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157米 求不得
墨九抄近路獨自一人騎馬到南榮兵大營的時候,蕭乾剛離開不久。營門口的守衛看她急匆匆趕來,滿頭都是水汗,不免有些納悶:這二位爺在搞什麼吶?一個剛走,一個又來?
對於墨九,平常空穴來風的傳聞聽多了,營裡衆將士都好奇得很,她馬兒剛停下,就引來三三兩兩的圍觀。遲重正在大校場上,愣怔一瞬,心裡喊一聲“我的姑奶奶”,趕緊迎上去。
“都愣在這裡做甚?該幹啥幹啥去!”
兵士們被他大眼珠子一瞪,全作鳥獸散。
遲重這才笑呵呵抱拳:“九爺是來找大帥的?”
墨九勒着馬兒在門口走着小碎步,目光朝裡張望,“是的,遲重大哥,蕭六郎在嗎?”
遲重取下頭上的鐵盔,搖了搖頭,奇怪地道:“大帥剛剛出去了,九爺找他有急事?”
完顏修在金州大牢發生的事兒,目前沒法子定性,墨九自然不便與旁人說太多。她思考一陣,沒有正面回答,又問:“遲重大哥可知六郎去了哪裡?”
遲重再一次搖頭,大抵也曉得墨九不方便告訴自己,不再追問,只嘿嘿一笑:“若不然九爺先去大帳喝會茶,稍事休息等待?大帥沒有特別交代過,就不會走得太遠。一會兒也就該回來了。”
那邊完顏修中毒十萬火急,墨九確實是着急的。可在這個沒有手機和其餘通訊的時代,要在一個城市裡找一個人簡直難如登天,她除了老實等待,確實沒有旁的法子了。
營門“哐哐”打開了,遲重爲她牽了馬,引領她往裡走。墨九微垂着頭,緊緊抿脣,一路被巡守的兵士們圍觀“盯梢”,也打不起精神來應付。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完顏修福大命大,可以逃過一劫了。
她等在大帳,遲重親自泡了茶水來,守了她一會兒,看她悶不作聲,他不好一直陪侍在旁,只讓她有事吩咐便自行出去了。墨九一個人待在蕭乾的大帳裡,坐立不安。
爲了排遣心裡的情緒,她四處察看起來。
這裡四處都是蕭乾活動過的痕跡。
桌案上的書翻了一半,靜靜地躲在那裡。
硯臺上搭了一隻狼毫,上頭還蘸着未乾的墨汁。
一幅簡易地圖懸掛在桌案後方的帳子上,上面用硃砂標註了一些紅點,像是行軍方向與戰術位置。墨九默默走近,負手細看一會兒地圖,手指頭慢慢擡頭,在地圖上比劃着路線,一會皺眉,一會兒點頭,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一直到蕭乾風塵僕僕的回來,她佇立的姿勢都沒有改變,那一副凝重嚴肅的樣子,到有幾分像沉思時的蕭乾。
“在想什麼?”
蕭乾的腳步停在帳門,背後跟着遲重。
墨九回頭,盈盈雙目一瞥,遲重趕緊垂下頭,不敢朝她直視,蕭乾卻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俊朗的臉上並無特別情緒,只那一剎飄來的目光裡,彷彿有一絲輕柔的暖意滑過她的臉蛋兒。
“你回來了?”想到要拜託他的事兒,墨九驟然一喜,也顧不得兩個人之間的不愉快,大步過去拽了他的胳膊就拉,“走,趕緊跟我去一趟金州大牢救人,路上再與你細說!”
“救完顏修?”蕭乾平靜地握緊她的手,待她吃驚看來,他垂了眸子,直視她的眼睛,“來不及了。”
“嗯?”墨九心裡一窒,腿腳如同灌了千斤重的石塊兒,再也邁不動,面上也流露出一抹不忍,“……完顏修他,死了?”
人在沒有準備的時候,情感表現最爲真實。這一瞬,墨九臉上的不忍心與難過,沒有逃過蕭乾的眼睛。他安靜地看着她,眸子淺淺一眯,一襲銀紅的披風在身後豔陽的照耀下莫名有一些肅冷之態,“他失蹤了。”
失蹤了?墨九倒抽一口涼氣,“金州大牢豆腐做的,好端端一個人,會失蹤了?”
