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師君的到來,場面比盧師君大了數倍都不止。所謂萬人空巷,觀者雲集,都南城郊幾無閒土。
之所以會有如此差別,一來是二者出身不同。盧鋮乃是北地高門范陽盧氏,而陸陌則出身江東土著旺宗吳郡陸氏。或許格調上盧鋮要比陸陌高一些,但講到在江東的羣衆基礎,自然拍馬難及。
二來便是定位不同了,盧鋮南來,大多數時候走的都是高端路線,或許在世族圈子裡名望極高,但是在底層信衆面前,則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形象。而陸陌常在吳中鄉土遊走,屢屢現身信衆面前主持齋醮儀式,親和力自然要高得多。
當然還有一點就是沈哲子的推波助瀾了,如今都南這一片區域,幾乎已成吳人主場,人力物力俱都充足得很,雖然要取一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意味,沒有提早造勢醞釀。可是當陸陌到來的這一天,都南大量民衆都被集結至此,自然在短時間內造成一個轟動無比的場面。
當陸陌的座船抵達都南碼頭時,其本人也被岸上那人山人海的盛況嚇了一跳。雖然如此熱烈的歡迎場面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可是在建康京畿,又是趕在清議的關口,如此盛大的歡迎場景實在令他受寵若驚。
大船停穩後,陸陌並沒有如盧鋮一般作態擺譜,而是在幾名信衆簇擁下直接下船,徑直行往場中唯一尚算空曠所在,站在那裡的都內一衆權貴。
他首先看到的便是身披大氅、內襯羽衣、玉冠犀帶的沈哲子,當即便闊步行過去,遠遠便擡手示意,笑語道:“不意入都伊始,便能見到我吳中俊彥翹楚!維周久居畿內,不知乍聞鄉音可覺親近?”
沈哲子見狀,便也排開身邊護衛往前迎去,深揖作禮:“久承陸師善顧教誨,得知陸師將要入都,我是喜不能寐,渴於早聞陸師仙聲!”
兩人很快便行到了一起,各自臉上都是笑意盎然,沈哲子再以弟子禮見過,陸陌上前笑吟吟拉起他的手腕,神態可謂關愛有加,一副其樂融融畫面。
其實兩人之間,不過是寄名的關係,遠遠不如所表現出來的那麼親厚。沈哲子本身便對天師道乏甚興趣,早年在鄉中時對這陸師君也是愛搭不理。而陸陌對沈哲子也是怨念日久,幾次親望武康想要見上自己門下出色弟子一面,卻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如果不是看在沈家素來供奉豐厚,只怕早就翻臉了。
至於眼前所表現出來的這番親切關係,源頭還在旬日之前,陸陌在吳中準備入都的時候,接到了沈哲子在都內使人送來的信。而後一路行來,彼此間書信溝通往來不斷,可謂是捐棄前嫌,達成了一個共識。
“我來爲陸師引見都內諸位時賢。”
沈哲子爲了給陸陌的到來造勢,也是刷了不少的人情卡,請來了許多南北名門子弟。當然也少不了皇太后的推波助瀾,像同行中的東海王、武陵王等宗王們,都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授意。原本皇太后甚至還打算連琅琊王都給派過來,不過那樣一來便有些着痕,或會引起不必要的聯想,所以被沈哲子給拒絕了。
在沈哲子的介紹指引下,陸陌與一個個宗王貴戚見禮,臉上雖然還保持着淡然和煦笑容,實則心內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在與沈哲子達成初步的共識後,他已經儘可能樂觀的想象今次入都所受到的待遇,可是真正事到臨頭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小覷了這位駙馬的能量,事實較之他的想象還要驚人得多!
一直等到上了車駕,陸陌思緒仍是昏昏然沒有頭緒,對於方纔那些宗王貴戚們排隊迎接他的場面有些接受無能!
身爲吳地土生土長的天師道師君,陸陌雖然羣衆基礎深厚,但也自有其困境,那就是不受僑門望宗的認可。
他雖然出身吳郡陸氏,但他家這一支多年前便早已經定居吳興,與如今的吳郡陸氏之間已經沒有了太深的牽連,即便有來往,也和尋常信衆人家類似,而陸曄兄弟對於他的傳道事業也並沒有施予太大助力。
爲了獲得上層的認同,過往這些年,陸陌也沒少往來京畿叩見高門,但卻往往被人目作土著卑流,少受禮待。類似今天這樣的場面,更是做夢都想象不到!
