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剛走的那幾日, 子夫便只覺着自己整日渾噩度過,聽着外頭的秋風落雨,耳邊的簌簌聲叫她心裡愈發的沉悶。凝然勸她出去走一走, 她沒有說話, 只停在殿門前, 望着前方庭院之中落得滿地的枯黃樹葉, 偶爾飄來一陣風, 視線中的枯黃之色便不着痕跡的盡數散去了,像是從不曾來過。這片地方,活着那樣多的花草, 或生或死,也許從來沒有人留意。
“奴婢瞧着美人臉色越來越不好, 這些日子食慾也不佳, 要不要奴婢囑咐司膳局多做幾樣菜式來給美人換換口味?”凝然一直擔心子夫的狀態, 怕她一心沉溺悲傷不能自拔。
子夫卻是笑了,“不必操心, 往後該怎麼做我還是曉得分寸,寒秋終歸是走了,我再惦念一切也不會回到當初,如今我自然知道爲自己打算。”
凝然舒了口氣,“倒叫奴婢多心了。”
子夫起身拍了拍衣褶上的塵土, 道, “外頭怪冷的, 進去暖和些。”凝然答應, 伸手便來扶她, 只是子夫起的似乎有點兒急了,只覺得忽然血氣上涌, 腦子裡有些空白,面前凝然的臉頓時模糊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躺在寢宮的牀榻上,身邊來來回回有宮人在忙碌着,燭火飄動,她眼睛微微睜開,竟覺得刺眼。手上似乎有些暖意,漸漸的,愈來愈炙熱,她終於清醒,視線之中是醒目的硃紅色佩授與金絲線繡的腰帶。
“皇上?”她掙扎着想要起身,無奈全身似是散了架一般使不上一丁點兒力氣。劉徹見她醒來目露喜色,連忙示意她躺回去,握緊她的手道,“子夫,朕方纔一直擔心你。”
“天怎麼這麼晚了,我只記得先前我還與凝然說着話……”子夫打量着劉徹還未來得及換去的朝服,驚訝萬分,“皇上是剛下朝麼?”
劉徹笑了,“朕原先聽聞你身子不適暈倒,趕忙跑了過來,誰料卻聽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微微扶起子夫,眼中是不可抑制的喜悅,“御醫方纔來過,你已有了身孕多日了。”
什麼?子夫訝然,眼神瞬時從劉徹身上移開,落及雕花案上成堆的食材與補藥,皆用銀絲線規規矩矩的拴着。那些來回忙碌的宮人一致向她欠身道,“奴婢們給皇上道喜,給美人道喜了!”
她有了孩子。衛子夫的第一個孩子,終於如期而至。
子夫心裡寬慰許多,不管現在究竟是方琳還是衛子夫,如今腹中的生命是與她緊緊牽在一起的,生命的降臨總是出人意料,死亡叫她悲嘆,可新生卻叫她這樣欣喜。
“聽凝然說這些時日你一直不大吃東西,怪不得今日早上會暈過去,如今是快做母親的人,可不要再虧待自己。”劉徹的關切帶着一些強逼的成分,子夫心裡明白,劉徹是不會允許她再爲另一個人的逝去而讓自己的孩子早在母親腹中便受苦,輕輕舒開了眉眼,笑聲清朗,“只怕日後會越吃越多了!”
劉徹笑了出聲,道,“朕一定要將這等好消息告訴衛青,他如今也是要做舅舅的人了!”
提起衛青,子夫這纔想起自己已經許久不見他了。劉定死在城門口的那日,她只記得自己憤怒的扯着衛青的衣襟,發了瘋似的質問他究竟爲何這樣做,而衛青自始至終都是不發一言,臉色剛毅而又隱忍,看她哭那樣悽慘,他在抱她上馬時終於小聲回了句,“對不起。”
對她,他只能說對不起,皇上的命令對於他來說是不可違抗的,他也不想違抗。即便後來子夫恨意深切,卻從來不怪衛青。她明白衛青的忠心,更懂得衛青心中那股不願永遠都只能做人下人的決意。
他救過她的性命,而如今,他更是她至親的弟弟。
“敢問陛下,如今衛青怎樣了?”
劉徹寬慰道,“朕現在將他放在北營歷練,他身上有朕喜歡的那股不服輸的勁兒,這樣的人,正是朕迫切需要的,”他看着子夫沉默的模樣,不由得笑道,“你放心,朕將來是要衛青做大事的人,必會對他好好重用。”
子夫目露微笑,啓口,“妾身多謝陛下。”
長信宮。
“那日的狀況大致就是這樣的,”皇后微微擡起眼皮,看着祖母緊閉的雙眼,似乎是在沉思,她擡手又加了一杯松露茶,小心翼翼的放置在竇氏的面前,“祖母要不要再進點兒?”
