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音起遲了,遲到了快半個小時。着急忙慌趕到公司,出電梯,看見林子俊手插口袋,悠閒地站在樓梯口窗前望風景,捎帶望望匆忙上下樓的各色人羣。扭頭瞥見季桐音“吭哧吭哧”爬上樓,勾脣壞笑。
“還沒我早,心虛?”
季桐音抿了把汗,“你體虛!”
“噗——”
季桐音懶得理他,淌着汗珠要走,被人拉住了胳膊。
“現在最好別進去。”
“爲什麼?”
“裡面正吵架,說不定會打起來。”
“裴文卿?”季桐音瞪他,“你爲什麼不勸架?”
“關我屁事,打起來纔好呢!”他丟手,抱臂,好笑地看着她,“昨晚發生什麼了,老裴一大早臉陰得跟哭喪似的。”
季桐音一門心思想衝進去看個究竟,卻被他按住,“傻啊你,你現在進去豈不是火上澆油?”
說着,推她進了電梯。
“張保西?那個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戲子?”
近上午十時,一樓大廳臨街窗照進刺眼的太陽光,季桐音把椅子轉了個角度,背對窗。“對,就是那個戲子。”
昨晚,從公園出來,她打開手機,看到好幾條張保西發給她的微信。在飯店寒暄之後,季桐音不大情願被對方加了微信,打算回去就刪掉。沒想到才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就發來這麼多條。
點開,整個人都氣炸了。
他第一條說最近作了幾首詩,請季小姐雅正。可盡是些淫詞浪曲,不堪入目。“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女兒樂,一根 x x 往裡戳”——薛蟠這首酒令都算是其中較高雅的了。更不要臉的,還有許多不堪入目的照片。
蔣照言看後一路飛車去了酒店,踢開房間門直接將張保西從嫩模懷裡薅起來拖進浴室,按在浴缸裡灌了好幾口帶肥皂沫的洗澡水。
季桐音擔心出事,跟進去的時候,看到一介大師像頭豬一樣趴在浴缸邊直喘氣。
“蔣照言,有本事……有本事你弄死我。弄不死我你……就等着,我把你捧上天,我照樣能讓你摔、死。”
他斷斷續續說着,就像快斷氣了似的。
“哼,要是我直接弄死他!”
林子俊話音剛落,就聽見電梯“叮”一聲打開,裴文卿在裡面,臉比鍋底還黑。
林子俊衝他打招呼,他沒有迴應,陰狠的眼神瞪了一眼季桐音,大步離開。
季桐音回到辦公室,蔣照言默默立在窗前,腰脊挺得筆直,既偉岸,又顯孤獨。聽見季桐音進來,他也沒有回身。
下午,柳盈盈轉交了裴文卿的辭呈。
她說完“辭呈”,季桐音訝然,吃驚地擡頭看她,正遇上對方殺來的一記狠厲眼鋒。那意思,好像是她逼走了裴文卿。
蔣照言對着辭呈發了好半天呆,最後對季桐音說:“我有點事,先走了。”
這一走就是好幾天。
兩位老總雙雙玩消失,季桐音快急瘋了。於是只能坑林子俊,她半威逼半利誘,林子俊沒轍,只能硬着頭皮不停給蔣照言打電話。對方先是自稱生病了,有什麼事下週再說。最後直接拒接。
林子俊聳聳肩,表示盡力了。
季桐音崩潰了。
“你怎麼不打?說不定你一求他,他就心軟了。”
她搖頭:“裴文卿是他的兄弟,我不想讓他兩下爲難。”
這幾日,林子俊大發好心,朝九晚五,天天陪着在辦公室鎮着。幸好這周沒安排太多必須蔣照言出面的事項,基本都是些日常事務,能處理的季桐音就處理了,不太確定的就擱置。有林子俊一尊大佛似的在那兒坐着,即使柳盈盈等人厭惡季桐音,也不敢放肆。總算到了週五,季桐音在心裡把所有神佛求了個遍,祈求蔣照言下週一定要來上班。
中間發生了個小插曲,前一天客房部派代表來作例行彙報,來的是大頭和雲葦。大頭是公司的吉祥物,見誰都笑哈哈的,見到林子俊林哥長林哥短的叫。雲葦卻沒和他說話,但季桐音瞧得真切,她眼睛一直往林子俊身上撲。林子卻俊刻意避開。
季桐音看在眼裡,心想這兩人絕對有問題。
*
自大三創辦公司以來,蔣照言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享受過這般悠閒的時刻了。房子位於中高檔小區,閒坐窗前,舉目可眺見碧瑩的湖水,湖心點點假山,春日和暖時分,偶或飛來幾隻鷗鷺盤旋其上,甚是愜意。當初租的時候就是看中小區的環境。可惜,天天忙,很少有閒工夫臨窗抒懷。這幾日連着在家,諸事不理,網也不上,真有“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之感。
偷來的幾日閒散隨着週五的到來而破滅。
週五傍晚,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吃晚飯,門鈴響了。
拖了半天才去開門。一張蘊怒的臉赫然出現在向晚半明半寐的光線裡,嚇了他一跳。
“媽?你怎麼來了?”
