪那裡說得通嗎?當初日本人想買他說什麼也不肯啊!但既然柳秘書長說出來了,朱懷鏡再怎麼犯難,還是得跑一趟的。回到辦公室坐下,鄧纔剛過來說:“皮市長的論文寫好了。”這是替皮市長寫的一篇有關財源建設的論文,對朱懷鏡他們處裡搞的財源建設理論研討徵文活動意義重大。
朱懷鏡埋頭看鄧纔剛起草的論文。文字不太長,鄧纔剛的文墨功夫還真的不錯。照說,政府機關裡面是看重幹部的文字水平的,可這鄧纔剛就是上不了。從內心裡說,朱懷鏡越來越佩服鄧纔剛的能力和人品了。可他不知領導心目中的鄧纔剛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就不敢貿然替他說話。他拿着稿子,走到鄧纔剛辦公室,表情很好,嘴上卻留有餘地,說:“老鄧,稿子我看了,就這些觀點吧。你先安排打印一下,我再送皮市長審閱吧。”
晚上,朱懷鏡獨自開車去了美院。他遠遠地就望見李明溪窗口有燈光,上樓卻敲了半天門,才見李明溪把門開了一條縫兒,怯生生地朝外張望。見是朱懷鏡,才把門全部打開了。朱懷鏡進屋就開玩笑:“是不是裡面藏了什麼人?”李明溪睜大眼睛,表情有些驚恐:“人?哪裡藏了人?”朱懷鏡望望李明溪,突然發現屋裡比平日更加凌亂了,牀、桌子、書櫃全部集中到房子中間,沒有一件東西靠着牆壁。李明溪望着朱懷鏡,目光怪異。朱懷鏡問:“你怎麼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堆在屋中間幹什麼?”李明溪臉紅了,說:“我只怕是要瘋了。不管白天晚上走路時總覺得腳後跟兒拖着一股冷風,每天晚上都夢見些凶神惡煞的人破牆而入。我的精神要崩潰了。”朱懷鏡感覺身上冷颼颼地麻了一陣。但他不想讓自己的感覺流露出來,反而笑了,說:“你能夠說自己快瘋了,說明你不會瘋的。是不是這次畫展發了財,擔心有人打劫?”李明溪腦袋晃動着,看不出是搖頭還是點頭。他雙手抱着肩,給人冬天的感覺。可時令早已是夏天了。他就這麼蹲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懼的狂想裡。朱懷鏡意識到這李明溪只怕真的會瘋,不禁心生憐憫了。“明溪,我不知你問題出在哪裡,要是擔心你的那些寶貝畫叫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懷鏡覺得自己這話很真誠。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這光亮只像流星一樣稍縱即逝。他嘆了一聲,說:“我發現我腦子只怕是有問題了。
就說畫,有時我把它看成**似的,幾乎不能容忍別人碰它。可過了一會兒,我又會覺得它不過就是一張紙上塗了些髒兮兮的顏色。所謂藝術,只是人們意念中虛幻的景象。
總是這樣,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說,朱懷鏡就拿不準這人此時此刻是清醒還是糊塗了。不過他知道同李明溪說話,該怎樣就怎樣,繞再多的彎子都沒有意義。這麼一想,朱懷鏡就直截了當地問:“明溪,你那幅《寒林圖》硬是不肯脫手?有人想買哩!”李明溪把頭重重地搖着,像是裡面鑽進了許多螞蟻。他搖了半天頭,才說:“我就不明白那畫真的值得那麼多錢!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說誰想買了,你要的話,拿去吧。”
朱懷鏡沒想到李明溪會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把畫送給他。朱懷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開書櫃下面的門,見裡面放着些畫。這些寶貝就這麼胡亂堆着,朱懷鏡感到十分可惜。
他翻了一會兒,才翻到那幅《寒林圖》。他把畫拿在手裡,面對一攤爛泥般的李明溪,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可李明溪兩眼茫然,似乎身處另一個世界。見這景況,朱懷鏡客氣話都顧不上說,只怕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辭了。出了門,朱懷鏡左右兩手是兩種不同的感覺。他右手拿着《寒林圖》,感覺自己簡直是握着當代中國美術史的一部分。他的左手因爲剛纔拍了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觸摸到了骷髏,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攏幾個指頭在掌心擦了擦,想擺脫這種不祥的感覺。
朱懷鏡開着車往回趕。他已忘記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裡只爲《寒林圖》興奮。這畫太珍貴了,目前已值二十八萬人民幣啊!突然,朱懷鏡兩眼一亮,腦子一震,感覺幾乎進入了另一重天地。這畫爲什麼要送給柳子風呢?怎麼不可以送給皮市長?朱懷鏡去自己辦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長論文,拿着畫上了樓。
