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興男公主看到對面牀榻上並無熟悉身影,心中便覺失望,就連侍女上前服侍換衫,都有些抗拒,悶悶不樂。昨夜她有許多話要跟沈哲子說,可是一直等到深夜自己都睡了,仍不見沈哲子回房,醒來時卻仍不見人。
“郎主昨夜沒回房,應是有事在忙碌。”侍女被公主推搡開,不敢再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
“給我換衫,我要去看看他又在忙什麼!”
隨着相處日久,雖然嘴上或是羞於承認,但這女郎對沈哲子確是越來越依賴。憑她這個年紀閱歷,尚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一份情愫,只是希望能獲得更多關注。
起牀潔面後出門一打聽,興男公主很快就來到沈哲子留宿的院子,剛待要舉步行入,劉長卻自廊下匆匆行來,上前阻止了公主:“公主請留步,郎君休息時曾吩咐,他未醒來前,誰都不許進房。”
公主被攔在門前,眉頭蹙得更深,便問道:“他究竟在做什麼?”
“僕下實在不知,應是極爲緊要之事,郎君昨夜忙到了丑時末才休息。”劉長恭然回道。
聽到這話,公主倒是不再往內硬闖,只是叮囑劉長道:“他若醒來了,你着人知會我一聲。”
離開這座小院,興男公主心情卻有幾分糾結。昨日沈哲子爲她報仇出氣,帶她去別人家邸舍大肆搜刮,這讓她又開心又感動,亦能感覺到沈哲子對她的縱容和遷就。但反觀她自己,卻不知該怎麼做來予以迴應。
這種不知所措的感覺,讓小女郎頗感悵然,又羞於將這點心思去詢問旁人,《女誡》雖然抄得極熟,但裡面也實在沒講夫妻結伴去洗劫別家,回家後爲婦者該怎麼做來答謝其夫。
懷着這種糾結的心情回了房,公主坐在房內仍在思考這個問題。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了,劉長自門外匆匆行來,立在房門前說道:“郎君已經醒來,請公主共用早膳。”
既然想不到,那就先不想了,以後或會明白。
公主本就不慣太過爲難自己,聽到劉長的稟告,心情轉好,便將這難題拋在了腦後,這才發現太陽已經高高升起,而自己已經枯坐了大半個上午。
來到沈哲子所在小院,公主行入房間中,還未及開口,便看到坐在食案後的沈哲子手裡正持着一個將近半尺的小竹筒,而食案上則擺放着許多瓷器杯盞,裡面盛放着霜雪一樣潔白的晶粒。
“公主快過來瞧一瞧,這種新趣之物,你舊時在苑中也不曾見過吧?”
沈哲子笑吟吟對公主招手,用竹筷夾着兀自燙手的竹筒,指着杯碟中那雪白砂糖說道,神態間不乏炫耀。
公主聞言後神色倒是一奇,她好奇心強,最喜新趣之物,當即便疾行到沈哲子對面坐下,端起那盛放砂糖的小杯端詳片刻,嘴裡已是嘖嘖稱奇:“大暑天裡,你哪弄來的霜雪?”
沈哲子聞言後神態更是得意,爲了做出這東西,他昨夜都不得好眠。等到那竹筒漸涼,才用筷子挑開捆在外面的絲帶,而後竹筒就由中間分開,露出裡面熱氣騰騰的白馥米飯。繼而端起另一個小杯中的砂糖,均勻撒在米飯上,推到公主面前:“嘗一嘗吧。”
見此幕,公主更覺驚奇,待見沈哲子鼓勵眼神,才稍顯遲疑夾起一點米飯放入口中,略一咀嚼品味,眼眸已是大亮:“沈哲子,你怎麼做出這麼甘甜鮮美的飴食?”
“好吃你就多吃點。”
沈哲子聞言後大笑兩聲,益發覺得時人物質生活匱乏,後世兩塊錢一個的白糖竹筒米糉,竟然讓一個公主都讚不絕口。他剛纔已經嘗過這吃法,確是鮮美甘甜,難得佳餐。
公主在沈哲子面前亦不會拘泥收斂,聞言後便用竹筷挑着米飯大朵快頤,不旋踵便將米飯吃完,又用手指着案上另一個捆紮的竹筒。沈哲子便又幫她打開,撒上砂糖遞過去。
直到公主再討要第三個竹筒的時候,沈哲子才伸手阻止:“縱使佳餐,也不能暴食,臟腑怎麼受得了!”
聽到這話,公主才覺得有些腹脹,但她糯甜鮮美滋味實在讓她忍耐不住,舔舔脣角粘住的米粒,輕揉着肚子小聲道:“我再吃一、半個好不好?”
“不行,明天吧,今天你已經吃得太多了。”
一個竹筒裡的米飯,便是四兩有餘,這種吃法又不易消化。沈哲子不理公主央求,給她倒一杯酸梅湯,才笑語道:“現在你知來我家的好處了吧?若是去了別家,這種佳餚哪能得享。”
“對的,對的!”
