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蘭轉身一看,原來是高凡。
聽了他的話,她神色茫然:難道她愛皇上,想嫁給他也錯了?明明是很平常的事,在貴族之家也很常見的事,爲什麼到了皇宮反成了奢望?
高凡揣測她神情,輕笑道:“在大靖,有位玄武將軍,想必將軍聽說過。”
圖蘭點頭,玄武將軍之名她當然聽過。
高凡道:“皇上封你爲將軍,就是希望你像玄武將軍一樣,做個特別的女子。女子碰見這樣的帝王,該覺得榮幸纔是。必定要遇見一個好色之君,收集天下各種女人,自己也被收集,才覺得榮耀?”
圖蘭痛苦道:“不是!不是這樣的!我是真愛他!只想跟他在一起。”
高凡深深嘆了口氣,再不想說什麼,轉身走了。
又穿過兩重院落,在內侍引導下進入上房。
站在大堂門口,高凡問道:“皇上呢?”
內侍朝左側通道看了一眼,恭聲道:“鄭姑娘在幫皇上換藥。高宰相請等等,小人去通報一聲。”
高凡搖頭道:“不必打擾。本官去徐伯那裡等候。”
遂去廂房找老管家。
上房內室,氣息溫暖如春。
當初建立這府邸時,就防到日後皇帝偶然會來巡察,特別用了心思的。然邊關條件不足,加上秦霖也不許趙衡靡費鋪張,所以一應裝飾陳設都簡單,佈置以舒適便利爲主。
眼前的臥室,四周牆壁都有煙道,地下也安置了地熱,又特別引來山中流水以爲洗漱用。
整間屋子寬敞深遠,並未間隔開,只懸掛了兩重帷幕。第一層是書房起居處;第二層帷幕內,各色家居之外,正面安放了一張雕龍金飾的拔步牀;第三層則佈置緊湊溫暖得多,想是專門爲冬天用的,靠牆設置了炕和矮榻。
此刻,秦霖正靠在矮榻上,斜倚一個明黃大引枕,領口半敞開,露出胸前的創口,紫茄子在幫他換藥。
佳人近在咫尺,髮絲不住從眼前掃過,香息可聞;素手在胸前忙碌,每每輕觸肌膚,就令他渾身輕顫。他不得不咬緊牙關忍耐,面上一片紅潮,仿若喝醉酒的酡紅。
讓她照顧自己,簡直就是找罪受。
紫茄細心地幫他清洗了傷患處,又塗了藥,才輕輕覆上棉紗包紮。
感覺他精神緊繃、肌肉僵硬,她蹙眉道:“應該不太疼了吧,都要好了。你緊張什麼?放鬆些,這樣血脈不暢,對傷口不利。”
秦霖苦笑,又不敢造次。
她行醫時極爲專注,全不避男女嫌疑;但若是他情動不禁,去拉她的手,她便會驚嚇,再不能如常。所以他只好拼命忍着,以免嚇走了她,就再別想她來伺候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你治病時,手腳麻利的很,不像平日那麼膽小呢。”
紫茄聽了他的話,不知想起什麼,脣邊浮現一絲笑。但她沒立即回答,認真地將繃帶從他背後斜繞過來,纏了好幾圈,小心繫上。
等繫好了,一邊幫他攏上衣襟,一邊笑道:“說起這個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呢,不知被師兄師姐笑過多少次。”
秦霖忙好奇地問:“怎麼回事?”
紫茄道:“師傅教授我們處置傷口的時候,爲了防止我們緊張膽怯,看見傷口流血害怕,特地命我們用動物練手。所以,平日裡沒少幫兔子接骨、開刀、縫合傷口,甚至幫牛馬接生、做剖腹之術……”
秦霖睜大眼睛道:“你敢動手?”
紫茄抿嘴笑道:“當然了!你瞧我這醫術,還過得去嗎?”
秦霖忙誇道:“豈止過得去,簡直精通的很。徐太醫常對朕誇你呢!”
紫茄忽然用手掌覆在紅脣上,呵呵笑道:“可笑的是,我都敢拿刀剖孕婦肚子,但你要我殺雞,割雞脖子放血,我就難受了。我不是裝的。真的!我看見殺雞放血,我就哆嗦,我就覺得自己脖子涼颼颼的……師傅不信邪,怕我以後做大手術時會出事,就逼我們殺雞。哎喲,我那個受罪喲……”
她又是難受又是懊喪,還有些悻悻的。
秦霖溫柔地問道:“那你可敢殺了?”
紫茄道:“怎麼不敢殺?我又不是真膽子小,不過就是心裡彆扭難受就是了。不像幫人治病,我心裡安生的很。”
秦霖點頭道:“一個是救,一個是殺,你心裡過不去殺戮那一關,就是這樣了。”
紫茄嘆道:“小蔥姐姐就不會這樣。她說,萬物相生相剋,它們死得其所,沒準下一世投胎做人去了呢。我聽了覺得好有道理,就是做不到。”
忙完後,她伸手拉了拉懸掛在矮榻一頭垂下的線繩,道:“皇上該用膳了。”
秦霖凝視着她,輕聲道:“你不問我,剛纔……”
紫茄道:“你自己怎麼不告訴我?要我求你?”
