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之,咱們這是要到哪裡去。不回北羢王庭了麼?”
“難道你還要回王庭麼?”
“我不知道!”
一直向西,那顯然不是王庭的方向。韓悠不知道燕芷要往哪裡去,恐怕亦連燕芷自己也不知道將要去哪裡。王庭不是自己的家,韓悠從來就沒有將北羢王庭當成過自己的家,去與不去實在也無所謂的。況且從大漢傳來的消息,王冉已經徹底剿滅了廣陵軍,漢境大定,諸侯臣服,四海皆平!
就算此時與北羢反目,以大漢實力也不足畏懼。其實韓悠亦早與玉漏暗中商量過脫身之策。只是韓悠之意,並不願意倉皇奔亡。再也一直未得有力之人策劃,北羢王庭諸人待她們也甚是恭謹,除了後來的納蘭,無人不喜與她們交往,待她們親善。因此返漢之心亦未有那般強烈!
如今被燕芷這般橫生一腳,韓悠心中思量道:“倘若還依舊回王庭,燕芷自然還要扮作訓鷹老獵人,但既然知他是燕芷,如何能再用以後的目光相待。倘若言語行動上泄露了燕芷的身份,以燕芷北羢天敵的舊怨,恐怕再難在北羢立足,便是被北羢族人圍攻亦是大有可能。
思來想去,竟只有去的道理,沒有回王庭的理由。
可是茫茫大草原,哪裡可以安身立命呢?回漢境那是不可以的,若被北羢知道,塔西克自然不肯。說不得又引起大漢與北羢的紛爭,到時苦了的,還不是兩國百姓。離開涼州之時,百姓拜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這般狼狽奔回,亦對不起大漢百姓啊。
再者,無論塔西克、烏月氏還是北羢尋常百姓,待她和玉漏還是非常親善的。
“悠之,阿悠不回北羢王庭了,可是大漢也不能回去,咱們能去哪裡呢?”
燕芷似乎也猜得韓悠心中所想,並問爲甚麼,只道:“天下之大,難道還容不下我們倆個麼?”
話雖如此,究竟要上哪裡安身呢?卻是連燕芷亦無主意。
走到天色黑透,想來距先時起衝突的戰場已遠,二人才停住馬匹,尋了個背風之處歇息下來。燕芷去捕了幾隻野兔,韓悠揀拾些乾草,生起火來,炙烤起兔肉來。
嚼着芳香四溢的兔肉,喝幾口燕芷隨身的攜帶的青稞酒,韓悠漸漸舒緩了下來。忽然看見燕芷對着自己傻笑!
“你笑甚麼?”
“其芳,認識你這麼久了,從來未見你如此狼狽過啊!”
韓悠這才注意到,眼下的長安公主、北羢王子妃,簡直連個乞丐也不如。衣衫襤褸不說,還處處血污,都結成痂了,粘連在身體上。好幾個破漏之處,連肌膚也暴露了出來。被燕芷一瞧,又羞又惱:“人家都可憐成這樣了,竟然連半絲同情也沒有,還只嘲笑我!”
“明日去找個牧民,買套衣裳來,再尋條溪流洗沐一下罷。身上的傷還痛麼?”
“怎麼不痛,到處如刀割火燎一般。”
聽得韓悠如此說,燕芷便起身,藉着月色趴在地上一路尋起草藥來。尋了大半個時辰,才握着滿滿一把藥草回來,坐在地上,抓起一把來就放入口中咀嚼。韓悠道:“都是些甚麼藥草,竟不苦澀麼?”
燕芷笑道:“不苦不苦,倒還甜絲絲的呢!”韓悠不信,抓了兩根塞入嘴裡,燕芷阻止不及。
“噯喲,呸!”韓悠才嚼兩口頓時吐了出來:“還說不苦,比黃蓮也苦上幾分啊!”再看燕芷神情,才知原來他也是極力忍耐着的呢。
燕芷將草藥嚼爛,遞與韓悠,教韓悠往身上有傷之處敷用。
韓悠倒也不避他的嫌,只轉過身去,解開衣裙,將嚼爛的草藥抹在荊棘擦傷和被那頭狼抓傷之處。荊棘擦傷還可,那狼爪所傷卻有些觸目驚心。藥草敷上,先是一陣清涼,然後便炙熱起來,如火灼過一般,稍時又暖洋洋地舒泰起來。忽然背上一涼,想是燕芷在爲她敷後背之傷。
“其芳,瞧汝這身傷,竟比千軍萬馬的戰場中廝殺出來還多些呢!”燕芷心痛道。
“怎麼,嫌我身體有暇了麼?”韓悠幽幽問道。倒非是這一身外傷,還因是自己的王子妃身份啊。如果早知有這一天,當日在西昂城,韓悠是約計不會將身體給塔西克的。
“悠之愛的不是這身體,而是整個的你。其芳,當真願意不回王庭,隨悠之浪跡天涯了麼?”