只有皮市長一個人在辦公室批閱文件。見朱懷鏡敲門進去,皮市長擡頭招呼一聲:“懷鏡,有什麼事?”說罷仍舊低頭看文件。朱懷鏡回道:“按您的指示,給《荊都日報》寫了篇文章,送給您審閱。”皮市長擡頭望着朱懷鏡,笑道:“我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話是這麼說,手卻伸了過來。朱懷鏡便把文章遞了上去,說:“還是請皮市長過過目,不然我心裡沒有底。”皮市長接過文章就準備低頭了。朱懷鏡知道,皮市長一低頭,他就得告辭。他便沒等皮市長把頭低下去,搶着說:“皮市長,還有個事要向您彙報。這回商品交易會上,日本商人出高價都沒有買走的那幅《寒林圖》,李明溪先生送給我了。我說太昂貴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卻說情義無價,叫我拿來。拿回來以後,我想我哪配受這麼好的東西?還是送給市長您吧。”皮市長的頭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的皮靠背上,朗聲笑道:“懷鏡會說話。”朱懷鏡便把畫小心打開,讓皮市長再欣賞一會兒,又徐徐捲了起來,放在皮市長的桌上。皮市長微笑着點點頭,說:“就是吳居一的名字值錢啊!”朱懷鏡忙說是是,心裡卻爲李明溪叫冤枉。
皮市長關於這幅畫只說了這麼一句,就不說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懷鏡知道皮市長關於工作上的事也是隨便說說的,爲的只是避開老是談論那幅畫。因爲那畫目前畢竟值二十八萬,說多了難免尷尬。朱懷鏡對皮市長隨便說的工作上的事很認真地回答了幾句,再說盡快落實皮市長的指示,不再打攪了。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給柳秘書長掛了電話,說剛從李明溪那裡回來。不巧,那幅畫已經被人買走了。李明溪不肯說是誰買走的,也不願說賣價多少。柳秘書長只說沒關係的,辛苦你了。朱懷鏡聽得出,柳秘書長語氣平淡,卻無限遺憾。
回到家裡,香妹倒了水讓他洗了洗臉。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剛睡下,李明溪打電話來了:“喂,我說,那畫你要好好收藏啊。”朱懷鏡一聽就知道李明溪這會兒清醒了,一定很後悔。他想,讓李明溪以爲這畫還在他手裡,說不走這瘋子哪天就會要回去的。他想讓李明溪死了這條心,就說:“我說過是有人想要買這幅畫,你偏說不要錢,送給我。這畫已經掛在皮市長書房裡了。”李明溪啊了一聲,說:“天哪,那幅畫簡直明珠暗投了。”朱懷鏡便罵李明溪:“你別狂妄了,這次你要是沒有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的關心,辦得了畫展?你紅得了?”兩人在電話裡打了一陣嘴巴仗,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放了電話。
香妹聽出些名堂。朱懷鏡便告訴了香妹,惹得香妹嘖嘖了好半天。香妹的嘖嘖聲讓朱懷鏡猛然間想到爲什麼不把這畫留下來自己收藏着呢?這畫現在就價值不菲,今後還會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沒想過要自己留下來,只一門心思想着送人。可見自己到底是個奴才性格。這麼一想,朱懷鏡內心十分羞愧,沒有一絲睡意了。
現在朱懷鏡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緊。凌晨,他得開車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宮練網球。這是朱懷鏡的主意。因爲皮市長最近也迷上網球了。朱懷鏡想讓自己網球技術提高了以後,再去陪皮市長玩。朱懷鏡白天當然堅持工作,把事情辦得市長和秘書長們十分滿意。晚上,朱懷鏡要麼陪皮市長打牌,要麼同皮傑、裴大年、黃達洪、宋達清他們吃飯、喝茶、打保齡球。晚上的活動玉琴不一定都參加,場合適宜她就去。朱懷鏡感覺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有意義的生活是在八小時以外。難怪《紅樓夢》裡寫的盡是些喝酒、吟詩、過生日的事。賈政他們都當着官,對他們的公務活動,書上往往一句話就交代了,要麼是“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要麼是“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中人盡有發財的”。
轉眼到了七月份,一場大洪水再次席捲了荊都市的幾個地市。若有地區受災嚴重,而烏縣的災害又說是百年不遇。整個抗洪救災工作持續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後,市政府號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災後恢復和生產自救。烏縣的張天奇最會出經驗,一邊部署全縣人民修復水毀工程,他們的成功做法就一邊在《荊都日報》上登載出來了。皮市長本來就賞識張天奇,他便親自帶領有關部門的領導去烏縣視察工作。懂得官場套路的人心裡明白,張天奇快要升官了。因爲市裡領導走馬燈似的去烏縣,爲的是給張天奇的提拔製造輿論氛圍。去烏縣本來沒朱懷鏡去的事,但皮市長知道他是烏縣人,也帶上了他。