她一臉懵懂的樣子極爲坦蕩,蕭乾略略皺眉,把在金州大牢得到的消息告訴了她。墨九聽着,臉色忽明忽暗,沒有顯得太過驚慌和不安,只淡淡抿脣,似笑非笑問他:“你信我嗎?”
“信。”蕭乾只有一個字,簡潔,也有力。
“爲什麼?”
“因爲你是墨九。”
“謝謝!”
瞥一眼他俊美的臉孔上不帶做假的平靜,墨九心知這廝真的沒有懷疑過她,心裡稍稍得到了一點安慰。忌諱遲重在旁,她沒有多說,只將在牢裡與完顏修的交談從頭到尾過了一遍腦子,卻沒有發現什麼線索。
冷笑一聲,她道:“這件事兒不曉得哪個乾的,必須讚一句幹得漂亮。蕭六郎,那個牢頭眼裡像我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但丫頭麼……心漪是跟我一塊乘馬車過來的,心漣留在金州大牢照應。半道上,我嫌馬車走大道太慢,獨自騎馬跑了。這會子,心漪應當還在馬車上——”
蕭乾點點頭,並沒有多說,帶了幾個人與墨九一道,很快便尋到了被她半道留在路邊的馬車。馬車裡,心漪還在打盹兒,冷不丁聽見幾匹馬兒“嘚嘚”而來,撩簾子一看這麼幾個人,嚇得趕緊下車請安。
“奴婢見過大帥、姑娘……”
墨九冷冷盯着她,直奔主題,“你與心漣串通好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心漪一跳。她驚恐地咬着下脣,目光從墨九涼颼颼的面孔掃向蕭乾冷鷙的眼神兒,再瞥向幾個侍衛個個憤恨的目光,腳下顫了顫,“撲嗵”一聲,跪在滿是塵土的路面上。
“奴婢不知姑娘所問何事。若是我姐姐不小心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多多寬恕,我姐姐她性子急——”
“還在裝!”墨九沉喝一聲,打斷她,“快說,你們準備把完顏修帶去哪裡?又是何人指使你們這樣做的?幕後的人是誰?”
“完顏修?”心漪臉上全是不明所以的狐疑,“他不是還在牢裡嗎?”
一問三不知,墨九已不想聽她再說什麼了。不管心漪與心漣是不是一夥兒的,事到如今,錯信了人的她,已不敢再相信這個看上去無公害的姑娘了。而且,就管不是一夥,兩姐妹整日在一塊,多多少少也能問出一些情況來。
她垂了垂眸子,“蕭六郎,人在這裡,你看着辦好了。”
一聽這話,心漪臉都白了,顫歪歪喊一聲,“姑娘……”
蕭乾不輕不重地嗯一聲,瞥頭望向薛昉,“押入大牢候審!”
“不,不要啊!”心漪跪在地上,“嗵嗵”叩着響頭,再顧不得平常極爲注意的姿容儀態,額頭低在泥地上,緊張得身子都在顫抖,“奴婢真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望大帥明察,奴婢之前一直和姑娘在一起,姑娘騎馬走後,奴婢就坐在馬車裡等姑娘,沒有見過什麼人,也沒見過姐姐。大帥,饒命!大帥,饒了奴婢吧!”
牢獄是個什麼樣子,在這之前心漪不知情,可今兒陪着墨九去了一趟金州大牢,那裡的陰暗、潮溼、滿地跑的老鼠,彷彿還沾着人血的鐵鏈,各種各樣的刑具,讓她不敢想象自己被關進去會是什麼慘狀……
她求饒不停,薛昉皺眉,腳停在她的面前,並不去碰她。
“自己起來!”
心漪眼看求蕭乾沒有用,哀怨的眼神兒又瞥向墨九。可墨九頭一偏,分明就不爲所動。她吸了吸鼻子,淚珠子便滾落下來,“哇”一聲哭完,她突然匍匐着身子往墨九的身邊爬去,一把抱緊她的小腿,哀求不已。
“姑娘救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啊,奴婢真的不知道姐姐犯了何事……姑娘,救救我,救救奴婢!”
