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公子很急,但還是耐着性子,聽衛青道明原委。
原來皇上在兩年前便有了計劃,培養了一個叫聶壹的富商。聶壹以商人身份帶着商隊,頻繁來往於大漢和匈奴之間。他從中原帶去的美酒,點燃了匈奴男人的血性;他從長安帶去的胭脂,妝扮了匈奴女人的嬌顏。漸漸的,匈奴人熟悉他並接納了他,認定他是個無利不貪的商人。
就在幾天前,聶壹奉皇上密詔,開始行反間之計。他以自身作餌,親到匈奴王的大營,向伊秩斜單于進言,可以幫單于奪下富饒的馬邑城,事成之後,許他厚利即可。伊秩斜單于輕信其言,讓他回去準備,一切妥當之後便策動起兵。聶壹回到馬邑城之後,斬下了一名罪犯的首級,訛稱是馬邑長吏之頭。伊秩斜單于見馬邑城內羣龍無首,便集結了十萬匈奴大軍,準備深入重地。豈不知皇上的三十萬大軍已經埋伏在馬邑城內,守株待兔。
聽完衛青的敘述,我充滿了疑惑。不知道衛青爲什麼想要阻止皇上,這計劃明明非常完美。匈奴每年都要在邊關各鎮,燒殺擄掠,殘害了無數漢朝百姓。是該給他們一個教訓了!
我看向公子,公子長眉深鎖,趿鞋下地,緩慢地走了兩步。
“朝中就沒有人反對嗎?”公子看向衛青。
衛青搖頭:“上次的東甌之戰,羣臣反對,結果皇上大勝;這次,他們都學乖了,再也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不是誇讚皇上深謀遠慮,就是默不作聲靜觀其變。大人若不阻止,大軍既出,就沒有回頭路了。”
“那你又爲什麼要阻止呢?”公子審視着他的臉。
“橫掃草原的匈奴鐵騎,不會敗給一個小小的陰謀。”衛青篤定地說。
公子微笑,輕輕一拳捶在他的肩頭:“說得好!……延年,備馬,入宮!”
我們一路風馳電掣地進了皇宮。
公子沒有立刻面見皇上,而是去了尚衣軒,沐浴更衣,換上一身肅穆朝服。腰繫金鉤,斜懸長劍,峨冠博帶,面如白玉,傾城絕代裡竟染了一絲悲壯的氣息。
“公子,皇上在宣室殿。”我利用他換衣服的空隙,早已探明。
公子點了下頭,邁出門檻,緩步往宣室殿方向走去。他時不時昂起頭,透過芙蓉樹光禿禿的枝椏,看向冬日灰藍的天空。金色的光線染在他的眉梢眼角,漂亮得讓人無法喘息,彷彿有大朵大朵的花兒盛開在冰冷的空氣裡。
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呢?心房泛起一層酸澀的泡沫,讓我無端端想要落淚。
守在門外的郭公公看到公子,眼睛一亮,迎上前來:“久違了,韓大人。可想死奴才了。奴才這就給您通報。”
公子擺了下手:“不必。”
他不緊不慢地走進去,拐過兩道屏風,耳邊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原來密室裡不止皇上一個人。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應該有丞相田蚡。果然,剛踏入門內,便看到田蚡翹着他的山羊鬍子,雙手上拱,恭維說:“皇上英明,此計必成……”
其他幾位大臣也附和着讚歎。
皇上臉上剛要浮現幾縷笑容,突然看到闖入的公子,臉上的線條驀然僵硬,腰身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幾分。
公子舉手加額,俯身下拜,優雅無比。
“臣,韓嫣,參見皇上!”
皇上愣了許久,纔回過神兒來,但他並未叫公子起身,只是冷笑着說:“難得,你還記得朕!”
公子避過皇上的語鋒,直言說:“聽聞皇上要對匈奴用兵?”
“怎麼?你有意見?”皇上反問。
“臣反對!”公子說。
“哎?韓大人?滿朝文武無不贊同,你憑什麼反對啊?”一個大臣站起來說,“這個計劃無比成熟,我們只需甕中捉鱉!如此好的戰略,你爲什麼要反對呢?”
“這不過是雕蟲小技,哪裡稱得上戰略!”公子直言不諱。
“大膽韓嫣!”田蚡怒喝,“你怎麼敢把皇上的天縱英明說成雕蟲小技!你眼裡還有皇上嗎!”
公子不理睬他的挑撥,直視着皇上:“皇上,請聽臣一言!”
“皇上!上大夫目無尊上,其罪當誅!”田蚡咬牙切齒地說。
“你們都先退下。”皇上沒什麼情緒地說。
“皇上!”田蚡還想趁熱打鐵。
“退下!”皇上怒吼。
田蚡見皇上震怒,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起身告退。其他人尾隨其後,不一會兒便走得乾乾淨淨。
皇上窩進龍椅裡,彈了彈指甲,放在嘴邊吹了一下,懶洋洋地瞟着公子。
“韓卿什麼時候學得這麼乖了?不讓你起來就不起來?”