皮市長這次下去與以往不同。他說,大災剛過,滿目黃湯,羣衆生活十分困難。我們要發揚艱苦奮鬥的作風,不要把排場搞得張張揚揚的。他指示各單位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車去。可政府大客車是國產的,沒有空調。柳秘書長就指示行政處長韓長興去工商銀行借了一輛日本產大客車。只有一輛警車在前面開道,後面是一輛新聞採訪車。朱懷鏡同方明遠坐在了大客車最後面。陳雁坐在前面皮市長的身邊。上車後,大家說笑一會兒,說着說着就說到痞話去了。皮市長笑着叫大家只准說到牀沿下面,褲帶上面。他這一說,立即就有人把他這話概括爲關於痞話的一上一下原則。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說這是今天誕生的經典笑話,說皮市長極大地豐富了民間口頭文學寶庫。
接平常慣例,若有地委、行署領導應到地區邊界迎接皮市長,烏縣領導應到縣界迎接。但皮市長吩咐說一切從簡。於是,地縣都免了例行的規矩。皮市長一行趕到烏縣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他們沒有按縣裡的安排先去賓館休息,直接去了修復水毀工程的工地。
若有地委書記吳之人和張天奇早己迎候在那裡了。這是烏水河被沖垮的一段堤防,遠遠的就見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長見了這場面,十分滿意,興致勃勃地走向勞動着的羣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大挑着一擔土,顫巍巍的。皮市長見了,忙上前問老太大:“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也來參加修復堤防?”老太太卻只是不停地點頭鞠躬,連聲說:“人民政府好!”皮市長接過老太大的擔子,親自挑了一擔土。在場的廳局長們誰也不敢袖手旁觀,也紛紛接過羣衆的擔子,每人挑了一擔。然後,皮市長走進羣衆中間,舉手致意,說:“同志們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們表示慰問!我高興地看到,烏縣的羣衆不怕苦,不畏難,充滿了戰鬥信心。工地上年齡小的有十幾歲的中學生,年齡大的有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動,也讓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級黨委、政府的正確領導,有我們實幹苦幹的廣大羣衆,我們一定能夠戰勝困難,恢復生產,重建幸福的家園!”陳雁和她的同事則扛着攝像機,隨着皮市長前後跑着。
皮市長視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點多了。驅車進城,只見街道整潔,市面如常,沒有水災的痕跡。皮市長非常滿意,回頭對坐在後面的張天奇說:“很好啊,大災過後不見災,說明你們工作做得到位。”回到賓館餐廳就餐。皮市長見上了白酒,馬上皺了眉頭,說:“天奇同志,我們不能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啊!”張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
不喝酒吃飯就乾脆多了,一會兒就散了席。
下午聽取烏縣關於這次洪災的彙報。縣裡是張天奇爲主彙報,自然是彙報連續不斷的幾次大的降雨過程,降雨量達到多少毫米,烏水河水位達到多少米,超過歷史最高水位多少,全縣淹沒或沖毀農田、房屋、堤防、公路、橋樑及農田基礎設施多少,死難羣衆多少,直接經濟損失總計多少,最後請求市政府解決專項救災款、救災糧、救災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門的同志發表意見,說的都是原則話,他們都等着皮市長最後拍板。
縣裡和市直部門的同志都說了,皮市長這才說,當然首先充分肯定了烏縣縣委、縣政府在大災面前顯示出的堅強有力的領導,全縣人民在大災面前表現出了艱苦奮鬥、團結實幹的精神。講到人民羣衆,皮市長聲情並茂:“我們的羣衆太好了同志們!在工地上,我親眼見到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在那裡參加勞動,老太太沒有豪言壯語,只是一句話,人民政府好。多麼樸實的羣衆,有這樣的好羣衆,什麼困難也難不倒我們!”下面皮市長就拍板解決救災款、救災糧、救災化肥若干。皮市長邊拍板邊點着有關部門領導的名字,請他們負責落實到位。皮市長說完,張天奇帶領縣裡的同志熱情鼓掌,感謝市政府的親切關懷。
