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 天便日漸嚴寒起來。子夫身子不算重,每日在宮中呆得煩悶,皇后並沒有如預期那般對她諸多計較, 相反, 這些日子她在漪蘭殿度過的極其平靜。
自得知她有孕以來, 王太后便免了她的每日晨省之禮, 子夫明白如今太后的意思, 無非是希望自己在宮中靜養,只是她莫名的心中生出些許慌亂。宮裡實在太過風平浪靜了,皇后那樣善妒, 這次怎會如此不尋常。
好在深冬還未到,帶着秋意未絕的颯爽, 放眼望去, 景春園裡竟透着一股子暖意, 含苞待放的臘梅散來清幽的香氣,她站在廊下, 聞着甚是舒爽。凝然給她捂上一暖抄手,道,“奴婢剛遣了人從宮裡暖爐旁拿來的,美人可別是顧着賞花凍着自己。”子夫笑道,“天還沒大冷呢, 哪裡就這麼金貴了, 再說了, 我如今不過四個月, 早呢。”
“這可不早了!”
後方忽然傳來一陣笑聲, 凝然等人聞聲回頭,見着來人連忙下跪行禮, “奴婢參見皇上。”子夫意外,挪了挪抄手欠了身,“皇上下朝了?”
劉徹應了聲,連忙扶她起來,瞧見子夫一身象牙白的錦緞披風,潔白色的氅毛下映襯着一張白皙動人的臉,笑意靈動,不由得舒了眉,“前些日子太后囑咐你的話都忘了?叫你在宮中養着身子。”
“再這樣悶下去只怕要叫妾身發黴了,”子夫撲哧一笑,遠遠望見有一道身影退了下去,俊秀而挺拔,她心中有數,是韓嫣,她撇過了臉,對劉徹道,“皇上來得正好,妾身正要往壽安殿去呢,皇上不妨一起去吧?”
劉徹點頭,走了幾步道,“對了,這些日子皇后可有爲難你?”
“沒有。”子夫並未停下,只是淡淡回道,“陛下若是想要妾身保住腹中孩子安穩,還望不要再與皇后娘娘置氣,這便是對妾身最大的好處了。”
劉徹訝異,側臉望了子夫一眼,心裡瞭然。方纔子夫那話已經算是有所隱晦,他如今與皇后之間豈是以一句“置氣”便可帶過的,只是子夫並不多言,他也沒有多說,只回了一句“好”。
王太后心情明顯好了很多,命人備了上好的蓬萊仙芝,殿中飄着氤氳至心脾的茶香。她甚少看過皇上帶嬪妃一同來她宮中,今天竟是頭一遭,往日只與皇后來過,那也只是迫於宮中禮節。自皇上即位以來,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他這樣開懷的笑過。她時常想着,這個衛子夫,究竟是哪裡來的?
“除夕將至了,皇上的除夕宴打算在哪兒辦呢?”太后輕放下茶碗,不着痕跡看向下方。
劉徹道,“自然是在祖母那裡,她老人家腿腳不便,還是定在長信宮好了。”他微揚起頭,“皇后不懂事,還要勞煩母后多加操心了。”他雖答得不經意,心裡卻是明白母親的心思,這些年,她已經受夠了。
子夫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話,在太后或是太皇太后面前,她已經習慣了沉默,在她認爲,沉默未嘗不是件好事,過早露了鋒芒只會引人忌憚,況且兩宮太后都非等閒之輩。如今自己得皇上寵,被皇后視爲仇敵,可對於王太后來說,自己恐怕就已經被她劃爲“自己人”的範疇了。
劉徹並沒有留在壽安殿用晚膳,後來子夫才聽凝然回稟,皇上當晚便去椒房殿了。她聽後微微一笑,劉徹到底是劉徹,他不會放棄一丁點對自己有益的事,哪怕他心裡再厭惡,面對阿嬌,他依然可以做到一切皆不知。即便白日自己不提及,他也定不會過分冷落阿嬌。她並不在意,畢竟,於自己而言,這是一種庇護。
子夫與王太后一同用了飯,太后的飯食向來節儉,當晚卻是爲她破例,特意命宮人多備了幾樣菜式。她表示謝意,太后卻沒有說話,許久,太后才似不經意的問起,“往日你在平陽那兒,她待你如何?”
“回太后,長公主待下人們都很好。”她答得輕易,心裡卻開始暗暗疑慮,太后爲何忽然問起往事。
“哀家聽聞你弟弟如今做了建章營的監軍?”
子夫不敢擡頭,只答,“是,他叫衛青。”
“那麼,你家中還有什麼人呢?”太后忽然停止咀嚼,眼光慢慢定在她身上。
“妾身還有兩位姐姐,均在公主府中爲奴,大姐名喚君孺,二姐名喚少兒。”子夫身上不由得出了細汗,答地也更加謹慎,生怕出了差錯。
太后眼皮輕垂,似乎是在思慮,須臾,她擡起頭,繼續道,“哀家再問你,你是怎麼入公主府的,在那裡呆了多久了?”
