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是在下。
已經下了六天了。
如果再不停止,地裡將要成熟的糜子等作物就要倒在地裡了。
今年上林苑裡的牲畜遭了災,糧食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遭災了。
農家的主要食物就是糜子,夏日裡出產的麥子跟稻米都用來糶賣交了皇糧。
勳貴家對於秋糧並不是很在乎,反正他們家裡的糧庫中裝滿了精細的食物。
霍仲孺坐在輪椅上,看着兒子催促家丁們騰空糧庫,他的精神很差,整個人胖了一大圈,這其實不是胖,而是浮腫了。
霍光安排好家事之後,就回到父親身邊輕聲道:“倉庫準備好了,就等雨停之後,好收割糜子。”
霍仲孺掙扎着道:“以後呢,家裡的糧倉不要全部儲存那些精細的糧食,糜子這東西至少要佔存糧的一半。
想想啊,大災之年,被人家都在餓肚子,就你家在吃白麪,吃稻米,那該多招人恨啊。
吃糜子就沒有那麼顯眼了,這東西雖然沒有白麪,稻米好吃,卻也能吃飽肚子。
你耶耶以前負責賑災的時候,看到饑民的模樣心都涼了……場面太悽慘,也太可怕,你永遠都想不到那些人爲了一口吃的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別成爲讓他們嫉恨的人,別把日子過的太璀璨,你年紀小,沒必要一步登天,一步步的走,每一步都走踏實,不是走得快的人就是勝利者,而是走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霍光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笑道:“有時候,您說的話跟我師傅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霍仲孺腫脹的發亮的胖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勉強擡起手對霍光道:“這就放心了,這說明你師傅是真心對你,沒有那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來欺騙你。”
霍光道:“師傅對金日磾倒是經常說大道理,對我就隨便的多,打罵乃是常事。”
霍仲孺緩緩閉上眼睛虛弱的道:“這我就放心了……”
霍光靜靜的站在那裡等父親繼續說話,等了很久,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安靜地坐在輪椅上,垂着腦袋,像是睡過去了。
也就在這一瞬間,霍光輕輕地擺擺手,那些正在忙碌的家丁們也就停頓下來了。
整理倉庫完全沒有必要,只是霍光想給父親多一點生活氣息,給他一個活着的世界,而不是死寂的世界。
老僕給霍光額頭勒上白麻布,給他披上麻衣,呆滯的家丁們也迅速行動起來,不一會霍氏就縞素滿天。
“給冠軍侯府報喪,給永安侯府報喪,給長平侯府報喪,給平陽侯府報喪。
按照我事先規定好的流程,給父親一個風光大葬的機會。”
家丁們順從的應答,然後就跟所有哭喪報訊的人一樣,哭嚎着騎着馬奔向各自的目標。
雲琅接到喪訊之後微微嘆了口氣,霍仲孺能堅持到現在很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他很清楚,每多活一個時辰,對於霍仲孺來說就多一個時辰的煎熬。
十天之前,霍仲孺基本上就水米不進了,身體的各項機能基本上陷入了停頓狀態。
這十天,對於霍仲孺來說,不亞於經歷一場酷刑。
如果不是他想多補償霍光一點的話,早就死了。
現在,霍光準備大張旗鼓的爲父親辦喪事,雲琅這個做師傅的自然要全力支持。
雲氏的兩個大管事,平頌跟劉婆,第一時間就帶着家裡百十個僕役去了陽陵邑。
就這種高規格喪禮而言,霍光家的僕役還上不了檯面。