散完會,就是晚飯時間了。張天奇跑到朱懷鏡和方明遠房間,說:“請二位幫忙,我們一起去請示一下皮市長,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朱懷鏡和方明遠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樓去。敲門進去,皮市長剛從衛生間出來。張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說了,那樣子像是生怕皮市長批評。其實他心裡並沒有那麼怕,只是爲了襯托皮市長的清正廉潔。皮市長果然就微笑着批評人了,說:“天奇同志,大災當前,百事從簡。”張天奇繼續請示:“各位領導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擺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長笑笑,說:“天奇啊,我硬是磨不過你。好吧,只能一瓶。”
入了席,皮市長見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臉色嚴肅起來,說:“把這酒撤了,上你們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嗎?”張天奇就叫賓館經理換烏縣產的烏水春酒。朱懷鏡聽說換烏水春,立即沒有胃口。那酒質量太差了,喝過之後口乾頭痛。一會兒,服務小組端着白色斟酒壺上來了,給各位斟酒。朱懷鏡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張天奇勸道:“朱處長別客氣,嚐嚐家鄉酒吧。這幾年我們酒廠不斷改進技術,烏水春的質量有所提高。你試試吧。”這麼一說,朱懷鏡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張天奇舉了杯,向皮市長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謝。朱懷鏡輕輕抿了一口,發現烏水春的口味真的變了。果然皮市長也是這種感覺,說:“不錯嘛,烏水春並不差。”大家都說這酒不錯。朱懷鏡這就放心喝了。仔細一品,感覺這酒就是酒鬼酒的風味。朱懷鏡心裡有譜了,卻沒有任何表露。在座的都是喝慣了高檔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裝糊塗。
皮市長喝着這爽口的烏水春,對烏縣酒廠這幾年提高產品質量表示滿意。幾杯下肚,皮市長來了興致,說:“商品固然要重視質量,但營銷工作也是至關重要的。所以說,我們烏縣的烏水春酒,並不是質量不行,一定要把營銷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說皮市長的意見很正確。張天奇表示一定認真貫徹皮市長的指示。郭廳長說:“這酒真的不錯,只要按照皮市長的意見辦,也能創名牌。我就覺得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這話卻是弄巧成拙,叫張天奇臉上訕訕的。皮市長搖搖頭,說:“這酒的質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檔酒相比,還有一定差距。”張天奇這就自然些了,舉了酒杯,望着皮市長說:“我們酒廠正在組織技術攻關,爭取儘快使烏水春的質量再上一個臺階。”
吃完晚飯,洗漱完畢,方明遠邀朱懷鏡到各位廳長房間走走。先去了工商銀行李行長房間。李行長見朱方二位去了,就說:“皮市長晚上不活動一下?”方明遠說:“今天一天都還沒休息,讓他休息吧。”三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兩人便告辭。剛準備開門,就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朱懷鏡認得,是烏縣人民銀行和工商銀行的兩位行長,來拜碼頭了。兩人便又去了郭廳長房間。裡面早巳坐着兩個人了,一介紹,是烏縣水利局的兩位正副局長。郭廳長問:“皮市長晚上怎麼安排?”方明遠說:“他今天很累,讓他休息吧。”兩人沒有坐下來,就這麼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廳長房間都去了。只是沒有去陳雁房間。朱懷鏡忽然明白了方明遠的用意,原來他是不想讓各位廳長晚上去打攪皮市長休息。方明遠做得老練,朱懷鏡也就不點破。兩人回房,已經有人等在門口了。是烏縣國稅局的局長龍文。龍文是朱懷鏡當副縣長時一手栽培的。正扯着,張天奇敲門進來了。見龍文在這裡,張天奇就問:“老龍,你去看市國稅局馬局長了嗎?”龍文說:“馬上就去。”張天奇忙說:“還沒去?快去快去。”龍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來張天奇要求烏縣各局的局長們都得去拜見他們上級部門的領導。可見張天奇深諳官場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懷鏡知道,皮市長拍板的救災錢物能夠兌現多少,還得看縣裡怎麼辦事。部門辦事有部門的套路,給你辦他們可以講出一千條理由,不給你辦他們可以講出一萬條理由。
