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開朝,自然不會只爲滇國內附這這樁“小事”。
莊臨奉上國書,只不過是開場,中途暈厥過去,雖事出意外,卻絲毫不會影響太子殿下的好心情。
符節令李福宣讀完皇帝的敕封莊淼爲順南候的旨意後,劉沐向御座上的皇帝老爹投去詢問的視線,待得父皇微微頜首,他復又舉步殿前。
“西南大捷!”
“宣曲軍候劉塍奉陛下密旨,拜安南將軍,由太常府掌故張篤及大行府行人蘇武協從,統率宣曲所部千騎,並觜騎及參騎兩大戍邊騎營,大破夜郎夷兵,斬敵十萬衆,現已乘勝追擊,進逼夜郎王城,夜郎指日可破!”
環視殿內羣臣,太子殿下朗聲宣讀西南捷報。
霎時間,文臣譁然,武將亢奮!
“陛下英明,將士用命,大漢威武!”
太尉郅都向來寡言鮮語,此時卻是跳出高聲讚頌。
不爲別的,就爲表明太尉府是參與了決策的,非是皇帝陛下乾坤獨斷,只是悠關軍機要是,故纔沒有向羣臣問策。
羣臣不傻,御史大夫直不疑雖是剛硬耿直,卻也曉得這是要堵言官的嘴,更曉得值此大勝之時,諸御史若跳出來給皇帝添堵,那就太不識時務了。
世事皆如此,許多事是不合規矩的,但若結果好到讓人無話可說,那也就沒甚麼大不了的,但若結果大壞,那就另當別論了。
譬如此事,若是漢軍大敗,就算皇帝劉徹再強勢,也得落得個“剛愎自用”的名聲,得想辦法給臣民個交代,並保證今後儘可能不拋開羣臣獨自聖斷了。
直不疑自身不傻,卻也擔心部屬中有不識趣的憨厚傢伙,要曉得御史府的職守就是糾舉百官乃至劾正帝皇,取官時除卻要求公正清廉,更要不怕死更不怕得罪人,甚至有不少剛硬直腸子的愣頭青。
“陛下英明!”
直不疑也只好跟着郅都,讚頌皇帝陛下。
丞相東郭咸陽向來謹守分際,除卻偶爾過問大農府的軍費支應,旁的具體軍伍是鮮少涉入的,此時卻也識相得很,跟着恭賀陛下,順帶還不忘讚了贊太子殿下。
此時的殿上,不是朝臣就是封疆大吏,誰比誰傻?
三公都表態了,且漢軍大勝本就是大喜之事,此時不拍龍屁,更待何時?
一時間,滿殿讚頌之聲,久久未歇。
皇帝劉徹對此習以爲常,當政十餘載,這些話聽都聽膩了,羣臣也是詞彙匱乏,想不出甚麼新鮮話來。
他清咳兩聲,擺手示意羣臣安靜,隨即勾脣笑道:“諸位愛卿都道朕英明,朕雖也只覺受之無愧,然於此事真正有功之人,卻非是朕,朕身爲大漢天子,可不想落個冒領軍功的名頭。”
羣臣聞言,倒也不覺奇怪。
漢朝的皇帝多是不同於過往歷朝的君主,或許因高祖劉邦本就是市井出身,得國後仍保留着很多泥腿子的做派。
說好聽的,就是親民,說難聽的,就是改不了混兄弟的江湖習氣。
宮宴之上,皇帝與羣臣喝高了,勾肩搭背的嗨歌跳舞也是常見,劉邦還曾當着羣臣的面,摟着自家老爹劉太公,炫耀自己創下的“諾大家業”,端是口無遮攔。
接下來的數任漢帝,除卻兩位連姓名都已被徹底遺忘的傀儡少帝,便如最怯懦的孝惠皇帝,某些行事實也挺痞氣的,只不過呂后太霸道,管得嚴罷了。
(筆者注:漢惠帝在位七年,在名臣良將的輔佐下,還是做了不少實事的,爲文景盛世奠定了基礎,史書也有着墨,但不少人真以爲他被“人彘”嚇瘋了,沒甚麼作爲,這實在太過偏狹了,呂后也非是無緣由的惡毒,且不少政治舉措也果決正確,只不過受私心所誤罷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了解下,應該會對漢初有更好的認知。)
待得劉徹登基,雖是皇權愈重,然許是早年曾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頭臉都挺熟,故時常饗宴大臣,笑談些奇聞趣事,聊聊天,談談心。
反正宮裡悶得慌,閒得沒事時,維護下君臣關係,讓朝堂更爲和諧,何樂不爲?