公主連連點着頭,視線還在那白砂糖上游弋,一邊回味着那甘甜滋味,一邊神色莊重對沈哲子說道:“沈哲子,你真是一個、一個……唉,我也不知該怎麼說……”
“是不是覺得我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好夫君?覺得自己眼光獨到,慧眼識珠,幸得良配?”
事情進行的這麼順利,沈哲子也是難得好心情,見公主拙於表達,便笑問道。
公主聽到這話,心中更覺羞澀,突然打起嗝來,俏臉頓時緋紅,端起那梅子湯飲一口,才低下頭,小聲道:“你這麼說,那就是吧……你總是比我善言。”
用過早餐後,公主便賴在沈哲子身邊不離開,要看一看沈哲子如何做出那種甘甜調味料。
製糖技藝其實並不複雜,尤其沈哲子用的乃是半成品的紅砂糖,前面許多耗時耗力的工序都已經完成。只要將這紅糖融化再熬成粘稠糖漿,用脫色劑進行脫色,風乾冷凝出來,自然就成了白砂糖。
關鍵的工序還在於脫色劑的選擇,沈哲子也不知哪一種更好,昨日實驗時,便與工匠們將各種劑料一起嘗試一遍,反正也都不是什麼珍貴材料,像是黃泥漿、石灰水還有各種碎炭。
這幾種材料脫色後,糖漿澄清烘烤,脫水到了一定的濃度,再降溫製冷,便可比較快速的獲得純度頗高的糖塊。若是不搶時間,由其自然風乾析出糖晶,原理類比於製鹽,都是極爲簡單的物理變化。
沈哲子先和公主食用的白砂糖,則是在經過這一番處理後,將白糖再融一遍,用雞蛋清對糖漿再做篩取,所得到的白糖純度便極高,完全可以直接入口食用。
沈哲子將好奇心爆棚的公主帶入已被嚴密封鎖的後院,當看到工匠們將焦黃的泥漿淋入一個瓦漏中,而其他早先淋過的瓦漏隨着泥漿下滲帶出雜質,上方已經漸漸凝出白色糖霜,公主即刻就變了臉色,扯着沈哲子衣袖道:“我先前食那飴食,就是用這泥漿淋出來?”
見這女郎已經有作嘔姿態,沈哲子忍不住嘆息一聲,吃東西真的不能尋根究底啊,若這女郎看到自家那些“集硝官”天天出入廁所刮取牆上霜白,只怕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放心,我們所食白糖不是這麼做出來的。”
黃泥漿脫色在時下這個條件中,其實算得上性價比較高的方式,工序簡單,能夠直接獲得白糖,只是口感要稍遜一些,沈哲子爲之定爲是低端產品。
考慮到小女郎的接受程度,沈哲子直接將她帶到用骨炭脫色的地方。時下的骨炭,還未應用到脫色領域,燒製成功大多作爲乾燥劑在使用,舟船運輸珍貴貨物像漆器、絲綢等怕潮商品時必不可少。
骨炭脫色相對於黃泥漿,工序要複雜一些,還要經過幾道篩取,蛋清澄清,但吸附雜質、脫色能力卻比泥漿要好得多,所得到的糖品質也極高。而且尾料也更適合再次加工,製作可以直接食用的紅砂糖。在沒有找到更好降低成本之前,沈哲子並不打算批量投產,只生產一部分留作自家用或是作爲禮品贈人。
白砂糖的熬製比沈哲子想象中要順利得多,只要找到穩定的貨源,即刻就可以大量投入產出。時人嗜甘,白糖性寒,紅糖性暖,都是市場前景極大的產品。可想而知,一旦推入市場,絕對是比豆腐這種味道寡淡的食品要更受歡迎和追捧。
沈哲子所做一切,都是爲了撬動民資、集結民力以支持以後的北伐之事。否則憑他家家境、家勢,已是註定了平流進取,一生富貴,實在不必再做這些事情。在時下這個複雜又脆弱的局勢中,任何過激的舉動都會招致強烈反彈,這種迂迴的方式雖然不乏曲折,但也終於被他經營出一點氣象。
接下來的幾天,餘杭舟市左近氣氛並不平靜,單單在莊園周圍,沈家部曲便發現諸多形跡可疑的窺探之人,大概是想用強幫林家解圍。但沈哲子敢用這麼強硬手段,又豈是沒有底氣,自家在餘杭左近數百部曲畢集於此,同時餘杭各家也都派人前來支援,整個莊園內外囤積兩千餘人,除非出動大隊人馬,否則絕無可能攻破莊園。
旬日之後,沈充親率三千會稽郡兵北上抵達餘杭,這讓那些想要爲林家解圍的人家徹底放棄了用強的打算,繼而開始次第登門,想要通過交涉將林家人從沈家莊園裡撈出來。
看到有書友質疑沈家情況剛好一點就這麼蹦躂,像這種欺行霸市、官商勾結,在當時並非孤例,很多人爲官一地、壟斷一地。沈家已經有了作爲吳中領袖的實力,而且還是商盟首領,如果對林家有謙讓的話,反而會被質疑行事軟弱。在眼下來說,其實許多地方的情況也頗有這種古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