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罷,捧着我的臉,眼眸裡透出憐憫的眼光,隨後,他摟抱住我,出奇地,抱得很緊很緊,過了好一會兒才肯放手。
他繼續瞧着那兩隻風箏,我在此時也站了起來,聽聞他說一句:“現在有風無雨,正適宜放風箏,不如咱們去放風箏?”
瞧了一眼他眼下那些摺子,我隨意拿起一封來,放在他眼前,讓他記得正事。
他擡眼,央求道:“今晚上再看也不遲,眹難得心情大好,你就讓眹多陪陪你吧?”
我有些猶豫了,回答:“可是,你已經玩了快一整日了……”
陳茜指着那些摺子,道:“才幾封,也不多,今晚就能全部批閱完了,現下如此好風,正是放風箏的時候!”
不聽我勸的,他倏地立起,一手拿起風箏一手拉扯着我,含着笑,徑直邁步出了宮殿,前往庭院。
玩兒了一整日,他才肯規規舉舉地批閱摺子,一直到深夜子時,我喚他歇息,他卻是不肯,反而催我先回去在榻上等他。
我一個人回到寢房,解了外袍,盤腿坐在臥榻上,耐心地等待着,一眨眼功夫就打起了盹,當睜開眼時,慌忙一看榻上,發現他還是沒有回來,心裡着實不安,批了外袍在肩,挑起燈即往寢房對面的屋。
一進去,看見陳茜還呆在裡面,只是已經趴在案上睡着了,我這才曉得他遲遲沒有回去的原因,走上去,正要搖醒他,卻看到壓在他胳膊下的詞句。
好奇之下,我將拿紙張小心翼翼地扯出,赫然見上面寫着‘山河調’三個大字,其下是一片詩詞。
我立刻知道爲何他不肯就寢了,原來他批閱完了摺子,便詩性大發,有感而寫。
趁機會瞧了瞧那片詩詞,發現名雖爲山河調,內容卻字字句句是深深的情愛,大有與我同享天下、共治江山之意。
擡起手,我搖了搖他,將他從睡夢中搖醒,他緩緩地睜開眼,雙目惺忪,揉了揉眼,竟朝我脫口:“天亮了麼?”
我回答道:“還沒有,正是丑時。”
他望向門口,有些半信半疑,口裡喃喃着:“丑時了?”
我勸說道:“回去睡吧,別再想什麼山河調了。”順便替他收拾好案上的摺子。
他點了點頭,立起身,拉住我的手,我一路攙扶着他,進了寢房,替他脫去外袍和靴。他上了榻,坐在那裡強撐着,等我在他身旁躺了下去,才肯躺下,摟抱着我。
深夜裡,有夢降臨到我腦海,我夢見自己在黑霧裡行走,找不到方向,正踟躕間,忽然聽聞一陣七絃琴聲,我因爲好奇,於是循聲而去,卻見一男子坐在石頭上,面朝着前方的河流,琴聲是從他那裡傳來的。
他的雙膝上橫放着一把七絃琴,音律宛轉動聽,我邁步上前求教他姓名與曲名,不想一見他的尊容便大驚失色,脫口喚他一聲‘安都’。
那人擡起頭來,面色很平靜,我問他:“安都,你怎麼在此地?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麼?”
那人不語,將指腹按在琴絃上,繼續彈奏那支美妙的曲子。
我再次開口:“安都,難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韓子高啊!”
那人這才啓脣,聲音緩緩:“我當然記得你是誰了,只是,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些回去罷。”
見他迴應,我大喜,忙說道:“安都,你終於理我了!對了,你不是死了麼,怎麼會在這裡?”
侯安都仍舊一臉平靜:“我,在等船,有人要來接我。”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條湍急的大河,未曾看到一條船行駛過來,便對他說:“船還沒到,我們先聊上一聊,等船來了,我再送你上船。”
靜默了片刻,侯安都大笑起來,回道:“韓子高,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了,也已經說好了要一刀兩斷,你何必再對我如此義氣?回去罷,回去罷,今後,你走你的陽間大道,我走我的陰間黃泉路,不再有任何干系。”
“安都,你明明人就在這裡,怎麼說這樣的話?還是請你跟我一塊兒回去罷。”我說着,拉扯他的衣袖,要帶他走。
他不肯動,伸手握住我的左手腕,冰冷透骨。他滿面慚愧,對我說道:“韓大人,對不起,以後侯某不能與你結伴馳騁沙場了……”
這時候,有船破浪駛來的聲響傳來,有一個聲音高喊:“那始興曲江人侯安都,可在此處?”
安都忙揚聲應答:“正在此處!”
我回頭望去,只見河上近岸之處泊着一條灰暗無光且陰氣沉沉的大船,船頭上立着的卻不是人,卻是兩個身着官服的骷髏,其中一個,手骨裡還拿着一本名簿。
我嚇了一大跳,當下跌倒,屁股一坐地,眼前立刻變換了景象——四周乃是漆黑一片,於我身側,陳茜用雙臂摟抱着我仍在呼呼大睡。
我呼出了一口氣,曉得了剛纔那番場景原來只是一個夢,擡起左手準備要擦額頭上的冷汗,卻覺得腕上有一股寒氣附着,奇涼不已,擦了擦,卻不見消失。
將剛纔那個夢迴想了一遍,越回想,我心裡越悚然發毛,一個勁地覺得是自己的魂出了竅,在冥界遊蕩間偶然遇到了正準備乘鬼船到地府報道的侯安都。
本想喚醒身邊的男子,求一語安慰,但見他睡得那樣香,沒準這會兒正做着美夢,我便打消了想法,只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起身梳洗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擡起左手,用右手摸了摸腕部,陳茜正立在我身旁,帶着疑惑出聲:“手怎麼了,疼?”