坐在沈家準備的四望車中,陸陌臉上始終掛着有些木然的笑容,頻頻對車外道路兩側那些神態激動的信衆們揮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旁邊,明顯可以看到陸陌眼神的渙散,可見思緒早已神遊天外,但卻仍能保持住儀態而不失禮,簡直達到了靈肉分離的神遊境界,也實在讓人佩服。
短短數里路程,因爲左近民衆極多,足足行了一個多時辰,車駕才終於駛入了南籬門,到達了新建坊區的長幹裡。
這時候,沈哲子才示意家人放下四望車左右帷幔,對陸陌笑語道:“原本是打算將陸師迎入我家秦淮別業的摘星樓,不過早前都內發生一些紛爭,陸師應該也有耳聞。不知陸師心儀何處,我也不敢提前安排。”
與這吳中後進共乘一車,因爲早先那場面太過驚人,對於這個促成如此場面的年輕人再也不敢等閒視之,陸陌心內甚至生出幾絲侷促,聞言後連忙說道:“我又不是惡客登門,自然客隨主便,我自然信得過維周。”
講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然後才說道:“維周是我吳中雛鳳,振鳴當時,我今次既然已經入都,自當竭力發生,不讓奸邪污染清名!”
“那我真要多謝陸師了。”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了笑,又說道:“我一人時譽高低,只是小事。終究早先與陸師所論道統事宜,纔是關乎江東士庶萬衆人心向背的大事!”
聽到沈哲子主動言起此事,陸陌下意識挺直了身軀,感慨道:“北傖南來,挾以邪論,不獨壞我鄉土,更是敗壞教義清聲。維周你也是世承三師法傳的熱忱法徒,我是忝爲先達,在你面前也就不爲虛言。今次所論不管成與不成,維周你能爲此想,天下法壇信衆都要承你高義深情!”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已是忍不住哂然一笑。他自然沒有王霸之氣可以讓陸陌頂禮膜拜,之所以對方態度如此和藹乃至於不乏謙卑,那是因爲沈哲子許諾他,願意幫助他整頓道統,打壓天師道內其他的競爭者。
人一旦有了執念的訴求,便很難再保持淡然,這些在尋常人看來神仙一般的師君們也不例外。甚至於一旦其慾念被激發出來,反應較之尋常人還要激烈得多。
沈哲子選在這個時節拉攏陸陌,干涉天師道的道統之爭,自然不是窮極無聊。首先可以將時人的注意力從清議轉移到天師道道統的爭奪上來,化解掉從清議開始便籠罩在他頭頂上的危機陰霾。
如果說清議那些時賢只是噴子開會,那麼天師道師君們一旦牽涉到道統之爭,戰鬥力會強得驚人。而且一旦爭執展開,必將會引起萬衆矚目,無暇餘顧,更不會有人再關心自己究竟是賢還是劣。
第二點自然還是要落在他的主要目的,王舒身上。要知道,王舒弒君之謀是假借嚴穆這個天師道師君之手完成。一旦天師道內部互相攻訐起來,彼此踢爆醜事,這一類惡跡哪怕只是捕風捉影,一旦被宣揚出來而後善加導用,結果足以致命!
第三則是一個長遠的打算,他是希望能夠借陸陌爲橋樑,介入到天師道內部的運作中來。眼下的天師道雖然還沒有達到幾十年之後那麼誇張勢大,但是作爲一個風靡南北的教統,已經擁有許多值得利用的潛力和價值。
原本沈哲子是給陸陌制訂了一套計劃,可是隨着京府盧鋮的冒出來,較之原本計劃無疑是一個更好的對手。
所以沈哲子也及時修改了計劃,對陸陌說道:“陸師遠來辛苦,便先在我家別業安養幾日。這段時間,陸師若想會見什麼人,或有什麼吩咐,儘管道來,我會讓人去安排。待到陸師養足精神,我會安排陸師與時下道內幾位師君陸續見面,當此羣賢畢集畿內之時,孰正孰邪,自然眼觀分明!”
陸陌聽到這話,神色不免有幾分爲難:“南北所傳,諸多不同,若是窮爭緯義之論,實在不是南宗所長啊。”
沈哲子聞言後便忍不住笑起來,這陸陌倒也真是不學無術的坦然。天師道南北是有顯著不同的,這一點在更後期的寇謙之和陸修靜分別針對天師道的改革就能看出來。北宗偏重法說緯義,而南宗則偏重於齋醮方術,一者在理論,一者在實踐。
南宗天師道真正成型,還是建立在二葛所提供的理論,與原本的三張教義結合,而且還摻雜了一些沙門的觀點,較之最初已經差別很大。
簡單來說,如果讓陸陌現在就跟南渡的盧鋮等人公開辯論,那就是在找虐,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正因爲理論上的缺失,南方這些師君們纔多受僑人冷眼,直到那些僑門後代也漸漸不學無術起來,能被單純的迷信儀式唬住,才能混得開。
“陸師請放心,你擔心的那種局面都不會發生。稍後我爲陸師引見一人,可以讓陸師安心,不必高看了對手。”
沈哲子說完後,便吩咐家人轉行向他家位於都內一座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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