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刻轉身向後,面對站在不遠處的忽然出現的男子。他這次沒有戴斗笠,拋頭露面,換了身好看的衣服,態度仍舊有些拽硬。
我牽着馬兒趕上去,至他面前時,陡然拔出佩劍架在他的頸項旁,他嚇了一跳,忙苦嚷起來,不敢亂動分毫:“幹什麼?你就這麼跟老朋友打招呼的!?”
我面無表情地回了他:“你身上有多少錢?”
“喂!纔剛重逢你就要打劫我?這像什麼話!”
我認真地把白刃往他淨白的頸項更近一毫,他再度受到驚嚇,脫口:“別別,我給你錢就是!”說罷,他立刻掏出了幾個錢,選了其中一枚交過來。
我奪過他手裡的所有錢,才收回佩劍,不管他的臉色是如何。
他叫了:“給你錢還這麼貪心!”
我對他坦白道:“我又餓又渴,這種時候誰還能客氣。”
他驚奇地打量我兩眼:“你不是在陳家吃香的喝辣的麼,怎麼會淪落到現在這副樣子?還跑到了餘杭來?”
我牽馬往回走:“等我填飽了肚子再跟你慢慢細說。”
邁出幾步,上了酒樓,點了三道小菜,我與他邊吃邊敘舊。他坐在桌邊,注視着我的吃相,說:“我猜,你肯定是被陳茜給趕出來的!上回我就跟你說了,那傢伙有老婆有了孩子,一定不會待你如初。”
我吃完了一碗飯,鄭重告訴他:“你錯了,是我自己跑出來的。”
他微愣一下,因猜錯而顯得喪氣,幽幽道:“你幹嘛要自己跑出來啊?”
“因爲……”我頓了頓,那種憂鬱的心情又再次重返,“他要納妾,他要納一個寡婦進陳家的門……”
“呃,所以你跟他鬧翻了?”
“嗯。”
“不打算回去?”
“不回。”
“你還真看得開了,連榮華富貴都捨得拋棄。”
“不提了,你呢?你不是回去了麼?”
他哈哈笑了幾聲,說道:“我確實是回去了,可我又回來了!”
我困惑:“樑朝當真如此吸引你,讓你肯離開齊國,到這裡閒晃?”
他雙手託着腮,變得認真:“其實,這裡是我孃親的老家。”
我又一愣:“你……不是齊國的麼?”
他擡眼注視我:“那是我爹,我娘是這裡人,所以我註定這一輩子不能入伍爲兵爲將,其實……我多想習武多想當個英雄啊!”
習射,習劍,然後入伍,若是替樑朝擊齊國,就是對父親及祖父不孝,若是替齊國攻樑朝,就是對母親不孝。在這進退兩難的境地,惟有選擇不動刀戈,掩耳閉眼,對戰況不聽不聞,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既然是天註定的事情,你就放棄吧?殺敵就是殺人,不僅不好玩,還給自己帶來一生的罪孽。”我勸他,忽然間,想明白了。……難怪,陳茜纔會在打完一場仗之後讀佛經,他的手裡已經沾上比我沾的還要更多的鮮血。
他的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一抹笑,隨後雙手放下來:“你很怕下陰間地府,陰間真有那麼可怕麼?”
我把盤子跟碗裡都抹乾淨了,擦了擦嘴:“嗯,聽說罪孽深重的人是要被關在十八層,終日受嚴刑拷打。”
“你很明白呢!就是不知你知不知道贖清罪孽是要有誠心的,如果不帶虔誠,那就是欺騙!欺騙神,欺騙佛,所遭的下場會比自身的罪孽更悲慘。”
“聽你這麼說,讓我覺得你也是信佛之人呢……”
我付了帳,走出酒樓,牽出自己的馬兒。雲光辛跟隨着上來,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我乾脆地搖了搖頭。
他很坦白地告訴了我:“我是一個雕刻師,專門雕刻祭祀面具以及佛像,常常聽精通的人說這些事。”
“原來是這樣。”
他陪我走了一段路,忽然問了一句:“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了想,還是沒有頭緒,只道:“不知道。”
他笑道:“反正你現在是身無分文,不如你跟我混吃混喝去,不過……”話意一轉,加了條件:“可不能天天白吃,得跟我幹活!”
“行!只要你不是叫我幹最髒最累的活,也不是叫我隨你回齊國,我都樂意。”我爽快地應下了他的條件,又怕自己吃虧,也加了自己的條件。
雲光辛皺起了眉頭,悶道:“你就這麼討厭去齊國?”
我沒有回答,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就如此不願渡過大江往北岸而上。
他不管我會不會回答,又繼續往下說:“那裡確實不太泰平,更重要的是,如今齊國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一個比一個沒人性。”
“那我更不敢前往了。”我回道。
他聳了聳雙肩。
我想起了一件事,接着詢問他:“你一個人跑出來,家裡人不擔心麼?”
“擔心啊!上一回我回去了以後,還被罰不能吃肉。”
“那你還敢再明目張膽地跑回來。”
他嘿嘿了一聲,得意洋洋道:“我纔不怕,會擔心的又不是我,再說了,我一直是這麼過來的,誰能阻止我?”