無法維繫天家的神秘感?
自信的皇帝陛下只相信實力至上的原則,並不太在意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太過神秘莫測,臣下只會覺得聖心難測,彼此猜忌便是離心離德的種子。
敬畏,敬畏,畏之易得,敬卻難由衷。
正因如此,羣臣雖曉得今上狠戾果決,卻也知道陛下最是實在,賞罰分明,不會無緣無故的胡亂殺人。
譬如御史大夫直不疑及諸位御史,劾正帝后和太子言行的奏章都能摞成小山了,甚至沒少當殿勸誡,然只要沒妄議宮闈禁忌,陛下可都是抱持“有錯改之,無則加勉”,虛心接受的,不少好的諫言,還能得到褒獎。
太子殿下時常出宮,在宮外的言行舉止難免有所缺失,沒少被諸御史聞之劾舉,他挺煩這些御史的,卻又頗爲敬重。
劉沐是暴脾氣,卻非真的傻,比起朝堂上那羣說話總帶繞彎的老狐狸,反倒是這羣有話直說不怕死的御史,真真的對他的脾氣。
在劉沐看來,不怕死的人,無論是敵是友,都值得正眼看待,況且諸御史可算是維持漢廷政風的中流砥柱,是天家的左膀右臂啊。
若非如此,御史大夫怎會高居三公,被視爲“副相”,位秩尤在太尉之上?
“太尉適才所言,此乃將士用命,將士爲國征戰,自然居於首功,該褒獎的朝廷絕不會吝嗇。”
高居御座的皇帝劉徹曲指輕敲御案,坦言道:“朕的英明,在於知人善用,劉塍、張篤、及蘇武,三人皆未及冠,能立下如此大功,卻也出乎朕的預料,本道讓他們出使滇國,加以兩大戍邊騎營的威懾,迫使滇人傾力征伐夜郎罷了。”
劉徹這話算是七分真三分假,早先聞得幾個小傢伙,包括自家傻兒子在內的通盤謀算,他確是保持着“成則喜,不成亦無憂”的想法。
大漢皇帝有底氣,所以敢聽任自家傻兒子去賭,對於無比厚實的家底,這點小賭幾乎等同沒下甚麼賭注,賭贏了固然是意外之喜,賭輸了也無傷大雅。
難不成滇王莊淼敢翻桌扣人?
難不成夜郎敢悍然出兵漢境?
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劉徹雖素來不喜賭博,更不似老劉家的列祖列宗有那麼大的賭性,卻也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此番賭局如此划算,沒道理不放手讓自家傻兒子去坐莊的。
“對這三位少年功臣,太子非但舉薦有功,更是籌謀此事良久,如今滇國內附,又大破夜郎夷兵,朕亦不吝褒獎……”
劉徹若有似無的瞧了瞧御階前的傻兒子,半開玩笑道:“你身爲儲君,倒是不缺封賞,如若不然,朕將泰阿劍賜予你?”
此言一出,羣臣皆是眼皮直跳,御史大夫直不疑更要坐不住了。
泰阿劍!
古時傳下的帝威之劍,昔日秦宮三大重寶中與傳國玉璽同等的存在,其代表的意涵何其重大?
高祖斬白蛇、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所用的赤霄劍被亦視爲帝道之劍。
然赤霄因帝皇而成就,泰阿的本身卻既代表帝皇威道,兩者的意義截然不同。
赤霄劍可鎮大漢氣運,泰阿劍和傳國玉璽則可鎮華夏氣運,代表着華夏皇朝的道統!