徐立榮瞪他,把印有某旅行社logo的行李包重重往地上一摔,擡腳雄赳赳氣昂昂跨進門,極符合她廣場舞隊隊長的領袖派頭。
蔣照言莫名所以,乖乖提起包。心裡哀怨,今晚又要憋屈睡次臥的小牀了。
走到客廳,徐立榮扭過頭一把,從他手裡奪過包,直奔衛生間。
蔣照言滿臉黑線,不知道親媽又鬧哪出。
“你又跟我爸吵架了?”
沒人理。水聲嘩嘩。
片刻,再問:“你來怎麼不先給我打個電話?”
依舊沒人理,水聲更大。
又隔了段時間:“……媽,晚上吃什麼?”
磨砂門從裡面開了,徐立榮換上一套大紅家居服,更有隊長範了。
徐隊長傲嬌地乜斜他一眼,傲嬌道:“要吃的時候知道叫媽了?”
蔣照言扶額。
“給我倒杯水,嗓子都快冒煙了!”
一杯水下去,徐立榮面色稍緩,舒舒服服靠着沙發,心平氣和說了句讓兒子吐血三升的話:“我要跟你爸離婚。”
“……”
“老土,呆板,低級趣味,一丁點生活情趣都沒有。可憐我當年花容月貌人見人誇一朵花,瞎了眼跟了這種無趣的人。快三十年了,我受夠了……”
徐立榮憤懣回顧平生。根據以往經驗,蔣照言果斷打斷她,不然就沒完沒了了。
“媽,你先給我弄點吃的成不?我都快餓死了。”
徐立榮“哼哼”着站起來走向廚房,走到門口對身後的兒子嚷嚷:“給你爸打電話,告訴他我要離家出走,他最好不要來找我,來了我也不見!”
蔣照言努努嘴,拿起了手機。
廚房很快響起“嗞嗞”聲,緊接着飄來陣陣香味。
客廳裡,蔣照言才收了手機,就見親媽握着菜鏟站在廚房門口。這個姿勢很熟悉,她老人家以前常常手握菜鏟或是擀麪杖,追得他滿世界跑。
“電話打了沒?”
蔣照言竭力忍着沒笑出聲:“打了。”
“他怎麼說?”
蔣照言如實回答:“他問你穿的用的帶得夠不夠,要是不夠再給你寄。”
說完立刻後退兩步,以免她老人家被怒火燒燬了理智,連坐於他。
徐立榮冷笑:“跟我鬥,哼,有他後悔的時候。”
不管親媽嘴如何毒,好在可以吃到可口的晚餐了。念在口福,蔣照言決定暫時忽略她身上那些非同凡響的特質。
吃完飯,他極有眼色,不待她老人家開口,就主動收拾碗筷,端去廚房。
徐立榮這才露出一個笑容,大有“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慰。
飯後,徐立榮聽着禪樂盤腿在牀上打了會兒座。睜目,頓覺神清氣爽。於是想,明天要給兒子手機多裝幾首禪音。他每天那麼忙,是該聽聽禪,愉悅一下精神。
主意打定,下牀,拉開衣櫃門。打算把兒子冬天的衣物翻出來晾晾,夏季潮溼,容易發黴。
“呀!”她突然叫了聲,愣了愣,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心喜:兒子終於開竅了。
清晨,蔣照言睡得正沉,一陣劇烈的拍門聲:“地震了!”