下方的館陶又命宮女往爐子裡多添了些香木,偌大的殿中開始回暖。她擡頭往上方瞧了瞧,今日她與阿嬌已在長樂宮呆了多時,可是太皇太后始終不發話。她一時心焦,面上卻又不敢多說,只叫阿嬌小心伺候着。
許久,館陶終於提着裙角上前,極其安分的坐於太皇太后一旁,伸手爲她捏肩,一邊道,“母親,要不是先前聽阿嬌說了,我也當真不敢相信區區一個宮女竟有如此大的膽子!大抵是先前寒美人太過縱容她了,這才養虎爲患……”
“養虎爲患?”太皇太后忽然發話,驚一旁爲她研磨松子的阿嬌忽然收手,愣愣的看着祖母,她蒼老的眼角慢慢張開,儘管阿嬌明白祖母看不見,心臟卻是忽然跳的厲害。
嘩啦一聲——
桌案上的松露茶被太皇太后揮手便推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響與松露瀰漫的水聲在殿中引起陣陣迴響,像是擴散了許久,始終都沒有停下。
“祖母……”
阿嬌嚇的不輕,連忙回頭望向太皇太后。館陶亦是睜大了雙眼,雙手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放。
下方有宮娥上前來俯身便收拾,太皇太后側耳聽聞,聲色俱厲,“下去。”那些宮人相視,終是心驚膽戰的悉數退下。
館陶一向在母親面前最是自在的,這時卻被嚇住了,一時不敢妄爲,只小聲問了句,“母親這是怎麼了?”
“都給哀家跪下!”太皇太后伸手指向下方,威嚴,不容任何人拒絕與反抗,蒼老卻極是有力的聲音幾乎震痛館陶與阿嬌的耳膜。
二人不敢耽擱,低頭跪在下方不敢言語。阿嬌原本還想出聲辯駁,身旁的館陶卻一手按住她,輕微地搖了搖頭。
“你們真當哀家是個瞎老婆子,未央宮的發生了什麼只胡亂說了來糊弄我!”太皇太后怒極,痛聲道,“養虎爲患?館陶,這話也虧得你說的出來!那名宮女能有那樣天大的膽子,當今皇上的種都敢謀害?若非有人授意,她活的好好的是想自尋死路不成!”
“母親息怒……”館陶不停磕頭,懺悔道,“兒臣錯了,兒臣知錯了!”
“知錯?”太皇太后冷哼一聲,“你如今知錯有何用!可憐那孩子才六個月便胎死腹中,哀家盼了那麼久,竟終究死於你手!”
阿嬌哭着道,“祖母息怒,母親這麼做全是爲了我,母親怕寒秋那賤人一旦生下皇子會危及正宮的地位,這纔不得不……”
“你們這如意算盤打的可真好!按照你們這意思,往後這皇帝是不能寵幸她人了?那哀家指望誰來爲皇帝綿延子嗣?皇后你嗎!”
“阿嬌知錯……”皇后不敢再說話,一時只剩下抽噎之聲。
館陶悲聲道,“母親,兒臣這也是爲了阿嬌的將來考慮……您要幫幫兒臣啊!”她說着便擦拭着眼角,泣聲道,“阿嬌無子,往後只怕皇上……”
“胡說!哀家就是爲你想纔沒有將這件事說破,館陶,你實在太糊塗了!”太皇太后聽着館陶哭的悽慘,心裡也不由得軟了下來,搖頭道,“你擔心什麼,阿嬌將來的路還長着,她的皇后之位無人敢廢!哀家倒要看看,皇帝還能不聽哀家的話!”
下方二人一時不敢回話,只低着頭聽着,忽聞殿外走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便是一聲洪亮的嗓音——
“稟太皇太后,西宮有喜!皇上特差奴才來報!”
這聲音飛快的傳入長樂宮的每一個角落,宮人們暗暗喜悅,不爲其他,只爲此刻太皇太后心情必然舒爽,他們服侍地也不至於心驚肉跳。
太皇太后蒼老的身軀微微搖晃,慢慢落座於榻上,右手顫巍巍的扶上一旁的龍頭手杖,目視前方,道,“進來說話。”
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未央宮的宮監快步上前參拜,俯身道,“稟太皇太后,西宮有喜,皇上命奴才前來請太皇太后同喜。”
“寒美人剛去,如今有何喜事?”
“漪蘭殿衛美人有孕,御醫上報已三月有餘。”
“什麼?”太皇太后原本微怒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嘴角揚起欣慰的笑意,衝着下方道,“可是當真?怎麼不見皇上來?”
“回太皇太后,皇上說了,今日已晚,明日會過來長樂宮親自向您告稟,所以特意遣奴才先行向您告知。”
這方阿嬌卻已聽不清什麼,只渾身一軟,便徑直跌坐了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太皇太后高興之餘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收起笑意,叫通報之人退下。片刻,她沉聲對下方道,“館陶,母后可要你答應一件事。”
“母后不必說,兒臣明白,”館陶微微低頭,眼睛緊瞪着,“兒臣不會再任意妄爲。”
太皇太后點頭,“你明白就好,衛美人腹中的孩子但凡有一點兒差池,哀家都不會再輕饒你。”
館陶先是沉默,半響後再次哭出聲,“母后,兒臣該怎麼辦啊……兒臣不知該如何指望了……”
“你且放心,哀家終歸記得你是哀家唯一的女兒,阿嬌是哀家的親外孫女,不管何人承寵,哀家必叫阿嬌的後位穩如泰山!”
這話像是一記定心劑,館陶的抽泣之聲慢慢停下,俯身叩拜,“兒臣謝母后!”
從長信宮出來,阿嬌面色蒼白如死灰,自顧自嘲諷道,“母親,我這個皇后還有什麼意思?衛子夫懷孕了,皇上這下更加不會理會我分毫了。”
館陶心裡滋味萬千,方纔太皇太后的警告依舊迴響不絕,她即便再憤恨都只能作罷。母女二人走了許久,她終於定下腳步,回身道,“你放心,母親會叫衛子夫吃個教訓,讓她知道什麼叫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