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絲竹嫋嫋,清音陣陣,眼中倩影翩然,名士灑脫。
終於如願踏入了沈園,可是胡潤心情卻並不輕鬆,他感覺自己彷彿一個無助的小獸,壯着膽子踏入一頭兇獸領地中,明明周遭所有對他這無害之物都是漠不關心,可他卻是忍不住的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心裡充滿了警惕。
“胡世兄請放寬心,駙馬這一座園裡本就沒有太多俗禮束人,一切都是簡約,往來也都是年輕同輩,太過拘禮反而拒人於外。”
看到胡潤的緊張姿態,桓溫便笑語說道。
只是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心內其實也不乏感慨。眼下他與胡潤被安排在了摘星樓一層的偏室中,待遇可謂有差。往年他與父親同來時,可都是被直接迎到樓上去的。
當然他也看得出,因爲衆多賓客來訪,園中接待難免會有疏忽。而且這些往來的僕役,大多都是新面孔,不認識他也屬正常。
但是桓溫仍不免有些失落,尤其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身邊再也沒有父親的扶掖,更讓他忍不住的一陣悲傷,有感於懷。
聽到桓溫的安慰,胡潤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往年他也不乏自視甚高,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庸碌之人,跟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相比,所差只是一個家世而已。可是說到才能,自己是不甘心認輸的。
然而現在不過是剛剛進了沈園,還沒有見到駙馬,他便已經忍不住患得患失,倍感拘束。若就這樣到了駙馬面前,如何能讓駙馬看出自己的不凡之處,另眼相待?
心內給自己打着氣,胡潤緊張的情緒漸漸有所舒緩。可是當兩名侍女自門外趨行入內時,他仍然忍不住下意識的挺直了身體,不敢懈怠。
兩名侍女手中各端一個銅盆行入到房間中來,將銅盆擺在了案上,然後便分立兩側。
胡潤轉眸一看,發現這銅盆裡盛着半滿似是香茗,湯水香氣氤氳,有花瓣、艾葉浮沉其中,紅得嬌豔,綠的清脆,點綴的很是活潑可愛。
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常飲的茗茶,但時下百里不同俗,既然到人府上做客,自然也免不了入鄉隨俗。而且這茗湯味道馨香,想來口感也是不錯。只是用來盛放的器皿,實在有些古怪。
雖然胡潤在軍中時條件簡陋,再古怪的飲茶器皿都用過,可是眼下所在畢竟不同,若是端起銅盆一飲而盡,姿態不免有幾分粗鄙。
心中略一沉吟,胡潤正待要開口討要瓷杯,卻看到桓溫已經將兩手浸入了銅盆中。略一沉吟之後,他不免大感汗顏,慶幸自己沒有莽撞開口,若被人知道他將這濯手香湯當作茗茶來飲,必然會被傳爲一時笑談。世家子弟或許能一笑置之,但是對他來說就有可能成爲一個污點。
收斂心神之後,胡潤學着桓溫的模樣,用這香湯洗手洗臉,乃至於趁機用舌尖沾了一點水漬入口細品,卻發現味道確是不錯,甚至比自己過往所飲的茗茶還要甘甜濃香。
待到兩人潔面完畢,侍女又上前爲他們擦乾水漬,而後手指則勾起了他們的衣帶。這樣一來,不獨胡潤變得窘迫無比,就連桓溫都忙不迭後退,兩手護住了前襟尷尬道:“娘子毋須多侍,我等過府只爲拜望駙馬,餘者並無所求。”
兩名侍女抿嘴輕笑:“郎君誤會了,無鹽姿容,哪敢妄薦。只因日前臺中諸公雅愛綀衫,我家郎主有效,入園者皆有所贈。奴等只是要爲郎君量體之意,冒犯之處,還請郎君見諒。”
聽到侍女的解釋,桓溫和胡潤不免都是老臉一紅,尤其桓溫素來知曉沈園並無皮肉娛人,有此誤解,不免更加尷尬。
胡潤聽到這話後,倒是躍躍欲試。年初他抵達建康時,正是綀布衫風行都內的時候,自己也暗制幾件袍服,但卻不敢穿出去供人觀看。世族們做此態是風雅,而他這模樣卻不免有窮困之嫌,沒想到在今天的沈園,倒有機會效法一下這個姿態。
而桓溫聽到這話,臉色不禁一苦,他可是深受這綀布之害。早先臺中追贈封賞,給他家的有相當一部分綀布,都以市價作論。可是這綀布本身價值擺在那裡,製作簡便,小民易得,臺中雖有此風,卻難持久。
等到風頭過去,價格頓時被打落原形,畢竟這布質實在太糙,一時風雅則可,很難長久穿戴。所以到現在,他家還積存着上百匹的綀布,然而價格卻已經縮水百倍。
桓溫倒是不知,這一場風波深受其苦者可不是隻有他。因爲這綀布製作簡單,等到行情大漲的時候,都中不乏小民晝夜趕製,乃至於荒廢了原本的謀生門路。等到價格回落後,貨品都積壓在了手裡,無人再買,幾近破產。
沈哲子本就對這種流行不感冒,之所以後知後覺的再倡導起來,只是因爲不忍見那些小民盲目追趕風潮落得斷炊絕食下場,因而很是收購了一批,當然不可能是原本的高昂價格,只是隨行就市。畢竟這些布匹也能禦寒,不是全無用處之物。
而之所以給每一個入園的都送一套,主要也不是爲了東施效顰,而是因爲這布質太粗糙了。布質太糙製成衣服後穿在身上就會過分摩擦皮膚,服散的人根本不敢久穿。他是用這方法,一方面滯貨做人情,給大佬捧捧場,一方面在沈園裡禁毒呢!
