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後,大漢君臣愈發忙碌起來,只爲三伏休朝前能儘可能將諸多國政處置周全,到時也好清閒愜意的避暑休假。
大農令東郭咸陽無疑是最爲繁忙的,饒是府署內由七部少卿分掌職守,作爲執掌僕射的東郭咸陽仍是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但他卻仍是精神亢奮,一副恨不能爲漢室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做派。
待得今年歲末,丞相曹欒就已任滿十載,兩任屆滿了。
大漢官員本是沒有任期的,事實上,史上華夏官員任期制的雛形,是要到魏晉之時纔會出現。
當然,漢官雖無任期,卻不意味着他們真能任官一世。
恰恰相反,因着大漢政風開放,漢初數朝的君臣皆是“合則來,不合則去”,公卿大夫們若見皇帝不納良諫,往往就會掛印而去,不是告老就是告病,總之是能找到辭官的由頭。
歷代漢帝也不慣他們的脾氣,若朝臣與他理念不合,不是讓朝臣閉門思過,就是直接免職去官,譬如昔年漢帝劉啓在位時,丞相周亞夫和太尉竇嬰就直接被一擼到底,趕回家種花養鳥,只能閉門謝客。
簡而言之,漢官講究風骨,老劉家的皇帝們又很痞氣,導致史上兩漢的四百年國祚,單是丞相就出了百餘位,平均在任不足四年,其餘的三公九卿更是如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
正因如此,漢人所謂的“世代公卿”,底蘊深厚的官宦世家想要達成也不是太難的,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政治傳承不能斷絕,後世子孫要人才迭出,還不能在改朝換代時站錯隊。
皇帝劉徹登基後,數度完善官制,增定了五年任期制,且垂爲定製。
尤是對郡太守此等外放的封疆大吏更是嚴定任期,任滿便須轉任他處或遷調回京,若事有必要,可酌情再延一任,然但凡做滿兩任,便是你有驚世之功,也必須即刻遷調。
郡守膽敢借故拖延,不肯即刻遷調者,視同謀逆,殺無赦!
朝臣膽敢爲其說情,視同爲匪張目,包庇逆賊的同謀,殺無赦!
滿朝文武無人敢反對,皇帝的意圖極爲明顯,要以此避免封疆大吏們長期經營地方,趁勢做大。
對於朝官,雖也是五年一任,但屆數還是較爲寬鬆,畢竟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朝廷還設立了層層監察體制,御史府,廷尉府,尚書檯,還有郎署那些神出鬼沒的暗衛們,想矇蔽皇帝,擅權亂政,朋黨施逆,那真是嫌命長了。
三公九卿位高權重,乃是皇帝直接選任的,多是深得皇帝信重且治政有道者,故其在任年限不受限,譬如掌天下刑獄和制定律法的廷尉汲黯,在任近二十載,劉徹也沒打算換下他,具體問題還是要具體分析的,搞一刀切可不行。
丞相曹欒將要屆滿兩任,想再做一任倒也不是不行,然他畢竟年事漸高,已過花甲之年,漢人的平均壽命可不似後世華夏般長,五十爲壽,六十更是高壽了。
像老宗正劉通般,活到近愈百歲仍能吃好睡好的,則不免時常自嘲,老而不死是爲妖啊。
妖之所以爲妖,蓋因其能人所不能,非常人也!
曹欒近年已頗感精力不濟了,且他能高居相位十載,此生已然無憾。
昔年他任大農令時,便已覺得是他的人生巔峰了,畢竟論及才幹,他自認不算出衆,只懂得兢兢業業,忠君任事。
然恰恰是他這種埋頭苦幹,無太大權利慾的處世風格,使得獲得了皇帝劉徹的信重,在劉徹剛即位時,正是需要一個任勞任怨且不欲攬權的丞相輔佐,並以此平衡朝中的保守派和改革派。
現如今,曹欒年事已高,有心告老致仕,且朝局穩固,劉徹親手栽培的青壯派也已成熟起來,政治歷練很豐富了,保守派的固有觀念也漸漸發生了轉變,不再如昔年般因循守舊,不欲變通。
曹欒實則已完成了時代賦予他的重要使命,爲大漢朝堂的新老交替做出了最好的過渡。
滿朝文武都是精明人,看得出曹欒到得任滿必是要告老致仕了,至於空缺出來的相位,他們也沒甚麼想法,蓋因他們曉得有想法也沒甚麼用。
丞相爲百官之首,所謂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的不是太子,而是手握重權的丞相,旁的不說,單說公府每歲核鑑百官政績,換後世的說法,文武百官的年底績效考覈都是要相府屬官評分,想升遷的官員誰願無故得罪丞相啊?