秦霖搖頭道:“不是要你求我。我……我……”
他想說,自己捨不得告訴她,怕她知道玄武王來了,就要走了,怕王窮給她支主意,怕一切無法預料的事。
“大靖派來一位使臣,還帶了書信給你。”他終究還是說了出來,“你隨時可以召他來見。”
紫茄頓時眼睛就亮了,輕聲道:“謝謝你!”
秦霖道:“等小苞谷回來,咱們一起用膳。用完膳,我小睡一會,你吩咐趙衡將軍,他會把人帶來的。”
紫茄微笑點頭。
兩人忽然靜默下來,彷彿不知該說什麼了。
秦霖看着她,心中始終窩着一團疑慮:爲什麼到了這裡,她反而不提放她回去的事了呢?
他心裡時時刻刻準備着,就等她提出來;同時,又怕她提出來,怕她採用激烈的手段……
正靜默間,小苞谷從外面跑進來,大喊道“皇帝哥哥,紫茄姐姐!”
紫茄忙站起身,道:“在這。快過來!”
小苞谷跑到矮榻旁,一猴身就爬了上去,坐到秦霖身邊,問道:“皇帝哥哥,你吃過藥了嗎?”
秦霖點頭。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拉着他手問道:“你這麼討厭高宰相,爲何還要跟高姑娘玩?”
小苞穀道:“爹是爹,閨女是閨女。”
秦霖失笑起來。
紫茄打來水,幫小苞谷洗臉洗手,又告訴他,等下吃了飯,和她一起去見大靖使臣,板栗哥哥有書信帶來。
小苞谷頓時歡呼不已,看得秦霖心中酸澀難受。
可是,等小苞谷真見到了王窮,他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會面是在正廳,高凡和趙衡都在旁邊,玉米也來了。
小苞谷拿着大哥的信,不相信地問王窮道:“皇上真要我賠燒山的銀子?”
他口裡的“皇上”,當然不是安皇秦霖,而是大靖英武帝。
王窮略打量紫茄後,不便盯着她細瞧,便移開目光,看向小苞谷。
香荽很擔心這個幺弟呢。
還好,看他這情形應該沒受罪。
正想着,聽見他問,便點了下頭道:“應該是。我聽我爹也是這麼說的。”
他才說完,就覺得不妙:只見小娃兒眼中開始瀰漫霧氣,小嘴癟了兩下,讓他的心也跟着扯了兩下,眼看就有雷霆爆發、江河決堤、洪水氾濫的趨勢。
可是,奇蹟般的,他竟然忍住了!
用力閉了下眼睛,擠出眼中淚水,再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然後轉向高凡質問道:“你爲什麼寫信說,是我放的火?”
高凡有些莫名其妙,道:“本來就是你放的火。怎麼……”
“你不把我帶走,我能放火?”小苞谷拖着哭腔嚷道,“你跑就跑,誰叫你多嘴多舌的?”
嘴裡這麼說,心裡卻糾正,是多手,不是多嘴。
紫茄和玉米聽見他聲音,同時覺得不對,忙都從書信中擡起頭來,看見小苞谷臉上淚痕,忙問怎麼了。
小苞谷忍得很辛苦,把信遞給紫茄,只說了一句“我欠了一屁股債,好多銀子……”就再也忍不住,淚珠滾滾而下。
紫茄和玉米忙湊一處去看那信。
一目十行地掃完,拎出讓小苞谷流淚的重點內容,兩人反應一致,都譴責地看着高凡,質問道:“你幹什麼要說是他放的火?”
高凡鬱悶萬分:這是什麼世道?
不埋怨放火的人,卻埋怨說出真相的人。
他不這麼說,難道要說是自己放的火?
還有,英武帝怎麼這樣有閒心,跟小孩子逗樂起來?
“我是想告訴玄武王:他弟弟在我身邊沒吃虧,把我害慘了,讓他放心的意思……”
玉米道:“你還不如讓七弟寫封信留下呢。”
說完就去安慰小苞谷——他已經窩在紫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就是沒哭出聲來,不住吞嚥,看了格外可憐;又左一把右一把用手背擦淚,彷彿忘了世上還有手帕這樣東西,紫茄幫他擦也不讓。
紫茄和玉米百般安慰均無效。
玉米附在小苞谷耳邊說,他在王府地道里留有一箱財物,是高凡哥哥留給他的,就送給七弟了,可小苞谷聽了依然哭泣不止。
王窮和高凡都有些跟不上眼前情境——這大敵當前的時候,雙方情勢又緊張,他們是不是弄錯重點了?
王窮想,張家那麼有錢,至於這樣嘛?
高凡就更想不通了,上次在那一線天的峽谷打小苞谷,他都沒哭,這會兒就跟天塌了似的,整個人都崩潰了,至於嘛?張家好有錢的!
他們不知道小苞谷心裡的想頭,那真跟天塌了一樣。
原來小苞谷想道,哥哥姐姐們出去逛了幾年,再回去的時候,那不是升官發財、轟轟烈烈的?輪到他倒好,這還沒回去呢,啥沒撈到不說,先賺了一身債務,身家變成負數了,怎不讓人灰心喪氣!
小娃兒覺得他的人生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和危機,前途一片黑暗和渺茫,正所謂“愁雲慘淡”!
可是,他能這麼沒出息,被一屁股債擊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