“皇上,臣不是來吵架的。”公子正色說。
“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臣是來阻止皇上做蠢事的。”公子頓了一下,語氣平靜而深長,“我知道,這個計劃您苦心經營了兩年,也確實有成功的可能。但成功的可能卻微乎其微。”
“怎麼說?”皇上嘴角旋起。那無所謂的態度讓我覺得他主意已定,根本不在乎公子說什麼。
“用三十萬大軍去完成一個密謀,您不覺得太冒險嗎?其中哪怕有一個人,出一點小小的差錯,都可能導致不可估量的惡果。何況我軍埋伏城內,只能坐等,無法主動出擊,在軍事上陷入完全的被動!”
“所謂兵不厭詐,你以爲只有你纔讀兵書嗎?”皇上十指交叉,置於腹部。
公子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三十萬大軍啊,皇上!這一路北上,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怎可輕舉妄動!”
“朕有必勝的把握!”皇上擲地有聲地說。
公子久久凝視着皇上的臉,眼睛裡是痛切又無奈地神色:“你想過失敗的後果嗎?東甌之戰的勝利,剛剛燃起羣臣和百姓的鬥志。此次行動如果失敗,他們以後絕不會再支持你對匈奴用兵。不僅如此,還會惹惱匈奴,打破輸幣和親苦撐着的和平局面,我們將要爲此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皇上,與匈奴的戰爭,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可以打完的!也許要幾年,十幾年地打下去!您已經等待了這麼久,爲什麼不能再等上兩年!等到我們兵強馬壯,裝備精良……”
“夠了!”皇上大喝一聲,站起身來,“韓嫣,以前每次提起打匈奴,你都鬥志昂揚,這次是怎麼了?是不是捨不得你那相好的?怕朕一舉端了他的老窩!”
“你說什麼?”公子的聲音沉了下去。
“朕說什麼,你知道!”皇上步下丹樨,語氣緩慢而輕蔑,“那啖肉食生的蠻夷王子,就真的比朕好嗎?你們上過牀嗎?他伺候得你舒服嗎?”
公子揚手要抽他耳光,被皇上一把抓住:“朕真是瞎了眼,竟愛上你這水性楊花的賤貨!”他狠狠摔下公子的手腕。
公子踉蹌了一步,險些跌倒。只是一瞬間,血色便從他臉上褪得乾乾淨淨,他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皇上,聲音顫抖而喑啞:“你叫我什麼?賤貨?……呵……好!——”
他艱難地轉過身,我感覺他似是挺立不住,連忙爬起來,扶住他。
他推開我,步履蹣跚地往外走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鉛。轉過屏風的時候,他遲疑着停下來,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回頭說:“最後給你一個忠告,就算你真的要走這步棋,也不要用大行令王恢。他忠肝義膽,深謀遠慮,卻不是大將之才!望你莫要一意孤行,誤己誤人!”
說完這些,他再也沒有停步,徑直走出宣室殿,拐過無人之處,他踉蹌着扶住一棵樹,一口鮮血噴灑出來,染紅了身上的朝服。
我心下大駭:“你這是怎麼了公子?公子!……”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脣邊的血跡:“沒事,我們回去。”
“還是先去未央宮歇息一陣兒再走吧?”我懇求他。
他苦笑搖頭:“我這樣的賤貨,豈配住在未央宮裡……”
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宮裡住不得了,侯府回不得了,赫連王子的府邸也去不得了。我扶着虛弱的公子在肆虐長街的寒風中徘徊許久,傍晚才走進了一家客棧。出宮的時候未帶銀錢,公子拽下腰上的金鉤遞給掌櫃的,我們因而得到了最好的兩間客房,並且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服侍公子洗了腳,正打算去旁邊的藥鋪找郎中給公子瞧瞧,出門便遇見了赫連蒼鸞。
“本王找得你們好苦!”他見面便說。
“找我們做什麼?”我自始至終不喜歡他,也說不出爲什麼。
“我要回去了,跟你家公子辭行。帶路吧。”
我心下愴然,有種曲終人散的悲涼之感。轉身上樓,引他去往公子的房間。
“他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赫連蒼鸞吃驚地看着半昏半睡的公子。
公子聽到動靜兒,睜開眼睛,見是赫連蒼鸞,又閉上了,臉微微偏向一邊。
“韓兄,我要回去了。”
公子沒有做聲。
赫連蒼鸞頓了頓,又說:“真的不跟本王走嗎?”
公子乾脆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他嘆口氣,點了點頭:“好吧,你要保重!我們後會……”
“無期。”公子接了一句。
赫連蒼鸞怔了一怔,眼圈泛起模糊的淚光,他昂首向天,深深喘了幾口氣,毫無預兆地掉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