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辯上了岸,向着不遠處的村落走去。
身後只帶着典韋,盧毓,皇甫堅長三人,其他人都遠遠尾隨。
劉辯望着不遠處的點點星火,道:“盧毓,朕記得,四年前,人頭稅就取消了吧?”
盧毓跟在劉辯右側,道:“是的陛下,楊公在位時,再三發文給各州郡縣,要求不得再收取人頭稅。荀丞相上位後,也從未收取。”
劉辯點點頭,眼神冷漠了幾分,大步向前走去。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前。木質大門已經被踹的稀爛,裡面幾個卒役在屋裡肆意的打砸,一個男子在被毆打,隱約還聽到一對母女的哭泣聲。
盧毓皺了皺眉,轉頭看着劉辯。
劉辯心裡默默估算,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
劉辯眨了下眼,道:“哦,知道了。”
領頭的卒役一把拎起跟着跑過來的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冷聲喝道:“總數兩百文,我問你們,交還是不交!?”
底層的黑暗,真的是永遠只有你們想不到,沒有不發生的。
可這只是一戶人家,大漢朝千萬戶,該怎麼解決?
劉辯神色沉思。
幾個人卒役似乎還不泄氣,又大罵幾句,順手將桌凳踢飛,門也給拆,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總共有六個卒役,每一個都凶神惡煞,已經將屋內的東西打砸完,將稍微之前的東西已經拿到身前,對男主人的毆打還在持續。
“別打了別打了……”婦人忍不住了,鼓足勇氣,推開毆打她夫君的兩個卒役,護在他身前。
劉辯打量着破爛不堪的正堂,搖了搖頭,伸手扶起凳子以及半張桌子,徑直坐下,回頭與典韋道:“老典,準備一些吃的,我們暫且休息半個時辰。”
王賾一驚,下意識的看了眼褲襠,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話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的,甚至小跑出去了。
他很想客套,但想到妻女也餓了很久,這麼好的飯菜,怎麼能因爲顏面不讓她們吃?
這個年輕人看着十分富貴,臉上肌膚潤澤,絲毫不像尋常百姓家的飢瘦蠟黃,尤其身上的穿着,怕是一個邊角落都足夠他們富足的生活一個月了。
劉辯倒是不意外,抱着茶杯,道:“那王兄這一家子是如何過活的?”
盧毓跟着走進來,見這個環境,又看着這對夫妻面面相覷,連忙解釋道:“兄臺莫要誤會,我家公子只是有些累了。一應吃食,我們皆有攜帶,休息半個時辰後就走,絕不多打擾。”
婦人接過孩子,與孩子一起痛哭不已。
男人嚇了一跳,差點門棍脫手,摔倒在地。
裡面的婦人同樣大驚失色,急忙抱着孩子來到男人邊上。
他能輕而易舉的解決這王賾一家遇到的麻煩,甚至還能給他們榮華富貴。
漢子抱着娘倆,狠狠咬牙。
王賾一怔,道:“盤纏?疑惑?”
王賾愣了又愣,旋即不由得苦笑搖頭,道:“公子怕是多年未曾出家門吧?”
男人還沒走出門,門外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劉辯倒是不在意,只是沒有茶,有些口乾,道:“兄臺貴姓?”
劉辯微笑着點頭,道:“我會給王兄送上一些盤纏,還請兄臺爲我解答幾個疑惑。”
劉辯擡起手,阻止了典韋,道:“再看看。”
其實並不大,但王賾鼓着腮幫子,好像塞滿了一樣,用力又不敢太快的咀嚼。
男人休息了一會兒拿過半截房門棍,艱難的站起來,徑直出門。
王賾被嚇了一跳,筷子差點脫手,還以爲被發現了,急忙回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聽聞,那邊,能活命。若非走投無路,我也不想拖家帶口的背井離鄉,說不定就被山匪殺死或者餓死在半路上。”
劉辯稍稍沉吟,悄步上前,來到門房外,無聲的看向屋內。
王賾很自然的擡起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塞入嘴裡,目光還是時不時掃過桌上的湯餅。
男人是一個比較瘦弱的漢子,半坐着,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其他,咬着牙,臉角有了絲絲猙獰,低喝道:“你將後院藏起來的肉拿出來,給孩子做頓好的。我去找王大哥借些錢,咱們天不亮就走!”
