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觀主道:“因爲他被一段情所縛,擺脫不了後,纔出了家。可他情根深種,雖然出了家,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找他要尋找的那個人。看着他一直奔波、勞累,直至憔悴,我就希望他能忘掉這段情。但即使是把他留在觀裡,他也放不下那一份思念。伊少俠,你看!外面那些桃花就是他栽的。他栽那些桃花,就是爲了寄託對他一直尋找的那個人的思念。”伊塵順着老觀主的手望去,只見滿山遍野都是桃樹,也不知這位忘塵前輩花了多少的心血。心中忍不住一聲長嘆:想不到這位前輩竟如此癡情!
伊塵心中甚是悵然,良久纔回過頭來,道:“我太師父曾對我說,對於‘情’之一物,就應該‘淡’。你越是要忘記就越是忘不了。而你自己也就越痛苦。與其去逃避它、忘記它,不如坦然面對,任由它。緣份若水,那是勉強不來的!”老觀主也嘆道:“是啊!我曾經只道他忘了就行,可後來,我才覺得他是越忘越痛苦!”伊塵又道:“那觀主能不能給我引見一下這位道長?”老觀主又嘆道:“他在十餘年前就離開道觀去尋找他要找的那個人去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伊塵愕道:“十餘年前?您是說……”老觀主再一次嘆道:“不錯!他出家後,只在觀裡呆了兩三年,便又出去了。”伊塵的心裡立刻變得空空落落的。向老觀主道了聲謝,就欲辭別下山。可由於天色已黑,便在觀裡留宿了一晚。
第二天下山的時候,伊塵望着那一大片的桃花,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白師叔曾說過,爹爹曾要帶孃親去爹爹和白師叔學藝的山上看桃花,並且還要和白師叔一起栽桃花。可這個願望一直未得實現,孃親飲恨而終,但卻也在谷中栽瞭如此多的桃花。而這位道長也因爲他思念的那個人而栽了許多的桃花,莫非……莫非這位道長竟是……竟是爹爹!”
這個想法太過於突兀,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又忍不住繼續想了下去:
“爹爹苦尋孃親不得,心灰意冷之下出了家。可孃親……孃親她爲什麼一直都不肯出谷?她爲什麼要自己做個“好男兒”?難道爹爹曾令她傷心,她一直躲在谷裡不肯出來?她怕一出谷就給爹爹找到?可孃親既然這樣恨爹爹,可爲什麼又要不停的想着爹爹?爲什麼?爲什麼呢?
伊塵越想就越覺得亂,搖了搖頭,暫時將這些念頭甩開,回頭向老觀主問道:“道長,您確定忘塵道長是在十五、六年前出家的嗎?”老觀主又想了一會兒,道:“嗯!他是在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來觀裡出家的!”伊塵不由得滿心的失望,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他怎麼會是爹爹?怎麼會是呢?我也真是的!我自己都二十幾歲了,爹爹又怎麼會在十五年前來這裡出家呢?”伊塵微微嘆了一口氣,又向老觀主道了聲謝,這才向山下一步步走去。看着道旁茂密的桃林,心中又空空落落的,仰起頭來,望着天穹,不經輕聲問道:“爹爹,你到底在哪兒呢?到底在哪兒?塵兒找了你這麼多年,可爲什麼就一點音信也沒有呢?”
回來的時候,伊塵沒有像來時一樣施展輕功從山峰上翻過,而是順着山路走。可不知道爲什麼,過文山的時候,他竟又順着山路爬上了文山,向文山長夕亭走去。
據說長夕亭亦是山裡的一位高僧所建。這樣看來,倒有點和滁州琅琊山上的醉翁亭相似了。
伊塵來到長夕亭時,卻見亭中已有一人。那是一箇中年道士,身穿杏黃道袍,兩鬢微白,背上揹着一把長劍。那人也只是倚在亭中一根柱子上,呆呆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伊塵也沒怎麼在意,提着劍,站在長夕亭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長夕亭。他今天的情緒本就有些低落,此刻更多了一番感傷!