“父皇,兒臣無須泰阿劍,昔年高祖能執赤霄,仗劍打下着萬里河山,兒臣如今手握巨闕,他日亦將開創更大盛世,我漢室之帝劍,比泰阿不差分毫,更猶有過之!”
劉沐卻是躬身,如是道。
按說他身爲儲君,身爲後人,將自身與高祖想提並論,是犯了忌諱的,然此話一出,非但劉徹老懷大慰,便是羣臣都對他刮目相看。
這儲君雖是脾性暴戾,尚且年幼稚嫩,然志氣還是不錯的,至少對現今的大漢而言,足夠強勢的帝皇和儲君,才能穩得住民心和軍心。
帝皇的性情,固然會決定整個國家的走勢,然民意如川,未必不能反過來影響朝廷乃至帝皇的決策。
大勢所趨下,誰與民意爲敵,不管你的想法正確與否,擋在民意浪潮前,多是要被拍的粉身碎骨。
後世多有例證,爲免犯忌,就不多提了,你們懂的……
“既是如此,那便罷了,就賞你些皇室實業的份例,每歲吃些紅利,也免得太子詹事沒事總向少府卿哭窮。”
皇帝如是道,太子聞言赧然,羣臣卻皆會意而笑。
太子秩俸同三公,秩萬石,說是萬石,實則是四千二百石,依照現今糧價,摺合四十二萬錢。
多乎哉?
不多也!
雖說太子詹事府有不少私產,是劉徹昔年留下的底子,然所有產業在劉徹登基後,原本都已入少府了,現今這些產業是劉沐開府後,重新撥下來的些許皮毛。
太子詹事陳誠雖是少府陳氏的繼承人,但不意味着太子詹事府的私產就能如少府般獲得“政策扶持”的,甚至要懂得避嫌,很多產業不能碰,更要避免與民爭利,故而施展空間頗小。
太子獨立開府,花銷不小,更因未央和長樂兩宮詹事府連年提高宮人秩俸,讓太子詹事府也不得不跟着提,且不論少府遣來的宦官和內宰要賞賜,單說太子府上下千餘內侍和宮婢,月例外帶吃喝住用,哪樣不是大額開銷?
更遑論逢年過節,不得給長輩們送些孝敬聊表心意?
天家長輩還好,太傅、少傅、諸多耋老師長,饒是無法盡數登門拜謁,心意還是要到的,禮品更不能薄了。
尊師敬老,是漢人最重要的禮數,身爲儲君更不例外,否則傳揚出去,名聲就真的臭大街了。
這麼一通下來,每歲沒個千八百金,擺不平的。
四十二金的秩俸,千金開銷,天家長輩偶爾賞賜的物件又多是珍寶貢物,就算太子殿下不要臉皮,讓太子詹事拿出去發賣,誰特麼敢買啊?
太子殿下確實不缺珠玉珍寶,卻差白花花的銀子和黃燦燦的金子,特別是劉沐這等脾性,讓他添着臉去找自家那不靠譜的母后要貼補,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去。
太子詹事陳誠過往任事,不是在大農府,就是外放郡守,皆是有錢有權,別提多風光,現今打理太子府,才真正曉得一枚大錢難死英雄漢的道理。
這不,陳誠向自家叔父少府卿陳煌哭窮的事,都傳到皇帝陛下的耳朵裡了。
亦因如此,皇帝劉徹雖明知自家傻兒子想發“戰爭財”,卻也是默許的,否則奉旨赴滇的三個小屁孩敢擅自這麼幹?
雖說男孩要窮養,可那是要讓他們多吃苦,不是非要短少他們吃穿,關鍵不在物質面,而是要磨礪其精神,譬如治學苦讀,練武不輟,參加軍訓……
真若當成小乞丐養活,反倒束縛其眼光和見識,將來由儉入奢,對錦衣玉食和香車美人,可就沒半點抵抗力了,迅速沉淪墮落了,那豈不是弄巧成拙?
智者不爲啊,別聽磚家叫獸瞎扯淡,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