“哪個願意與你浪跡江湖!”敷好了藥,韓悠整好衣裙,轉過身來向燕芷笑道:“你也忍心我餐風宿露麼,便是茅屋草棚也與阿悠搭一座罷!”
燕芷將韓悠輕輕擁在懷裡,喃呢道:“華屋大廈咱們也住厭了,往後便要過茅屋草棚清湯寡水的日子了,其芳當真不後悔麼?”
這倒無甚麼,只是……韓悠道:“我這一走,不知玉漏那丫頭怎麼辦呢?”
又擔心起塔西克、香兒、烏拉婭他們來,塔西克只帶了千餘王庭武士,西昂族人卻有數千,也不知塔西克他們能否像他們一樣幸運,順利逃脫開。
只略略想了想,便也不想了,能躺在燕芷寬厚的胸懷裡,思想和身體都變得那麼輕柔、舒緩,一切的煩惱之事都幻化成了縷縷輕煙,消散在了空氣之中。這幾日也確是勞累緊張過度,不一時便沉睡而去。
睡夢之中,但見一片繁花滿地的花園,布着精緻的亭臺樓閣,花園之中蜂蝶招引,花開馥郁。細看之下,不由一驚,這不是漢宮麼?但見繁花中隱隱兩人迤邐走來,定睛瞧時,卻是皇帝舅舅和靈脩。皇帝舅舅看起來竟是那麼精神矍鑠,而靈脩還是一副絕美而冷漠的神情。
“阿悠,亂跑甚麼,不怕花園裡的虎狼蛇豹抓了你去麼?”皇帝舅舅故作生氣地說道。
“有燕大將軍在,我纔不怕呢!”
“燕將軍,哪裡有燕將軍?”
韓悠愣了愣,轉身看時,見旁邊站着的,竟然不是燕芷,而是獨孤泓。唉,亂了,韓悠疑惑道:“我這是作夢罷,明明和燕芷呆在草原之上,哪裡來的漢宮花園和獨孤泓呢?再說漢宮花園裡,又豈有虎狼蛇豹?”
“怎麼便沒有呢,豈止沒有,簡直到處都是啊。我和靈脩這便是要離開這裡,躲避它們呢?”
皇帝舅舅和靈脩說着,果然就閃入花叢裡,消失在一片氤氳的水霧裡了。韓悠喊了兩句,卻哪裡喊得回。只得轉身找獨孤泓,卻見獨孤泓神情茫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阿泓,你不是和樂瑤他成婚了麼?”
“呃,是啊,阿悠,我們還生了很多很多孩子。”獨孤泓淡淡地道,眼神空空洞洞全無神采。
“恭喜你啊,阿泓,可惜我和親去了,連你們的喜糖也未吃到,喜酒也未喝成!”
“沒有喜糖的,也無喜酒。本身無喜,何來喜糖喜酒!”
這個獨孤泓變得好陌生啊,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美得像是畫出來一般的獨孤泓了,就如同是忽然被抽乾了水分和神采,雖還保持着那個形象,卻不是愛自己、也被自己深愛過的少年了。
“阿泓,你變了!”
“我知道,我們都變了,我們每個人都變了。阿泓雖然變了,但仍然愛你,而你卻不愛阿泓了。阿悠,變得最多的你啊。”
韓悠不由心中猛抽了一陣,阿泓說得沒錯,自己確實變了。無論心靈還是身體,一切都變得和曾經的漢宮中那個天純無知的小女孩子不一樣了。
“阿泓,汝恨我麼?”
“恨?不恨!也恨!也許這便是天意罷。咱們便是有緣無份的命運,無論耗費多少心機眼淚,無論經歷多少坎坷曲折。輪不到便是輪不到,阿泓恨,恨月老恨天意。”
深深的恨意在獨孤泓依然秀美的臉上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出來。這種恨令韓悠的心猛然一縮,這種神情令韓悠猛想起諸葛龍拉自己一起跳下懸崖之前的表情。
“阿泓,我走了,對不起。樂瑤也是至愛你的,再說你們又有很多的孩子,冉哥哥不會虧待你們,你們會過得很幸福的!”
“幸福?呃,幸福……”獨孤泓喃喃地走着,亦終於消失在迷霧裡。
忽然深深的傷感幾乎令韓悠流出淚來,這個叫獨孤泓的男子,從十歲便認識了,也算青梅竹馬罷,卻每每擦肩而過……罷了罷了,韓悠努力不去想獨孤泓,信步在漢宮裡走動,不時亦來到浣溪殿。只是這浣溪殿竟然如此陌生,那個親手佈置的“宮廷菜園”也不見了,仍被種上了各色鮮花。
浣溪殿門口,秀秀、蘭影和夏薇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公主,累了罷,快進來歇息!”蘭影向她走來,將韓悠扶進了浣溪殿裡,又都夏薇去打水來與自己洗漱。
洗漱罷,又服侍韓悠上了軟榻,輕拍着韓悠哼起了催眠曲。在這舒緩低沉的催眠曲裡,韓悠終於放鬆了下來,感覺溫暖而安全,漸漸地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