我擡起頭看他,應道“不是。”便放下手,不再摸了。
他更不能明白了,問道:“那你摸它做什麼?”
“沒事……”我把實情隱瞞在心裡,不打算告訴他,轉身,取了一件外袍爲他披上,替他穿戴好。
他牽着我的手,亦如往常那樣,與我結伴前往太極殿上早朝。
侯安都被誅了以後,江州刺史這個官位就空了下來,江州不能一日沒有刺史,須在朝廷裡找一人來替補侯安都的位置。
七月某一日,陳茜考慮了許久,決定以鎮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黃法捊猶婧畎捕跡蚰洗蠼⒔荽淌貳?font color=#E4FAE8>。25b2822c2f5a3230a《》 @ Copyright of @
此人功績甚多,如:永定二年,王琳造反,因平王琳有功,被授予進號宣毅將軍,並增邑並前一千戶,給鼓吹一部。如:天嘉二年,周迪造反,他率兵與都督吳明徹會師,討周迪於工塘,此役功勞居多,又被徵爲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南徐州諸軍事,鎮北大將軍,南徐州刺史,儀同,鼓吹並如故。
他一向有勇有智,能明辨是非,聽說當初武帝陳霸先遣他與周文育一起討侯景,周文育以爲侯景的部下於慶的兵力很強,不敢進攻,他與文育會師,果敢進攻,得勝。
只是他一向很沉靜,鮮少與同僚吃酒談聊,又未曾與我出戰同徵,便與我沒有太深情的交情,只是偶然與他兩肩相碰時,僅僅是得到他的一句對不起。這樣的一個人,忠其本分,亦鮮少會與人結下仇恨。
與人結下仇恨,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要流血,要流盡身上所有的鮮血,甚至千瘡百孔!這仇恨才能在他人的心裡頭漸漸地消淡消失,不復見痕跡……
一輩子不會跟任何人結下什麼深仇大恨的人,即使沒有情愛,也是幸福的。
瞧了陳茜一眼,我握着杯子,一面喝水一面胡思亂想,轉了轉那小巧的杯子,不到片刻,那杯子就被突然伸過來的一隻手奪了去,立刻回頭,一看,居然又是陳茜。
他口渴難當,一口就將我杯子裡的水喝乾。我納悶,忙道:“怎地又搶我喝的水,杯上水裡都有我的口水,你也不嫌它髒麼?”
陳茜滿不在乎,喉嚨涼快了以後,他才徐徐回答:“咱們同甘共苦,同睡一張榻同吃一碗飯,也就不存在什麼搶不搶的,喝口水解渴也是,除非你是嫌棄眹了。”
“不是,再過三年,我也跟你一樣變老了,”我急忙解釋,面對自己的年歲,心裡不禁有些憂愁,道:“年輕時,想愛得多轟烈都可以,現在,我不要這麼轟轟烈烈的,一起吃飯,攜手相伴,便知足。”
“你的美還在,臉還沒有變老,怎麼‘心’就老得這麼快了?”他戲謔起來,湊到我耳邊,輕語:“眹依舊還能給你kua4xia1zhi1huan1,你何苦多做憂愁?眹還記得,你十七歲那年,總是擔憂會不會被眹拋棄,眹登基了以後,你又擔憂眹會不會不再寵你了,而今……你剛年滿二十七,卻是開始擔憂自己會變老了。”
他用指尖輕輕一戳我的鬢角,又再度戲謔:“你前世,一定是個愁婦!”
我聽了,高興不起來,心裡覺得他是在溫柔地嘲笑着我,於是輕輕推開他,問他道:“那你覺得自己的前世是什麼人?”
陳茜笑了起來:“當然也是天子了!前世是天子,今世才能再爲天子!”
我偷偷白了他一眼,心裡很是不服,心想氣道:沒準是個‘癩□□’,只因爲做了什麼大善事,所以纔有機會投胎轉世爲天子……
“而你,就算前世是愁婦,但自然也是眹前世的皇后,母儀天下啊!”陳茜最後才說出這句話。
我登時微愣,心裡面趕緊改了想法:呃,剛纔的話不算數,不算數……
韓念華不知是什麼時候從搖籃裡頭爬了出來,他搖搖晃晃,邁着不太穩的步子來到我的膝下,扯着我的袍子下襬,幾個字從他齒縫裡擠出:“爹爹來玩玩……”
我聽之,大爲驚喜,忙抱起他來,回頭對陳茜歡喜這說道:“他會說話了!他居然會說話了!”
陳茜板着臉,一點都不迎合我,他沮喪起來,脫口:“‘亞父’教了一百八十遍,‘爹爹’只教了一百二十遍,張口應該叫亞父纔對呀!怎麼竟叫爹爹?喂,臭小子,亞父白疼你白教你了是麼?”
韓念華呆呆地盯着他,這表情着實令陳茜感到痛苦,只差沒揚起手打他。
我不安慰陳茜,反而異常喜悅,說道:“小孩兒以父母爲重,以父母爲師,哪一個張口叫人時不先叫爹孃的呢?他孃親不在,自然只能叫爹啦!”
陳茜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板着臉,命令他:“快,叫亞父,要是不叫,眹就不讓你爹帶你去玩兒!”
韓念華聽了,先望了我一眼,我教他道,“叫一聲亞父。”
韓念華馬上學了,衝着陳茜含糊地叫了一聲‘亞父’。
陳茜的表情舒緩了,從我懷裡搶過韓念華,就抱着他很快地往屋外去。
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你又跟我搶孩子’,忙追了上去。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