墨九望天閉了閉眼睛,沒有動彈,也沒有推他,只對薛昉涼涼道:“有勞薛小郎了。”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想再對心漪多說什麼,更不想被她糾纏,薛昉哪裡敢任由一個女子在她面前哭哭泣泣?三兩步過來,他抓緊心漪的胳膊就拎了起來,順手推給跟隨的一名侍衛。
“帶去金州大牢,讓陳胖子好好招呼!”
陳胖子便是那個領墨九見完顏修的牢頭,這個人看着忠厚老誠,卻是金州大牢有名的“招待一把手”,在他的手上染過不少鮮血,也結過不少案子,當然,其中免不了怨假錯案。
一個女人的生死不在這些男人的關心範圍之內,除了墨九給了心漪一個深深的凝視,心裡有剎那的遲疑之外,幾個男人早已翻身上馬,繼續往金州城而去。
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蕭乾默默走在墨九的身側,盯着她冷冰冰的小臉兒,久久,方問:“還在生氣?”
“沒有!與你氣不着。”墨九回過頭來,斜斜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你說心漪的樣子,像不像在說謊?”
蕭乾曉得這個小婦人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橫行無忌像個惡霸一般,其實有着天生的憐憫心腸。他嘆口氣,朝她攤手,“把手給我。”
墨九一怔,目光落在那隻手上。
他的手長年握劍,掌心有一層薄薄的繭,卻沒有因此而影響美觀,每一個細節都很好看。指節修長、膚質乾淨,顯得有力而陽剛,似乎僅憑一隻手就能給女人安全感。
可墨九並沒有伸手。
她依舊緊握住繮繩,脊背挺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似是對他餘怒未消,“有什麼就說嘛,離得又不遠,我聽得見。”
蕭乾打量着她彆扭的臉兒,收回手,捲了卷,復又握在馬繮上,回答了她上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同夥,審一下就知道了。”
“嗯。”墨九點頭,“就怕屈打成招。”
“……”
“我這個人的感覺很準的。心漪這個人,並沒有心漣的浮躁與虛榮,性子有些軟弱,不像幹得出這等轟轟烈烈大事的人。我心底裡其實是願意相信她的。只是……我怕了,不敢再隨便相信人。有時候一顆真心託付出去,若被辜負,就會輸得血本無歸。”
“……”
蕭乾輕瞄她一眼,“你在說誰?”
“說事實。”
“唔!”蕭乾淡淡迴應一聲,脣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一雙深眸裡便帶出一抹藏不住的笑痕來,“阿九何時學會了思考這些人性之道?”
“我一直會思考。”
“是嗎?”蕭乾淡笑,“以前倒沒發現你也有人性。”
“……蕭六郎!”墨九怒目,“你在說我不是人?”
“是你說的。”
“哼!”墨九發現他在沒話找話,扭過頭去不吭聲兒。
蕭乾低笑一聲,並不與她的小性子較勁兒。而遠遠吊在後面的幾個侍衛,聽見這樣的對白,都不免替自家主子汗顏,深感她在妻奴之道上越走越遠了……
其實蕭乾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尤其對待女人更沒有耐心。大抵他自己風華絕代,美冠南榮的原因,不論多麼漂亮的美人兒,他從來連正眼都沒有一個,遑論這般縱容與寵溺了。
果然一物降一物,這墨九天生就是來克他的。
兩位主子沒勁兒鬥嘴了,一行人便陷入了沉寂。
這時的天際,殘陽似血,一片金燦燦的餘輝照耀在大地上,爲每個人都投下了一個影子。長長短短的落在乾燥的地面上,與遠山近樹融爲一體,竟有一種詩般的意境。
繁華、落日、矛盾……一切終將化爲雲煙。墨九的視線穿過一片燦爛的夕陽金輝,看向遠處的城郭與旌旗,有剎那的迷茫。她踏着時空而來,穿越一世,便是要將這一寸寸光陰都浪費在與蕭六郎鬥氣的煩躁之中麼?