過了一會兒,突然響起了一曲曲聲,寂靜也突然被劃破。那曲聲是用竹葉吹出來的。伊塵不由得緩緩向那道士看去,只不過他站在那道士背後,他這裡只看得到那道士微微抽動的手。
這曲子正是那道士吹出來的。
這裡的氣氛本就有些壓抑,這道士吹的曲子可偏偏又很淒涼,一時之間,竟是說不出的哀!伊塵知道這曲子名叫《梨花滿園》,他孃親生前曾教他彈過。而據白師叔所說,他孃親與他爹爹初見的那一晚,孃親所彈的就是此曲。只不過原曲之意沒有這種淒涼之感,而是一種平和,甚至略微帶有一絲歡悅之情。但不知爲什麼,這個中年道士會將它吹得如此淒涼。伊塵待那道士吹完後,才緩緩地道:“這曲子沒這麼淒涼!”中年道士似乎是苦笑了一下,道:“這曲子原是沒淒涼之感,可它爲什麼就不能有淒涼之感呢?爲什麼?”伊塵一愣,顯然沒想到這道士會如此問,沉默了一會兒,便道:“心中悽,它自然也就悽!”中年道士又苦笑了一下,仰天長嘆了一聲,忽地吟道:“尋到天涯仍作無,廿載風雨寒徹骨。梨園花盡昔成夢,瑞雪梅綻人卻空。三千相思江化淚,六萬悽苦雨作愁。鍾期逝世有弦絕,誰憐當年劍已孤?”吟畢,仰天大笑數聲,大踏步而去,竟看也不看伊塵一眼。可他走過的地方,卻有數滴晶瑩的淚珠映着餘暉,點點灑落。
伊塵也不覺中年道士的脾氣古怪,望着那中年道士漸漸遠去的背影,許久,也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四周,又只剩下伊塵一人。他緩緩地看向四周,慢慢地走到亭中,也這麼癡癡呆呆地在亭中站了半天后,才又從文山的另一條路下了山。
伊塵和那中年道士誰也沒注意到,伊塵手中拿的那把劍竟會和那道士背上揹着的劍一模一樣。伊塵也許想不到,那人就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要找的人。而那道士也可能想不到,伊塵就是他這些年來一直要找的人的兒子。只要他們一碰面,就能立刻相認,可他們偏偏誰也不願多看對方一眼。
伊塵進了縣城後,便進了一家茶樓。他行了這大半日,早就覺得口渴難耐。上了最高一層後,伊塵隨便點了一壺清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喝着。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着絲絲涼意。伊塵心中本來還有些鬱悶,此刻竟也給這涼爽的清風吹散。
從窗外望去,近處是房屋櫛比鱗節的新寧縣,遠處是若隱若現的羣山。伊塵望着遠處是羣山發了一會兒呆後,視線才漸漸移回城中的院落。院落間,協調地夾着一棵棵柳樹、榆樹,而市坊之間,卻是酒帘輕揚,吆喝之聲不絕。伊塵又喝了一杯茶,心中卻不經道:“‘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新寧什麼時候才能如此呢?”視線再一次移動,暮地,停留在了一座大院中一個正在爲一叢蘭花澆水的少女身上。一時之間,心中狂喜,突地站了起來。
這不是他多年來苦苦思念、魂牽夢縈的王露嗎?他只道今生已無緣再見,豈道鬼使神差的又在此處相逢。心中的那份喜悅與激動真是難以形容。可漸漸地,他卻又不太趕確定起來:他又怕自己看錯了人。畢竟,這兒離那個院子有些遠。
正欲叫店裡的夥計來詢問的時候,卻聽得有人叫了聲“大人!”伊塵此刻正在想着自己的事,忽聽到有人這樣叫,不經“嗯?”了一聲,尋聲望去,卻見一箇中年男子走上了樓,不經叫了聲“孟師傅!”
這個中年男子名叫孟朝鑫,是衙門裡一個捕頭。他從上兩任知縣開始,便在衙門中做捕頭,直到現在。而
他原本也是伊塵的一個屬下,只不過伊塵在武學上向他請教甚多,非常尊敬他,是以叫他他一聲師傅。
伊塵四周看了看,見四周沒人,這才道:“孟師傅,在這兒不要這樣叫我!”孟朝鑫笑了笑,道:“公子,不好意思,我倒忘了!”伊塵知道孟朝鑫只會武,他平時要去也只會去酒樓,見他來這兒,不經有些好奇,問道:“孟師傅,你怎麼會來這兒?”孟朝鑫笑道:“像我這種粗人,原不該來這種地方,實在是悶得緊。可我的一位老友偏要約我來這兒相會,沒得法,我就來了!”伊塵知道孟朝鑫在新寧日久,對新寧甚是熟悉,他本想找店小二來問一下,見孟朝鑫來到,索性就問他好了。當下“哦!”了一聲,隨後便問道:“孟師傅,我能不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孟朝鑫道:“公子請說!”