他猛一睜眼坐起來,擰眉盯着門盯了五秒鐘,開始後悔:不要口福了,他更想要命。頹然嘆口氣,一邊下牀穿拖鞋,一邊同情父親。
打着哈欠拉開門,看見搞惡作劇的母親大人負手立在主臥衣櫃前,極具領袖巡視疆土的範兒。
“媽你是不是有病?”偷閒的蔣老闆頭痛欲裂。
親媽轉過身,居然沒大怒,還面露微笑。
蔣照言感到末日來臨了。
她握着衣架晃,一套櫻花粉女士內衣翻躍在晨光中,分外惹眼。
蔣照言大腦“咣噹”死機。
*
蔣照言坐在牀沿,兩手按膝,努力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徐立榮把那套櫻花粉掛在衣櫃門把上,端詳半天,“唉”了聲:“胸再大點就好了,小腰倒是蠻細。”
“……”
“你要早說有人了我就不用天天操心,真不懂事,害我白擔心。你倆多久了?採取措施沒,可別意外懷孕,真懷了也沒事,生下來,一個孩子咱家還是養得起的。姑娘多大了,現在讀書還是工作,家是哪兒的?”
蔣照言用力按住腦袋,努力不讓自己崩潰。好半天,面無表情說:媽你不要想太多,只是一個普通異性朋友,因故借宿。
“普通異性朋友?呵呵,普通異性朋友把貼身穿的內衣掛你衣櫃,還跟你大衣纏一塊兒?”她做熱身運動似的活動活動手腕、腳腕,“你小子是不是覺得你媽歲數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
蔣照言攤手,表示,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徐立榮眼珠一轉,又問:“是不是盧晨?”
“絕對不是!”回答她的是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
她一時無言,扭頭繼續盯着櫻花粉看。蔣照言趁勢逃走。
午休後,三四點鐘光景,蔣照言去廚房拿水喝,看見徐女士提着包向外走不禁大吃一驚:“這就回去?您這離家出走的決心太不堅定了。”
徐立榮白他一眼:真是不懂老人家的苦心,我這不是給你們小年輕創造獨處空間嗎!
送走像風來了又走的親媽,蔣照言一回家直奔主臥,把被故意擺在牀正中央的櫻花粉扔進衣櫃最底層的大抽屜。
做完這些,抱臂靠在大衣櫃上,放空腦袋,呆呆望着落日。
突然想抽菸。他煙癮不重,只在特別煩躁或者暴怒之時纔會想來一支,不過最近頻率似乎有點高了。找了半天沒找到打火機,竟從牀頭小抽屜裡翻出來一串紅瑪瑙手串。落在手心涼涼的,映着黃昏地光,紅得像血。
那個人的影子再次翩躚於腦海中,他想起那個晚上,他在露天市場喧譁人潮中跟丟了她,不安地一路找一路喊,最後是這串自她手腕脫落的紅瑪瑙指引着他找到了她。
季桐音。他在心裡默默叫了她的名字。
週一,蔣照言去公司。只見林子俊一個人大爺似的窩在椅子裡,兩腿放在桌上,見老闆來了依舊如此放浪形骸。
“你一個人?季桐音沒來?”
林子俊耳朵插着耳機,搖頭晃腦,不搭理他。
他一個箭步上前,摘下耳機:“她人呢?”
林子俊掃他一眼,口氣不善:“病了。”
蔣照言神情一滯,手裡耳機一扔,疾步而出。
林子俊撿起掉地上的耳機,罵道:“急死你!”
蔣照言駕車在早高峰的餘波中艱難穿行,總算在十點前趕到學校,直奔宿舍區。
車停了,他沒有立即下車,手肘撐在駕駛臺,另一手握手機,面上猶豫不決。視線不經意朝前方掠去,眉頭一緊。
季桐音和一個男人並立在樹下,手上提着幾個紙袋,看見從車上下來的蔣照言,面上一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