要不然她先服個軟算了?
她別過頭去,深深凝視着他,擺出一個妖嬈的笑容,正尋思等蕭乾回頭,就拋給他一個媚眼,嚇他一跳。然而,不待蕭乾回頭看到她的嫵媚與妥協,薛昉那貨就領了兩名禁軍匆匆過來,面色潮紅,滿頭大汗的從馬上跳下來,對蕭乾抱拳施禮:“蕭使君!”
不過小半個時辰,他就回來了?
蕭乾目光淺眯,“找到人了?”
薛昉看一眼墨九,輕輕搖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小聲道:“目前還沒有發現完顏修的蹤跡,不過,我們的人在城東一處農田裡,發現了心漣的屍體……還有那一輛丟棄的馬車。”
“死了?”
“是!死了。”
死了,也就再無對證了!
很顯然,心漣是得了人的好處與承諾,方纔幹出幫忙轉移完顏修的事兒來,只不過,她以爲事後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榮華富貴,不料卻被人在半路上滅口,拋屍農田,從此一副香魂都化了土,命都沒了,哪裡來的富貴?
自作孽不可活,心漣有這樣的結局,墨九私心裡不同情,除了感慨亂世人命賤之外,對那個安排計劃的人倒有些佩服了——這樣的心狠手辣,心思縝密,是一個好對手。
“阿九……”
聽見蕭乾沉沉的聲音,墨九思緒被打斷,回眸看見他突然涼卻的雙眼,心裡微微一驚,“怎麼了?”
蕭乾沉默一瞬,“我就送你到這裡了,得先回大營。”
明兒出征,今日他一定很忙亂,這個時候確實沒有時間與她你儂我儂。墨九瞟一眼前方的城門,低低嗯了一聲,覺得鼻子有點莫名的酸,卻沒哭,而是笑了出來。
“好,你忙你的。”
“嗯。”蕭乾沒再看她溼漉漉的眼睛,冷着臉吩咐薛昉:“送姑娘回去,另外派人仔細搜查完顏修的下落。”
墨九其實並非死纏爛打的人,可她都放下身段主動向他示好了,臨別時分了,他還這樣漠視她,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深呼吸一口氣,她委屈地問他,“蕭六郎,你就沒有旁的話對我說?”
這姑娘平常很堅強,很少這模副樣兒,那強忍眼淚的樣子,讓蕭乾皺了皺眉,將馬挨近她的身側,強行拉過她的手來,在掌中緊緊一握,“等我回來。”
天氣太熱,城門處的風都是熱的,墨九對着光看他的臉,覺得眼睛有些刺痛……她不想在衆人面前丟臉而泣,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壓着嗓子低低問:“最後一次問你,可不可以讓我跟你去?”
“不可以。”
“哦。”墨九慢吞吞收回手,“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滑過掌心的小手有一些冰涼,蕭乾心裡一動,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心酸……他知道這是雲雨蠱傳遞的情緒,不免也跟着有了離愁,在墨九緩緩拉開的笑容裡,又重複了一遍,“阿九明白了什麼?”
墨九認真盯住他的眼睛,忽而一笑。
“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就不會那麼愛你了。”
——
太陽很快落入了地平線,這一天的金州城格外紛亂。搜查完顏修的禁軍,幾乎把整座金州城都翻了過來,簡直就是一場傾城之亂。
興許是老天也感應世人的情緒,入夜時分,一改白日的曝熱,下起了一場綿綿的細雨,爲即將出徵的南榮將士降了熱,也把墨九居住的這所宅子點綴得像一幅夜色下的水墨畫。
幾個時辰過去,禁軍依舊沒有找出完顏修,這一出有預謀的瞞天過海計,設計得天衣無縫,原本就令人防不勝防,但事情被傳揚出去,對墨九的議論就多起來……
畢竟不是人人都是蕭乾,都會選擇無條件的相信她。
之前她與完顏修的事兒,便有些香豔的傳言,如今她去了大牢與完顏修痛飲“敘舊”之後,人就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而且傳說還是她“親自”接走的……怪不得旁人,換了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的清白。
當然她也懶得辯解。
相信她的人,不需要她解釋。
不相信她的人,解釋了也沒什麼卵用。
這天晚膳她是與東寂一起吃的,也信守自己的承諾親自下了廚,做了滿滿當當一桌子好菜,除了喝了的酒比平常多了不少,席間她一直眉開眼笑,看不出半點兒異樣。宋熹知曉今日之事,沒有責怪,也沒有安慰。
所謂朋友,便是關鍵時候的陪伴。
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吃到夜幕深濃,喝得顛三倒四。
於是墨九的名聲又被濃墨重彩的畫上了一筆——淫賤。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沒有半分愧疚,依舊故我的行事,讓太多人對她有看法。可墨九就這麼一個稟性,心裡有再多的情緒也不會輕易地表露出來自己受了傷。
“你怎麼越喝酒越開心?”酒過三巡時,宋熹笑問。
“開心不好嗎?”墨九也跟着笑,揉着肚皮又灌一杯酒。
“真不在意那些閒言碎語?”