朱懷鏡見張天奇客氣了幾句,面色凝重起來,猜不出他有什麼大事要說。張天奇嘆了一聲,說:“懷鏡,出了點麻煩。”張天奇雖口上輕描淡寫,說出的卻是天大的事。
原來,但凡上面有領導下來視察,下面就從彙報材料、視察現場、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準備。這次,接到市裡通知,說皮市長要來烏縣,張天奇親自部署了接待工作。以往,每逢上面有領導要來,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將那些街頭乞丐、瘋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來,供養幾天。但這幾年縣裡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將這些五花八門的人供養幾天也很麻煩,所以只要上面來人,縣裡就將這些街頭流浪者集中起來,用汽車往外地遣送幾百公里。烏縣通常是把這些人往梅市境內送,因爲梅市每次上面來領導都把這些人往烏縣送。兩地便送來送去。等那些流浪者從遣送地再回到烏縣城裡,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後了。當然也有人就這麼永遠沒回烏縣了。這回爲了迎接皮市長的到來,烏縣對整治街頭秩序非常重視。因爲既然災後恢復工作做得好,街頭就不得有乞丐等閒雜人員。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長親自押車,將街頭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誰也沒有料到,汽車在中途翻下懸崖,車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兩位副局長、司機全部遇難。
“誰想到會這樣呢?”張天奇說話的聲調都變了,像大病初癒的人有氣無力,“幸好我們租的是客運公司的車,現在往上報的只是客運交通事故。”沒想到張天奇白天在皮市長面前笑嘻嘻的,內心卻揹着這麼重的包袱,朱懷鏡便寬慰道:“既然能這樣遮掩過去,應該沒事吧?”張天奇搖頭道:“本來沒事的,正巧曾俚回來了。他弟弟在煤礦,現在下崗了在家閒着。他找縣政協王主席,想給老弟調個工作。碰巧這回死的那個司機同曾俚家是鄰居,這事就讓他知道了。本來,我們已做好了兩個副局長和司機家屬的工作,他們家裡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縣裡儘量解決。現在人家家屬倒不說什麼了,曾俚硬要將這事曝光。我派人去請他吃飯,居然請不動。”張天奇望着朱懷鏡,目光是在請求。朱懷鏡看看手錶,說:“我去一趟吧。”
張天奇親自送朱懷鏡到了大門口。朱懷鏡按張天奇說的房號敲了門。曾俚開門,沒想到是朱懷鏡,很吃驚的樣子。朱懷鏡本想兩人先聊些別的再切入正題,說:“我聽說你來了,馬上跑來看你。”但曾俚自己先就提到了這事:“多謝了!你別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託。那些流落街頭的人,除了貧窮,他們還有什麼罪?就要這麼對待他們?發達國家也有乞丐,也有瘋子,也有神漢巫婆。這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沒有誰苛求政府解決所有社會問題,因爲這不可能。”朱懷鏡知道好言相勸不會奏效,也不想同他進行沒有意義的理論探討,就直話直說:“曾俚,我也覺得這事不該發生。但我跟你說,官場中人的思維方式就是面對現實處理問題,別的以後再說,甚至永遠不說。
你是烏縣人,家裡有事就得有求於烏縣領導。這事你不聞不問,百事好說。”曾俚頭往沙發靠背上一搭,嘆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調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兩兄弟,我老母親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縣裡領導。老母親哭哭啼啼,弟弟上要養老,下要養小,又沒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條?我是沒有辦法,才硬着頭皮找了政協王主席。如今他們卻用這一條作爲條件同我交換,真是卑鄙!我說懷鏡你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總給張天奇當說客維護他這種人呢?是你們私交很好嗎?”朱懷鏡說:“什麼這種人?其實你對他並不瞭解,只是本能地反感。要說交情,我同他的交情遠遠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但碰上這種事,我只能向着他,說服你。”