這種底層的渾濁,並不在‘整肅吏治’範圍內,這更像是一種氣氛,瀰漫在整個大漢,無處不在,深入骨髓。
劉辯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肉,道:“王兄儘管請,無需客套。”
劉辯看出他估計很久沒有吃過麪餅了,自顧的倒茶,輕輕喝了一口,道:“王兄,你還有多少地?”
放火燒房其實不算什麼,大不了重新建,可要是抓他們去服徭役,那就是要逼死他們這一家子了!
邊上一個卒役一腳踹倒漢子,不滿的道:“亭長想方設法,花了多少錢才免去你們的徭役,你們倒好,非但不知恩圖報,居然朝廷賦稅也敢不交,你們活膩了,想造反嗎?”
劉辯笑着道:“多謝了。”
劉辯忽然擡起頭,看着王賾道:“方纔聽你說要去司隸與兗州,那邊的情形,是否好一些?”
男子忍着痛,道:“知道知道,明天就交!”
劉辯喝了口茶,道:“我記得,這些雜稅,朝廷早就取消了,這些會不是胥吏自行強奪,可有去官府告訴?”
王賾說完這些,再次盯着桌上的飯菜,悄悄將手裡的半張餅藏到了桌下的雙腿間,再次拿起一張。
孩子臉上殘留着害怕,大眼睛眨動,皆是疑惑與無辜。
劉辯剛要說話,一個便衣禁衛端着飯菜進來,還有一個便衣禁衛搬來一張好的桌子。
王賾見他沒有發現,遲疑再三,沒有敢再‘偷’,擔心被發現,一邊觀察着劉辯,一邊小口快食。
王賾擡頭看向劉辯,本想客套幾句,可手還是忍不住的抓向了湯餅,放到嘴邊,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他爹,可怎麼辦啊?”婦人還在哭,抱着孩子,滿臉苦澀、絕望,看着她的丈夫。
這種收法,普通百姓哪還有活路?
劉辯搖頭,從不大的縫隙,看着擁抱在一起的一家人,淡淡道:“你今天教訓他們,明天他們只會變本加厲的還給這對夫妻,還給這裡的百姓。”
男人艱難站好,看着劉辯,再看向劉辯身後走出來的典韋與盧毓,仔細打量,確定不是什麼兇惡之人,這才放下心,擡起手道:“小兄弟是要問路嗎?此處向南二十里,便是呂縣了。”
典韋面露惱怒,他最恨這種仗勢欺人的狗東西,甕聲道:“陛下,我去將他們全扔出去。”
‘要怎麼辦?’劉辯心裡低語。
劉辯注意到了這一點,轉頭向門外,道:“再準備一份,給王兄妻女送去。”
劉辯回過頭,便看到王賾雙眼盯着桌上的飯菜,一動不動,唯有肚子更加劇烈的叫,以及偶爾的吞嚥口水的聲音。
男人觀察過劉辯,見他不像什麼惡人,想了想,與婦人道:“他娘,你先帶囤兒去睡,我陪這位兄臺聊一會兒。”
王賾咬了一小口,不動聲色的將手連帶着餅放到雙腿間,直視着劉辯,道:“公子說笑了,怎會不收?不收這些,當官拿什麼過活?分地給我們更是妄想,只會收的更多,把我們往死裡逼。”
等他們出了遠門,典韋忍不住了,道:“陛下,俺去教訓教訓他們!”
盧毓同樣強壓怒氣,低聲道:“陛下,這些卒役未免太過了。這哪裡是徵稅,明顯的強取豪奪!”
王賾滿臉豔羨的看着劉辯,哀默一嘆,道:“那是難怪。我們這等末等小民,哪裡知道朝廷,亭長說收什麼,收多少,就是收什麼收多少,至於去官府告訴……要麼沒到官府就被打斷腿,扔到河裡。要麼就是進去了,再也出不來。官官相護,他們是官,我們是民,天下間,哪有民告官的道理?”
劉辯看着他的背影,心裡疑惑,這典韋有些莫名的興奮?
“田稅、人頭稅、徭役,過路費……年年漲,說不清,反正官府會派人來收繳。”王賾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了十多種,可卻沒有具體的數額。
領頭的卒役見他們肯交錢了,冷哼一聲,將小女孩直接扔給那婦人,喝道:“明晚我們再來,若是沒有見到錢,放火燒伱們的房子,抓你們去服徭役!”