“在意了,人家就不說了嗎?”
“……”
“呵呵!”墨九打了個酒嗝,“既然阻止不了別人的嘴巴,我又何苦在意,自找不舒服?”
看她眉眼彎彎,宋熹從她手裡奪過酒杯,幽幽一嘆,“肯承認自己難過了,是勇敢,不會丟人的。”
“不!”墨九把酒杯又奪回來,懶洋洋斟滿,“只拿笑臉待人,這是一種基本的人際禮貌。”
宋熹頓了一瞬,“我懂。”
“你懂?”墨九哈哈一笑,“我都不懂,你懂什麼?”
“你很懦弱。所以,也會逃避。”
“……嗯,我很懦弱。”
“可你也很堅強。從來不會流淚。”
“……嗯,我很堅強。”
“你也太執著。明明那麼在意他,卻要假裝不在意。”
墨九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緊,沉思一會兒,慢慢摩挲着白瓷光滑的表面,紅着一張微醺的臉蛋兒,一本正經地道:“古往今來最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是什麼?不就是感情嗎?你看多少偉人騷客、豪傑名士都參悟不透,又何況我一個小小女子?我性子古怪,並不是一個優秀的女子,此一生,能遇蕭乾的包容,是我的幸運……至於未來,不管我與他能不能走到最後……”
喉嚨哽咽了一下,她一字一頓道:“我都會感謝他,曾經將世上女子都汲汲祈求的寵愛,親手捧到我的面前。”
宋熹微微一怔,盯着她久久不語。
最後一句話,他其實不該說的,說了反倒觸了她的心和她的情。原本好端端的酒局,一瞬間似乎就因爲這句話而破壞了氣氛。明明她就在他的面前笑靨如花,他卻偏要讓她傷感……明明他可以擁有她短暫的情感,也是唯一的情感,卻被他搞砸了。
一提蕭乾,她就離他好遠。
他很想伸出手將她摟入懷裡,可他卻知道,既然他擁住了她,手心裡也是一片空寂,什麼都握不牢。好像他就遲了一步,卻把一切都錯過了。
墨九看他一直出神兒,重重敲了敲桌子,“喂,喝酒啊!在想什麼?”
宋熹擡眸一笑,“我在想,總歸人心向善,別人說你什麼,也是希望看見最好的你……”
“是嗎?我不這般認爲。”墨九拿着酒杯晃悠着,輕鬆地笑道:“人心吶,妙就妙在不僅騙人,連自己都騙。虛僞道德的面具戴久了,便長在了肉裡,與臉皮融爲了一體,連自己都分辨不出來哪個是自己嘍。”
看宋熹抿脣不語,墨九目光悠悠,哂笑道:“東寂你信嗎?不管每天有多少人恭維你,把你捧得比他家祖宗還高。但是,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希望你過得好的人,其實沒有幾個。當然,我就更不用說了,不管我好與壞,善與惡,有幾個人是打心眼裡關心哩?那些說教的、嘲笑的,諷刺的,站在道德制高點的人,他們當真就帶着拯救世界的崇高道德觀了嗎?不!他們不過是看看熱鬧和稀奇,以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九兒。”宋熹喚她名字,“不曾想……你也偏激。”
“這並非偏激,而是豁達。爲什麼人要爲了顧及旁人的想法而改變自己呢?哈哈哈,我能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給人帶來娛樂,我瞬間感覺自己偉大了起來!哈哈哈!”大笑着,她使勁兒捶了幾下桌子,把酒杯又端了起來,“來,碰一個!”