如此不負責任的態度,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會傷害別人的人,一意孤行,不管別人的感受如何,自己總是很逍遙,看似沒有負擔,這樣的人隱隱約約有一種可怕的氣息,雖然,他也許只是無心。
我奈何不了他,只能提醒他:“你可不要害我擔心你啊!”緊跟着他到了城郭外,他借了農家的斧頭,砍倒了一棵樹,僅僅挖了一塊樹肉,便坐在樁上,掏出鋒利的刀子,埋頭雕琢起來。
等我在那四周轉了一圈回來,他已然雕琢完畢,乃是一尊觀音。他說如今世間不泰平,家家戶戶都要立尊觀世音菩薩像以求平安,因此,他若是癟了銀囊,就會就地取材隨後賺幾個錢。
我問:“你是要現在把它賣給別人了?”
他回答:“本來是該這麼做,不過,”說着,露出奸商一貫有的狡猾表情:“現在加上你這麼一個幫手,我有了掙錢的主意了!”遂湊過來,附耳。
我一聽,大驚,指着自己:“你要我當托兒?!……這可不行。”
他拍了拍我的肩,勸慰:“沒事的,我只是幫人看手相,順便添油加醋而已,也害不到人,你只管按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事情辦完了,錢咱們分半。”
我執意要推辭:“撒謊我不會,一撒謊就露餡了,反而會害了你。”
“咱們現在是狼狽爲奸了,先前你也答應了我開出的要求,反悔的不是好漢啊!而且,你還欠我的飯錢。”
“……等我掙得了錢再還給你!”
他一手捧着那觀音像,用一條胳膊勾住我的頸項,就此牽着我走:“等什麼等?你現在跟我去演一回戲就能還了。”
回到城裡,我蹲在無人的小巷子裡,雙手撐着腮等了一會兒,往外一望,瞧見雲光辛披上了算命先生的‘外皮’並且往石橋上走。我開始在心裡默默地數數,數到三十,即刻出巷子,無奈地按照他的計策,衝進人羣裡呼喊。
“先生,請留步!”
雲光辛回過頭,捏了捏自己的假鬍鬚:“這位公子可是來找我算命的?”
我拱手,撒了平生第一個大謊,演起戲來:“先生忘記了,去年我陪內人到先生那裡去看相,先生那時說她七日後就會有孩子,而且是個男娃,真當是中了!可惜此後一直沒有找到先生報喜,如今正好遇到先生,再此謝過先生!”
“小小事情何足掛齒。”
“先生如果不嫌棄,就請到我家中作客。”
“不敢勞煩。”
“先生莫要謙虛,請!”
正當演着戲,旁邊忽然冒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小哥,這位先生真的那麼靈麼?”充滿着質疑,且又是小心翼翼。
我回道:“姑娘要是不信,不妨到我家中,問一問內人。”
話音剛落,立刻見幾個女子嗖地奔到雲光辛的面前,央求起來:“先生!也請給小女子看一看相吧!”
“先生,我也要看相!”
很快地,他的面前排起了一條長龍,姑娘大嬸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請他看相請他算命,小小生意一下子變得紅火。
我瞧了瞧那些上當的人,無奈一嘆,離開石橋,轉身往西邊去,在大樹下坐着,撫着在一旁吃草的馬兒的鬃毛,對它說:“只有你是最自在的,糧食遍地都是,想去哪裡吃就去哪裡,不像人,吃一頓飯都要花錢,沒有錢就昧着良心行騙。”
當然了,馬是一生都聽不懂人說的話的,也不會說人話,只能算是我自己在自言自語,給自己安慰。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雲光辛換回原來的扮相趕過來,掏出一些錢來塞進我手中,我握緊它,背往樹幹一靠,擡起右手,扶額。
“不要想太多了,咱也不是打家劫舍,這錢也是血汗錢。”
他出聲慰藉,卻絲毫沒有慰藉到我的心田。我詢問他,“明日又要做什麼?像這樣騙人的活,再逼我也不會幹第二次。”
“你怎麼就愛這麼老實呢?”他坐在我旁邊,喃喃:“難怪榮華富貴的日子過不了多久,你這麼老實,拴不了那個人的心。”
我垂下右手,聽了他的話,發起呆來。原來……感情是需要謊言才能留得住的麼,沒有謊言,再傾注再多的真心也會經不起一夜風雨或一場誤會麼?
那樣的感情還算是感情?比一場戲還不如!
我也希望從開始到現在,一切都是在對他演戲,可是一場大夢下來,什麼都是真的了。下了決定,並且付出了身子與心,就算再反悔,換來的也不過是痛苦。
嘲笑自己,爲什麼當初要可憐他而放棄了從前的堅持,他哪裡值得可憐了?一個不留神,他還是會去偷偷愛上別人,多少誓言跟承諾都只是爲了一刻的調情而脫口罷了,根本……不能去相信。
我是一個傻瓜,我是一個傻瓜!不僅相信了,甚至還付出了真心,所以纔有現在這個下場,心裡的滋味就像魂魄下到陰間那第十八層。
陳茜!陳茜……
我皺着眉,右手五指緊緊抓着前發發根,正在暗自傷感,陡然,卻被一隻伸過來搭在我肩頭的手破壞了氣氛,忙放開右手,回頭看着雲光辛。
他笑了笑,開口:“抱歉,打擾你在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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