等雲琅抵達霍氏的時候,霍去病也換上了喪服,跪坐在靈堂裡,答謝前來祭奠的親友。
霍光在前院迎客,臉上帶着戚容,禮儀上卻沒有半點差池,中規中矩的。
平頌身爲謁者在門前唱名,劉婆領着一干僕婦在後宅穿梭,佈置答謝的酒宴。
這樣的場合中,勳貴們沒有人有心情吃東西,送禮之後,就勉強飲上一杯,就匆匆離去,直到三日後再來送霍仲孺一程。
酒宴其實都是給鄉鄰們準備的,他們來霍仲孺的靈前嚎哭一嗓子,唸叨一下霍仲孺平日裡對他們的好,獻上一點微薄的祭品,就領着全家老小,準備在霍氏開伙吃飯了。
胥吏不是官,霍仲孺自然也不是,雖然他生了兩個有出息的兒子,還是沒有獲得皇帝封賞哀榮的機會。
因此,霍仲孺只能停靈三天,第四天就要入土爲安。
以前的時候,大漢朝很流行守孝三年這個規矩,自從皇帝爲母親守陵二十一天的先例出現之後,再守孝三年,就不再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了。
秋雨依舊在下,沒有停止的意思,只是變小了一些,天氣也逐漸轉涼,再無暑氣逼人。
雲琅在霍氏陪伴了霍氏兄弟三天之後,就回到了家中。
一場極爲熱鬧的葬禮也落下了帷幕。
總體上來說,霍仲孺是大漢國喪禮辦得最隆重的一個胥吏,前來祭拜的侯爵就有五個。
四個侯爵在曹氏停留了三天。
守孝的人只有霍光,霍去病並沒有去守孝,他與霍仲孺之間有父子之實,卻沒有父子之名。
守靈已經是破壞規矩了,如果再守孝,對他的母親極爲不利。
從元朔四年起,規矩就大於事實,趙禹制定了《大朝禮》,對官員有約束力,同樣的,對百姓胥吏也有很強的約束力。
這就是一個可喜的變化。
雲琅認爲這也是他來到大漢國之後,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個改變。
要知道,如果他沒有來,流傳千古的二十四孝其中有八件就發生在大漢時期。
雨不斷的下,秋糧遭災已經成了定局。
因此,有無數的農人,帶着自家的奴隸,冒雨收割糜子,穀子,高粱。
原野上人羣熙熙攘攘的,給淒冷的秋雨,帶來了一絲熱度。
秋收時節,皇帝停止了朝會,朝廷似乎也停止了運轉,所有人都投入到收割秋糧的工作中了。
雲琅在木工房裡待了兩天……
第三天的時候,他將一串黃花梨木珠子遞給宋喬道:“給你一個東西。”
宋喬接過珠串,疑惑的道:“木頭的?”
雲琅笑道:“閒來無事,給你們做點玩意把玩,這東西把玩的時間越長,光澤就越亮,你聞聞,還有淡淡的木香氣,有提神的效果。”
宋喬仔細的把玩着珠串,仔細的端詳之後道:“真是神奇,這些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太難得了。”
雲琅撇撇嘴,又從袖子裡拿出七八串遞給宋喬道:“同一個模範裡出來的,要是不一樣大才奇怪呢。”
“您堂堂衛將軍,忙碌兩天就爲了這些珠串?”
宋喬覺得丈夫很可憐,不管這珠串有多麼好,多麼值錢,一個衛將軍丟下公務兩天,去做這東西也是不值得的。
雲琅將身子靠在錦榻上懶懶的道:“嶺南大戰在即,我看了作戰部署,也看了戰後的安置圖。
那些敗家子把什麼都考慮到了,就連遙遠的交趾郡也派遣了官員。
唯獨對生產這種木頭的那座島嶼不聞不問,還說島嶼荒蠻蛇蟲滋生,不要也罷。
我弄這些珠串就是要告訴那些人,大漢國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是多餘的,天知道那片土地上會長出什麼奇珍異寶來。”
宋喬掩着嘴笑道:“也就是您把一片荒蠻之地當做寶貝看,大漢國疆域之廣,前所未有。
陛下要北征,以後,大漢的疆域將會直達北海,您卻在考慮天南的事情。
着從南到北,想要走一遍,恐怕都要走一輩子才成,我們要那麼多無人居住的土地做什麼?
真不知道你這貪婪心是從哪裡來的。”
雲琅冷笑道:“婦人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