“你今天很多道理……”
“是!”墨九虛指一下桌面上的湯盅,“要不然我爲什麼要燉一鍋雞湯哩……?心裡沒了雞湯,就得胃裡來補嘛。”
也不管東寂聽不聽得懂她說的“雞湯”是什麼意思,她自顧自地喝完酒,又帶出一串的笑聲。爾後,她再滿一杯,一灌入喉,喝完水似的咂了咂嘴巴,手撐桌面,慢悠悠起身。
“今兒到此爲止,明日再與你一決高下。我得回去了。”
她揉着自己不太舒服的腸胃,慢吞吞往屋外走,宋熹盯着她的背影,突地喊住她,“明日大軍開拔後,隨我回臨安吧。你的身邊,有太多不安定因素,誰也料不準何時出什麼狀況……”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是墨九一直都知道的道理,自從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墨家鉅子之後,她便已經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如今遇到的事兒,不過只是漫漫人生中的九牛一毛罷了。她相信,只要千字引不面世,她的麻煩與紛擾就不會間斷。
可臨安,就是安生的所在嗎?
她回眸一笑,“你不是說興隆山有八卦墓?還沒有尋墓的,怎麼就走?”
宋熹皺眉,考慮一瞬道:“我派人查探過了,興隆山上只是普通的石洞,最不簡單的便是那一個連通漢水的地下甬道了。其餘,並沒有出奇之處。”
“哈哈!”墨九笑道:“你小子總算說實話了。你看,編這麼一個理由把我留下,我也不能相信,你們也編得累,何苦?有什麼想法,都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嗎?我吶,其實是一個多麼容易被說服的人。”
說到此處,她搖晃着身子,撐了一下額頭,小聲喃喃着出去了。
“可爲什麼蕭六郎就不肯明白呢?”
這天晚上,她依舊沒有去蕭乾的屋裡睡,儘量她知道,他今晚一定會在營中,不會回宅子。因爲他的行李都已經讓薛昉收拾好拿走了。大軍天兒不亮就要開拔,今天晚上先鋒營也要提前出發,營裡的事務會格外的忙,想來他也來不及回來再與她道別了……
唉!
悠悠嘆一口氣,她轉個身仍是睡不着。一顆心就像被涌動的潮水逼迫着,不停翻騰……當然,也有可能是胃,她喝酒喝多了難受。
亂七八糟的想着,她打個呵欠終究坐了起來,慢吞吞從枕頭下掏出那個紫檀木的長盒來,放在膝蓋上,靜靜觀望了許久,摩挲好幾次,方纔慢慢打開。
拿到它時,她其實已經猜出來是什麼東西了。
沒有了好奇感,又與他置着氣,她塞在枕頭下就沒有理會。
可這會兒,她卻很想看看……
一股熟悉的馨香撲面而來,用喜紅色的絲絨鋪陳着的盒子裡面,放着一根木頭釵子,雕工精美,像模像樣,一點兒也不比專業的匠人做得差。
看得出來,蕭六郎是花了心思的。
她目光一迷,心裡的不痛快又緩解了不少。
“算你有點良心!不過,這雕的是什麼鬼?”
木釵上面的飾物不是蝴蝶,而是一隻蜜蜂……
而且不是普通的蜜蜂,像極了當初雲雨蠱宿體的兩隻金蜂……
心裡一陣澎湃,墨九拿起木釵,對着燈火仔細端詳片刻,將它緊緊貼在胸口,在紛亂的心跳聲中,目光慢慢落在盒子底部,木釵之前放在那裡,壓有一方潔白的紙箋。
展開紙箋反覆細讀,她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慌忙下牀找鞋。
“六郎,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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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了哈,妹子們有月票的還是丟幾張在二錦的碗裡哈,麼麼噠……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