伊塵用手指着剛纔那少女所在的院落,問道:“孟師傅,你在新寧這麼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個莊的莊主姓什麼?”孟朝鑫順着伊塵手指的方向望了一望,道:“公子平日裡只想着新寧的大局及貧苦百姓,對於這些大莊大院反而有所不知。這個莊子叫‘紫靈莊’,其莊主是秦穆天,精於醫術。據說可以醫死人而肉白骨。這其中雖不免有些誇大其辭,但其醫術之精,卻也是遠近聞名。因此人們送他一個綽號叫‘閻王怨’,就是說閻王爺每次派小鬼來索命都被他破壞了,以至於閻王爺都要都怨他恨他。”隨後又指着正在給花澆水的少女道:“那個就是‘閻王怨’的千金!”伊塵心裡一寒,不由得道:“那麼她女兒也就姓秦呢?”
伊塵的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王露救自己時所展露出來的醫術,心中一片糊塗:“王姊姊醫術這樣高,若說他父親是‘閻王怨’,這也說得過去,可‘閻王怨’爲什麼要姓秦呢?”
孟朝鑫道:“是!”心中卻想:“知縣大人一向規規矩矩的,怎麼這會兒竟問起人家姑娘家的姓名來呢?”隨即不經啞然:“知縣大人定是看上了‘閻王怨’的千金了!”不由得又道:“公子,據我所聞,這位秦莊主的千金的性子倒有點像公子。”伊塵一愣,愕然道:“像我?”孟朝鑫點了點頭,道:“雖說這位千金大小姐也是個絕色美人,性子也溫柔娓婉,但已到雙十年紀仍未出嫁。聽說曾有幾家背景極好的子弟前去求婚,可不知爲什麼都給拒絕了。而上任知縣也曾連打她的幾次主意而不得,反而攝於其父的威望而弄了一鼻子的灰。而公子亦是才貌雙全,年紀與她相仿。上幾次那幾家豪門的攀婚也給公子婉言謝絕了,這不是有些像嗎?或許,這也是一種緣分吧!”伊塵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道:“容貌都可以如此相似,更何況只是性子?”
本來他對王露是刻骨銘心,她的容貌,也不會輕易忘記。只是他和王露相見時都只是十七、八歲年紀,隔了這些年,各自的容貌都有所改變。更何況,他對王露的記憶只保持在數年前,即使是刻骨銘心,時間長了,記憶也漸漸會模糊。是以此時一聽說那少女姓秦,心中的那個願望立刻就破滅了。
正在這時,便見一中年文士走上了樓。孟朝鑫便辭了伊塵,和那中年文士走到一邊去了。伊塵又倒了一杯茶無味地喝了,用手襯着頭,側着身又向窗外望去,目光掃過紫靈莊的千金時,卻又苦笑了一下,暗道:“我也真是的,這人怎麼會是王姊姊?就算真的是,她又怎麼可能到無錫那麼遠的地方?雖然她和王姊姊很像,可畢竟不是同一個人。既然不是同一個人,即使像,那又有什麼呢?”突地又想起:“她們的相貌那麼相似,會不會有什麼血緣關係呢?說不定從這兒可以找到王姊姊的線索。”想到這裡,心裡不經一喜,但隨即又想到:無錫離這兒這麼遠,血緣關係?這也太渺茫了吧!如若沒有,那我該怎麼辦呢?
他找了王露這麼多年,可面臨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他害怕這一次又是失望。忽然又想起了慕野的活,不經嘆道:“伊塵啊伊塵,你何必這麼執着?緣份若水,任由它去吧!”
心裡雖然這麼想,可卻又始終放不下。回到府後,晚膳也沒心情吃了。獨自坐在在花園中,手襯着頭,對着碎了一地的月光發呆。心中憂鬱,甚至有些悽苦。千言萬語無處訴,滿腹的思念也只能埋在心裡,淚水也只能往心裡灌,漲得心中又酸又痛,到後來,竟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擡起頭來,但見疏星淡月,玉露冷枝,伴着幾許悽清的蟲嗚。這份悽苦,何以形容?