大量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服散是無可避免的,即便沈家不提供,他們自己也會夾帶進來。如果嚴令禁止,不免顯得不近人情。至於現在人人在園裡穿着粗布衫,如果不怕磨得遍體生疼、周身血痕,況且這布衫又不能防止測漏滲漏,不怕滿身的血腥,那就隨便服。
沈園早存下大量不同尺碼的成衣綀衫,待到侍女爲這兩人量過尺碼之後,很快便將衣服送來。雖然不如量體裁衣那麼精確,但按照時下寬衣大領的穿衣風格,些許差距也看不出來。
這兩人剛剛換上了綀布衫,便看到門前站立着一個少年人,正咧嘴笑着望向他們,這少年人頜下一道傷疤延伸至耳後,望着有幾分猙獰,正是庾曼之。
“桓元子,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入園來?許久都沒見面,我倒是想去府上探望,不過你喪熱在身,不敢叨擾啊。”
桓彝在世時,本來就與庾家關係親善,因而庾曼之與桓溫也是舊相識,而且還在沈哲子大婚時一同做過儐從,雖然沒有太深的交情,但見面總要打聲招呼。
“這一位是庾中郎家郎君庾長民,也是曾隨駙馬收復京畿的昭武舊人。”
桓溫先向胡潤介紹一下庾曼之的身份,然後才苦笑一聲說道:“喪居草廬,不敢長逐繁華。長民不要怪我疏於往來,冷落舊誼啊。”
“你這人,怎麼變得這樣知禮?倒是讓人刮目相看,其實我要跟你道一聲抱歉是真,我小父倒是傳信讓我關照你一下。不過我這人自己都是過得混沌,哪能做好這些,終日閒遊浪蕩,如果不是看到你,反倒忘了這件事。”
見桓溫神態略有拘束,庾曼之笑着上前拍拍他肩膀。
困苦良久,對於故舊子弟如果說沒有怨氣,那也不可能。不過聽庾曼之說的直爽,桓溫反而不好再介意。他以往就是這些人當中一員,一羣不知人世憂苦的傢伙,的確也難寄望太多。不說別人,單單桓溫自己,如果不是遭逢大變,喪父之痛,此刻只怕也是率**蕩。
眼看着兩人在那裡有說有笑,胡潤心中不免生起一絲苦澀。交遊廣闊,這是世家子弟的優勢啊。哪怕桓溫在都中已是落魄良久,想要拜望高門也是直接就能進入,閒居雖落魄,臺中盡舊識。
反觀自己,船載千金,慨然入都,風光只是自知,邑中多陌路,屢叩亦難入啊!這種家世所帶來的際遇之差,窮其一生之力,只怕都難追平!
與桓溫笑言幾句,庾曼之才注意到旁邊的胡潤,因爲胡潤這獨眼造型有些別緻,不免多望幾眼,然後才問道:“這位郎君瞧着有些眼生,是元子你的新識?”
“這一位是……”
桓溫張口要介紹胡潤,然而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他倒不是恥於胡潤的出身,而是此人舊事不堪,他雖然不介意,但不知庾曼之對其態度如何。其實對於將胡潤引入沈園,他心內也有幾分遲疑,但是胡潤待他實在太熱情,施惠良多,讓他無從拒絕。
“豫章胡厚澤,見過庾侯。庾侯名門之後,卻有敢戰之名,我雖身在南土,但也久有耳聞。今日有幸得見,果然風采懾人!”
胡潤上前一步,禮拜說道。
見胡潤並不言及具體,桓溫便也含糊說道:“去年廣德兵劫,我曾受厚澤兄救命之恩。”
庾曼之聽到胡潤的誇讚,心裡已經高興起來,又聽到桓溫這麼說,便上前一步自來熟的拍拍胡潤肩膀,笑語道:“原來也是一個驍勇戰將,可惜不曾並肩殺敵。胡郎你既然是元子良友,到了府上也就不必約束。”
他這麼熱情,是在軍中學了不少兵痞做派,言語之間早將沈園當作了自家庭院。看一看胡潤那被眼罩蓋住的眼眶,不禁感慨道:“戰陣衝殺,難免會有疾患,胡郎與我都是一般惡運,傷在了面盤。不過生而爲丈夫,弓馬邀名爵,敬我者知我敢戰,厭我者絕非同流。不必以此介懷,世間總有知者!”
這傢伙熱情的過份,以爲胡潤也是平叛戰傷,與自己處境相類似,竟生惺惺相惜知己之感。只是聽他這麼一說,桓溫和胡潤的神情都不免變得尷尬起來,不知該不該道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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