男人聽到這句話,更加苦笑,道:“那還有什麼貴,姓王,王賾。”
婦人一驚,道:“走?去哪裡?”
說着,他悄步走進院子,立在門口不遠處的陰影裡,靜靜望着屋內發生的一切。
劉辯點頭,拿出了極其好用的藉口,道:“一直閉門讀書,今年纔出來遊學。”
王賾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個人估計是一個從大戶人家走出來貴公子,似有些無語,好一陣子才道:“給大戶人家做些事情,混些錢糧,山林裡尋覓,有什麼吃什麼。”
王賾聞着香氣,頓時肚子咕咕直叫,雙眼緊緊盯着,甚至於有些血紅,惡狠狠之色。
他並不在乎這些飯菜的口味,只想儘速填入肚子中。
劉辯等人藏在陰影裡,這些卒役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發現。
禁衛擡着手,後退出去。
已經走出門口的禁衛急忙回身,擡手道:“回陛,那個,說是茅房,迴避了。”
劉辯微笑着從陰影裡走出來,擡手道:“在下是從洛陽來的,一夜趕路,確實迷路,叨擾了兄臺。”
劉辯眉頭一挑,繼而若有所思。
王賾說的簡單,劉辯卻聽出了其中的艱難,道:“你們一年要交多少稅?”
劉辯點點頭,道:“王兄是要遠行?”
劉辯思索了一陣,再次道:“如果說,官府明正嚴法,不再收取這些,並且給你們分下田畝,可能留下,我是說活下去?”
王賾頓時更加尷尬了,而後長嘆一聲,道:“兄臺是看到了。”
劉辯微微點頭,喝了口茶,連忙道:“吃,無需客氣。”
“打擾了。”
說着,他便直接邁步上前,在這家人的愕然的注視着中,直接走進了堂屋。
婦人一把撲過去,跪在地上,急聲道:“放下我女兒放下我女兒,多少錢我們都給,求你了……”
王賾本還想細細感受,聞言有些不捨的吞嚥,手裡握着小半張餅,苦澀道:“哪還有什麼地,早就沒了。”
婦人聽着,回頭看了眼已經被砸爛,家徒四壁的房子,只能默默垂淚,雖然捨不得,但再待下去,他們這家子都得被逼死!
典韋雙眼一亮,道:“是。”
那漢子也顧不得疼痛,艱難爬過來,道:“有有,我們明天就去借,一定交上,求你放下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不多。”劉辯道。說的自然,從容,毫無人情世故。王賾臉角抽了下,引起了疼,倒也沒有隱瞞,默然一會兒,道:“還請兄臺爲我保密。”
劉辯等便衣禁衛安排好,退下之後,忽然道:“老典幹什麼去了?”
“王兄,”
劉辯心情十分複雜,輕輕點頭。
這種病,要怎麼治?
王賾見劉辯低頭沉思,又悄悄瞥了眼門外,見無人注視,又將兩張麪餅藏到雙腿間,還夾了幾塊肉,一些菜,用衣服遮擋藏好,小心翼翼,如同做賊一般。
朝廷確實廢除了諸多弊政,也在試圖解決土地、賦稅等根本性問題,可在實際操作中,並不是一道政令或者派人督辦就能扭轉多年遺留下來的‘現實規則’的。
男子目光兇狠的看向門外,恨聲道:“這裡活不下去了。我一直聽說司隸在修河,是給錢給飯的,我們先去那邊看看,再不行,就去冀州,投靠陳大哥,他在荀氏做護院,說不得能有一個容身之所,其他的,再看吧。”
典韋還是有些忍不住,蠢蠢欲動。
婦人只好應着,與劉辯屈禮之後,抱着女兒走出了堂屋。
小女孩只有三四歲模樣,被嚇的大哭不止。
似乎,有很多事情,是他想的理所當然了。
男人等妻女走了,這才艱難坐到劉辯對面,臉色尷尬的道:“兄臺想必也看得出來,見笑了。”
王賾低着頭,沒有再動筷子,男子的尊嚴,多少令他感受了一些不舒服。
但他沒有阻止,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