子夫身體微顫,像是一記悶石敲打在自己身上,她終於明白,太后從沒有一刻不再懷疑她,即便她先前與皇上亦或是平陽公主掩飾的再好,太后依舊是懷疑,她的心思並不輸給太皇太后,甚至她比起竇氏還有更大的優勢,年輕,並且耳聰目明。
她該怎麼說呢,自己對於乳孃的前後經歷瞭解得並不深刻,此時但凡有一點兒出錯都會叫太后生疑。一旁侍奉的凝然不由得也爲她捏了把汗。
“妾身從前是與母親還有兄弟姐妹住在平陽郡的,母親原本是平陽侯府上的一名侍婢,後來平陽侯娶了當朝陽信公主,侯府也成了公主府,曹駙馬的身子一直不好,公主思鄉情切,便獨自回了長安城,妾身一家也跟隨公主來到了京城。”
她一直不敢擡頭,說話時也一直只望着桌案上的還未動的菜式。話罷,像是過了許久,太后纔回了一聲,“看來,你算是平陽那丫頭的親信了?”
“妾身不敢。”
“平陽既然放心將你送進宮,自然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太后終於輕微嘆了口氣,像是囑咐重託一般,“哀家信你,也希望你不要辜負哀家對你的信任,原以爲寒秋能助哀家,豈料她也是個不成器的,早早就沒了,衛美人,你可不要叫哀家失望。”
這算是相信了麼?太后終於對她放下戒備了?她在這宮中缺乏自己的黨羽,所以,自己便無可置疑的成了王太后手中的一子麼。
子夫慎重起身,極是恭敬的向太后行三叩九拜之禮,“子夫定竭盡全力不辜負太后意。”
“這便好,你懷着身子,起來罷。”太后極是滿意,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子夫重新坐回席上,心裡卻是澎湃異常,她從來就不想自己孤身一人在宮中生存,太后今日的言語應當是正中她下懷,她不僅要有劉徹的庇佑,太后的這股力量一樣不可少。不管日後究竟會如何,眼前自當穩妥爲先。
“在皇子平安誕下之前,你不要再進司膳局送來的東西,漪蘭殿也不小,哀家還是夫人時曾在那裡住過很長年月,殿後方有地方,明日哀家便差人在那裡建了小廚房,日後你吃什麼,只叫貼身的人去弄。”
子夫低頭,“妾身謝太后關照。”
太后抿了一口湯,眉宇間有些許隱憂,“上回寒美人失子之事仍叫哀家心有餘悸,身邊每個可靠的人實在不可,哀家身邊倒是有些心腹,明日一併遣了到你宮裡去。”她擡頭望了凝然一眼,聲音中帶着威嚴,“凝然,哀家一直信得過你,你可是不要步上湞兒的後塵。”
凝然急忙跪下,臉上堅定而決絕,“奴婢可向天發誓,此生只忠心於美人。”
“那就好。”太后抿了口湯水,大抵要交代的事都完畢,起身便往內殿去了。
回宮時天色不大晚,子夫遙望天邊,滿眼盡是璀璨的晚霞。記憶像是恍惚間涌現,那些被染上紫色金暉光的雲層,那一抹燦爛如同火燒的晚霞,還有如水一般在耳邊飄揚的簫聲。遙遠的天際處,似乎有一抹青色的身影緩緩轉身,對着她,輕聲啓口。
她怔怔的停住腳步,爲什麼,這一刻她竟覺着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他也離去這麼久了。凝然剛想小聲問,只瞧見子夫的眼角竟不知何時溼潤了許多,空氣寒薄,這一望去更覺冷滯。
“美人,您怎麼了?”
子夫不敢閉眼,硬生生地將眼淚嚥下,回頭朝凝然笑道,“沒什麼,只是身處宮中,早已不知外頭是何光景,像是完全隔絕了。”
凝然一陣落寞,苦笑道,“奴婢有時候一直羨慕翁主,您到底是出宮走了一趟,外頭的天地也是自由享受了一番,而奴婢一人卻只能永久處在深宮之中,一歲一歲的逝去。”
自凝然重新侍奉在子夫身邊,她從未再叫過她“翁主”,一來怕惹來禍端,二來如今身份變換,這樣叫也是不合適的。只是方纔凝然卻忘了拘謹,大抵也是心中實在感慨。
子夫撫上凝然的手,“往後,我將你嫁出宮去,尋一處好人家,好不好?”
凝然卻搖了搖頭,回頭望着子夫,“美人您往後是要在宮裡呆一輩子的,奴婢便陪您呆一輩子,若是奴婢走了,誰來侍奉您呢?”
“往後?”子夫嘲諷的笑道,“往後的日子變數太多,誰也說不準,你也瞧見了,今日太后待我這樣好,可是一旦敵手落馬,日後究竟如何,還猶未可知。”
凝然忽然愣住,“您是說……”
子夫笑意清淡,道了一聲,“太晚了,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