曾俚問:“爲什麼?”朱懷鏡笑笑,說道:“你應該知道,如今在官場上要想有所作爲,靠一個人肯定不行,得編織一張互利互惠的關係網。像張天奇這樣風頭正勁的人,誰都會樂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網內來,我有什麼理由不幫他呢?再說,這又是爲了接待皮市長而出的事,皮市長對我對張天奇都是意義非同尋常的人物。爲什麼要把這事捅出來讓皮市長難堪呢?你別用這種眼光瞪着我,你要是在我這位置上,你也會這樣做的。”曾俚搖頭嘆道:“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對待這些人的,竟然沒有一個人告狀!這回死了那麼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
朱懷鏡看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多了,他換上一副真誠的面孔,說:“曾俚,說真的,我從心裡佩服你的俠肝義膽、你的社會良知。但面對現實你應該明白,有些事情嘴上說說可以,寫寫文章可以,卻是認真不得的。就說這個事情,不拱出來屁事沒有,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處理幾個人,除了給當地政府添些麻煩,也沒有其他任何意義。只不過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飯碗砸掉了。何必呢?”曾俚聽罷,雙手捧着頭,使勁地搖。朱懷鏡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兩人正沉默着,聽得有人重重地擂門,叫道曾俚你滾出來。朱懷鏡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嚇得張大了嘴巴。曾俚起來開了門,一條黑臉漢子衝了進來,指着曾俚的鼻子臭罵。朱懷鏡一聽,更是嚇得兩耳發響。原來曾俚的老母親真的想不開,服了毒藥,正在醫院搶救。這黑漢子是曾俚的弟弟,罵道,我不求你了,媽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喝你的血!朱懷鏡忙勸開兩兄弟,拉着曾俚奔醫院去。
急救室裡黑壓壓地站着許多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着。曾俚劈開人羣往病房裡擠,朱懷鏡也跟了進去。只見老人家平靜地躺在病牀上,鼻子和手腳都插着管子。四周站着曾俚的家人。他們都怒視着曾俚。曾俚走到牀頭,伏身跪下哭了。
縣政協的王主席帶着兩個人進來了。王主席同朱懷鏡是老熟人,兩人先握了手,輕聲問好。朱懷鏡上去拍拍曾俚,說王主席來了。曾俚擡頭站了起來,兩眼紅得像在流血。
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說:“張書記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搶救老人家。我剛纔專門找院長和幾位醫生談了下,瞭解了情況。他們說還算萬幸,搶救及時,沒有危險了。”王主席安慰了曾俚和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說明天再來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就拉着朱懷鏡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在小聲說着這事。
朱懷鏡感覺背膛癢癢的。後面有很多雙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雙手朝他們指指戳戳,猜着他倆誰是那個逆子。曾俚在醫院大門外面拍拍朱懷鏡的肩膀,哽咽道:“這事我不管了!”他說完就擡頭望着天空。朱懷鏡很內疚,便低頭說你回去好好照顧老人家吧。
朱懷鏡走進賓館大廳,張天奇正好從電梯裡出來。兩人就到大廳一角的沙發裡說話。
朱懷鏡說:“他答應不管這事了。”張天奇說:“謝謝你啊朱處長。”兩人都沒有提曾俚母親服毒的事,免得尷尬。回到房間,感到精疲力竭。朱懷鏡進衛生間洗漱,望着鏡子,覺得鏡子裡的這個男人好無聊。
皮市長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來時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懷鏡沒有回家,徑直去了玉琴那裡。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來。玉琴一見朱懷鏡,就說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懷鏡並不多說,只道身體不太適。他便在這裡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