伊塵心中孤苦,便取過紙筆,想了一會兒,便在紙上寫了秦觀的一首《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驀。
寫到後兩句時,更是反反覆覆的寫了好幾遍。寫到後來,伊塵又長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少遊前輩這兩句說得一點都不錯。相識相知又何必相逄?太師父也曾經這樣教導我。可爲什麼我總窺不破呢?要做到如流水一般的淡,想不到竟如此的困難。我真的淡不了對王姊姊的思念,可我卻又能做什麼?或許真的如太師父所說的一樣,能相遇的總會相遇!既使不能相逢,自己也不過孤苦一生。那又有什麼呢?”
擡頭又望着空蕩蕩的天空中的明月。伊塵忽然笑了一下,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轉身抓起自己經常帶着的洞簫,一縱身,便施展輕功從牆上躍了出去。
伊塵飛身上了屋頂,遠遠地看着紫靈莊一座閣樓的窗戶上映着的苗條身影。而這身影的主人似乎正端坐案前,靜靜地寫着字。伊塵的心中不經升起了一股甜意,笑了一笑。其實以他現在的功力,大可以施展輕功飛上閣樓去看過明白。他曾經見過王露寫的字。只要看一下她的筆跡就能把她認出來。但這樣的想法他想都未曾想。對他而言,只要看到王露的影子便足夠了。而閣樓上這人影,現在卻又實在像極了王露看書時的模樣。
從此以後,伊塵總愛在閒暇之餘來這裡癡癡地望着閣樓上的影子。有時候,閣樓中也會傳出一曲琴聲,而伊塵便也忍不住奏簫相和。他在音樂上的造詣極深,只要聽得一兩個調,便知道對方彈的是什麼曲子,因而琴聲簫曲總是配合得絲絲入扣。
剛開始的時候,只要他的簫聲一響起,對方的琴聲總會微微一滯。到後來,竟也習以爲常。閣樓上的人也曾推開窗搜尋吹簫之人,但終無所獲。她又怎會想到:吹簫之人會在別人的屋頂之上?
漸漸的,伊塵越發的覺得:閣樓上的人就是王露。她們不僅容貌相似,連舉止和神態也相似。只可惜——她們姓不對名不合!
天氣早已轉寒,這一日早上更是飄起了鵝毛大雪,到中午時,天地間早已是一片白。伊塵又獨自出了府。他去年從西城門外走過,記得西城門外的湖邊有一片梅花,這個時候應該早開了吧!他二十年來幾乎都居於深山僻壤,沒見過雪中藏梅是何等情象。對於這歲寒三歲之一的梅實是說不出的好奇。而且他孃親傳下來的劍法——《寒梅浪》中有許多招式他只記得練法,領會不了招式中的招意。因此,他想去體會一下孃親當年創下這套劍法的心境。
來到湖邊,但見湖面上冒着絲絲水汽,遠處的山上、樹上,早堆滿了白雪,重重疊疊,說不出的可愛。雪花輕盈的划着弧線,從天空中飄落到地面上來。伊塵走着走着,不由得回頭望去,只見天地間這片純潔的雪白竟給自己的一排腳印給玷污了,心中好生慚愧,當下便施展輕功從雪上滑了過去。
幽香撲鼻,白雪中的梅花,躲躲藏藏,顯得嬌俏可愛。伊塵心中感嘆:在這冰天雪地的世界裡竟能開出如此嬌豔的花朵!滿天的白雪,非但奈何他不得,反而襯出了它的美麗。
伊塵感嘆了一會兒,這纔將心思回到了正事上來,將記憶中的招意與眼前之景一一對應後,心中瞬間就雪亮起來。這《寒梅浪》中的每一招似乎都出自這片景中的一個或幾個事物,繼而以詩詞的形式記下這景。如果心中先不存以劍法模糊的招式,便很難領悟詩詞中所載劍法的精妙,難以將其意化入劍招中。若非如此,伊塵這麼多年來也不會只是把它當成幾首寫景的詩詞而已。
伊塵又想起了《寒梅浪解注》,他記得慕野曾在裡面說:“寒梅一浪,擬於寒冬臘梅初綻,白雪飛揚。劍法講究輕盈靈動,敵發一而我發十。身形需柔順自然,步法要行雲流水。運使之道,在於用意而不用力,全身放鬆,有若柳絲低垂。劍法之妙,在於有神而無形,有意而無招,一意可化千招,意靜而招動。譬如第一意:寒風撓雪。擬自風過而白雪漫天飛舞。此意爲以虛招出擊,擾亂敵人心神,招數中露出破綻,吾則乘機擊之。此意化爲招,約有如下幾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