羣臣皆是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現下屬意的繼任人選乃是大農令東郭咸陽。
嚴格說來,從大農令直接升任丞相,是不太合乎慣例的。
御史大夫,在漢初數朝皆視同“副相”,也就是所謂的備位丞相。
依慣例,丞相去職後,由御史大夫補位;再從丞相司直中擇取一人,遷任空出的御史大夫;復又從諸多御史丞和御史中丞內擇一人,補丞相司直。
如此這般,便能使御史府的官員多少了解些政務,不至做只會清談的言官,相府的官員也有機會在監察體系中歷練,瞭解到更多的官場陰暗面,日後重歸相府治政時也就不易被下屬矇蔽了。
皇帝劉徹經過深思熟慮,覺着相府和御史府屬官的相互遷調雖有必要,然御史大夫作爲監察體系的執掌僕射,接任丞相卻不太合宜,行政權和監察權最好還是彼此獨立爲好。
日後若出了野心勃勃的御史大夫,接任丞相後靠着多年積攢下的“黑資料”要挾文武百官,那會出大亂子的。
過往沒出過此等情形,只因御史府的監察權尚不似現今這般大,更沒有設立監察各級官吏的巡察御史,劉徹賦予了御史府更大的權勢,自也要想辦法將其權利關入籠子裡,免得反受其害。
況且大漢已駛入初級工業化的快車道,經濟和工業發展是爲要務,御史大夫直不疑對工商經貿是一竅不通的,大農令東郭咸陽纔是最適合繼任丞相之人。
昔年曹欒也曾任大農令,隨後才擔任御史大夫,進而接掌相府,東郭咸陽無非是要跳過御史大夫的過渡階段,直接繼任丞相罷了。
大農令本就位列九卿,位秩僅次三公,實也談不上破格拔擢。
既是如此,皇帝劉徹索性着相府再增設兩名丞相司直,專從諸多御史丞和御史中丞內擇優補任,以便更好輔理丞相整肅政風。
諸御史見得多了兩個官位,後繼者的晉升之途也更寬了些,也已心滿意足,反正絕大多數御史也不奢望自個日後能位列三公,想升任御史大夫和丞相實在太難了,能補個御史丞,御史中丞,丞相司直,這輩子就已光宗耀祖,福被後世了。
大農府屬官更是暗自歡喜,府署諸官皆是一個石頭一個坑,想晉升可不容易,近年來,各府署中就數大農府屬官升遷最快,非但府署內屢屢增設部司,各郡縣也都增設了商貿局,農業局,工業局,分七部治事後,更多了七位少卿,現今大農令眼瞧着又要高升丞相,屬官們又可層層遞補官缺,自然幹勁十足。
大農府事務繁重,丞相府也不輕省,東郭咸陽想要接掌相位,還得先跟着曹欒學些時候,好在還有大半年的光景,足夠兩人交接妥善。
東郭咸陽在兩處府署間來回奔忙,雖是清減不少,卻反是神采飛揚,甚至多日不曾歸府,留宿在中央官署內。
這倒不足爲奇,各府署乃是轄下部司的僕射主官在府衙內都有燕居之所,還有供尋常官員暫住的館舍,尤是臨近三伏,公務繁忙時,不少官員都會留宿在官署。
其實各郡縣官府也是如此的,有些官員的宅邸離府衙較遠,往往就長住府衙,待得休沐或節慶纔會歸家探親。
況且中央官署不缺吃食,庖廚內掌勺的廚子更是尚食監輪派的御廚,非但提供營養早膳,午膳和晚膳也是美味,管飽,不要錢的,絕不會比官員們家中的飯菜差,且還有不少時令蔬果。
東郭咸陽之所以體態清減,不是吃得差,而是累的,旁的官員但凡留宿一段時日,個個吃得油光滿面,樂不思家。
每歲三伏前夕,尚食監的宦官們的都頗爲肉痛,覺着中央官署的大臣們實在是太能吃了,害得他們要不斷對賬,好以此向少府請款,着實累人得緊。
現如今,不通術數,不會對賬,便連宦官都做不了,爲之奈何?
莫說宦官,便連內侍和宮婢們,近年都要在長秋府諸多內宰的調派下,在閒暇之餘習文識數,考評不過者,不得晉任。
用皇后的話說,這叫掃盲!
然皇后出手豪爽,屢屢增加宮人秩俸,且每逢節慶皆有賞錢賜下,宮人們倒也沒不樂意的,更沒想要早日出宮,說實話,宮外上哪尋那麼好的差事去?
在宮裡好生辦差數年,若不出太大差池,攢下的貲財足夠在出宮後置辦家業,做個豐衣足食的富家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