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徐主簿……”
“學生見過徐主簿……”
——“嗯。”
“徐主簿。”
見到前方的人,徐謹作揖道:“劉助教。”
“徐主簿,今日來得很早嘛。”
——“孫博士來得更早,辛苦。”
……
一路上有不少監生行禮,徐謹一一點頭。而她也注意到,今日大家起得都很早,不僅是與試的監生,還有監內所有的小吏。她暗忖道:果真如趙明庭所言,閆道雲應是給他們下過命令,讓他們留意監生們的一舉一動。
她沿路走到自己的“典簿廳”內,心事重重地坐在桌案後面。
隨着日頭漸漸高升,外面的陽光越來越燦爛,“典簿廳”這邊比較寂靜,從窗外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監生們正躲在這裡,踱着步背書,每個人都是那麼的專注。
真好。她也很專注,她一早上都在思索該如何找出得到殿試題目的人。此次能參加殿試的監生大概有六七十人,她不知道他們來自何處,又是哪一方勢力的人。這麼一想,趙明庭也沒告訴她,偷殿試題目的又是什麼人?
眼見着日頭越來越火辣,監內並沒有什麼異常,也就是說閆道雲那邊並沒有什麼進展,而她這裡更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徐謹長嘆一口氣,雙手支在桌上苦悶地按着太陽穴。
這時門口光線晃動,緊接着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瘦弱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徐謹擡頭一看,正對上樊克儉清秀的面容。
“徐哥哥。”
徐謹嘴角馬上浮現出一抹微笑,這個一見到她便會甜甜地叫一句“徐哥哥”的少年,漂亮、乖巧的讓她心疼。他沒了父母,沒了家,連唯一的祖母也在幾日前離他而去。
記得她初來國子監那日,溫從吟帶她拜過孔廟,將她介紹給全監師生和官吏時,她竟意外地在人羣中發現了這個孩子。而那時,他臉上充滿吃驚與欣喜,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後來他來到“典簿廳”,高興過後,卻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似乎這個孩子,他的命運就如同他的面相般寡淡。
她指着牆邊的椅子,溫柔地說道:“向嬰來了,坐。”
樊克儉輕輕走過去,面向她坐好後,擔憂地問道:“徐哥哥,剛纔見你好像很苦惱的樣子,你怎麼了?”
徐謹搖搖頭,無奈地說道:“監規復雜,你徐哥哥背不下來。”
樊克儉笑了笑,純真的笑顏讓白衣少年仿若帶上了一絲仙氣,他說道:
“徐哥哥背監規做什麼,國子監規矩嚴苛,能一條不犯的,都是聖人。”
徐謹好笑地看着他:“是啊,畢竟這裡的監生都是日後的官員。”
“這裡養出來的,都是奴才。”
徐謹愣了一下,沒料到樊克儉竟說了這樣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她對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樊克儉低下頭笑了一下,然後擡起頭說道:
“徐哥哥,雖然國子監只是一個學府,但在這裡任職也不簡單。前朝有一祭酒名叫宋訥,以嚴厲爲衆所嫉,在他手上經過的人命一條又一條。爲滿足一己私慾,其假借皇帝諭令大肆屠殺監生和小吏,在國子監內草菅人命,又害死了向皇帝進言的助教金文徵和堂堂的吏部尚書餘熂,史上有名,爲後世所唾棄。是以國子監雖學規嚴苛,但延續至今,一般的學官都會避免刻意去抓監生的小辮子。”
“哦,這樣啊。”徐謹專心聽着少年說的話,因爲他說的這些似乎都是她所不瞭解的。“那若是這般,監生們不聽話可怎麼好?”
樊克儉搖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況且,明倫堂中,洪武臥碑上刻着一條監規:敢有毀辱師長及生事告訐者,即系幹名犯義,有傷風化,定將犯人杖一百,發荒涼之滇地充軍。這是當年宋訥經皇帝准許後刻上去的……”他壓低聲音說道:“這可是一條口袋罪,爲此死了不少人,有一名叫趙麟的監生,他的腦袋可是在國子監大門上掛了很久的。”
徐謹微眯着眼,聽着少年娓娓道來,在她面前的,好像不只是一個簡單的、不足十五歲的孩子。
“徐哥哥,監內掌罰的還有監丞大人,他可是從六品的官員,他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就是了。司業大人就是因溫和寬厚得全監上下稱讚,這不只是因爲,他出身於書香世家。”
徐謹點點頭:“是啊,溫司業人真的很好。”
這時,樊克儉有些鄭重地說道:“徐哥哥,國子監乃是非之地,監生們身份都不一般,我見徐哥哥並沒有升遷的心思,那還是不要強出頭的好,就在這裡安安靜靜地,做一個清心寡慾的小學官。”
徐謹見他這般,又聽他說這番話,有些啞然,這個少年,有些與年齡不符的老辣、又似乎深諳官道。
徐謹想起那日在南陽醫館,她曾大膽猜測過這個少年的身份。而來到國子監後,恰也驗證了她當時的猜測,樊克儉並不是隨便的一個什麼鄉野少年,他出身名門,他是前御史大夫樊茂的遺孤。
徐謹記得剛來鎬京時,正趕上陳同非和一些官員悄悄地去悼念已故的樊御史,那時正好是樊茂逝世一年之期。而聽陳同非講,樊茂在三法司之一的御史臺任職,掌羣臣上疏奏章,替皇帝下達詔令,監察羣臣言行作爲,有彈劾糾察之職。他本是一位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正三品大員,但在前年歲末,他卻離奇地因叛國罪被處以極刑……
徐謹看着眼前這個少年,叛國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身爲樊茂的遺孤,他的存在,是那位皇帝陛下的仁慈嗎?
又爲什麼會有那麼多官員,敢冒着連坐的風險去悼念他呢……
不僅僅因爲少年對自己的依賴,也許也是因爲,他沒了父母,她爹孃失蹤,徐謹對於樊克儉總有一種深深的憐惜,儘管發生在她和樊克儉身上的事都還只是一團迷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