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可能不是這樣。因爲,如果你真的和我上了牀,並說一聲愛我,我會爲你上刀山下火海,我會盡我的全力保護你免受傷害,甚至可以爲你去死。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你不可能愛上我,我也配不上你。我清楚我是個什麼人,我在很多人眼裡是個“破貨”。我知道,有人在背後罵我是“公共汽車”,是領導的“專用品”,可能,還有更多類似的名詞來形容我。我這樣的人,怎麼能企望你愛上我呢?
這種時候,我不想爲自己辯解,可是,在離開這個世界時,我還是想對你表白一下,我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曾經跟你說過兒時的艱辛,那時,我們家生活在貧窮困頓之中,父母沒有任何地位,受盡了白眼和欺負,所以,我很小就暗暗發誓,一定不能像父母那樣過一輩子,一定要往上爬。所以,我就做了後來的選擇,包括婚姻。再後來,只要能進步,能爬得更高,能獲得利益,我什麼都捨得出,有些人看出了這一點,就開始用權力交換我的,我也概不回絕,但是,我一定要物有所值,如果沒有交換,我是不會和他上牀的。
可是,你是個例外,如果真和你上牀,我是不會有任何索取的,甚至,還可以“倒搭”,只要你喜歡我,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猜,你知道這些,一定會更看不起我,可不知爲什麼,我就是想把這些告訴你,在我離開前把一切告訴你,我喜歡你,愛你。如果真有下輩子,但願我能再見到你,那時,我一定洗心革面,一定爲你守身如玉,等待你來到我身邊。對,如果你前妻和苗記者也出現在你身邊,我一定要和她們競爭到底。
關於其他的事,我就不一一講給你了,只跟你說,我做的一切都是受任大祥指使,我跟他混了那麼多年,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個和你完全相反的人,我走到今天這步,雖然主要責任在我自己,但是,他也起了相當大的作用。我恨他。
永別了,李局長……不,斌良,讓我這樣稱呼你一次可以嗎?說起來,我也是幸運的,因爲,我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能遇到你這樣的人,使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你這樣可信、可靠、可愛的人。
永別了,來生再見。
黃淼絕筆
李斌良看完信,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她的身姿、面龐長久地浮現在眼前,久久不能消逝,特別是那雙幽怨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自己……
他好久纔回過神來,把信藏到一個非常隱秘的地方。
他知道,從此,自己的心中,又多了一個蘊藏着一種特殊感情的角落。
都說善惡有報,可是,好像並不完全那麼公平,因爲,有一個人暫時逃脫了懲罰。
他就是任大祥,奉春市公安局刑偵副局長。
不愧是老刑偵,真是老奸巨猾,有着狐狸般的狡猾和狼一般的警覺。就在李斌良他們行動的前夕,他就預感到不妙,開始了潛逃行動。在黃淼打電話把李斌良要跟耿鳳臣見面的情報告訴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機場,並很快上了飛機,升上天空,從此不知去向,直到很久,纔有消息傳來,他已經出現在海外,過上了富裕的生活。而在他遺棄的家中,僅搜出的存摺和現金就有八百多萬元。
對此,林蔭、李斌良、趙民等人痛恨不已,懊悔不已。他們只能盼望,有朝一日在海外將他擒拿歸案,引渡回國,接受審判。
然而,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垮臺,他再也不能在奉春這塊土地上散雲布霧了。
袁萬春和任大祥的垮臺,給奉春帶來巨大的震撼,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治安形勢。奉春的黑惡勢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土崩瓦解了,李斌良和戰友們很快查清,那些肉霸、煤霸、沙霸、氣霸,都在他們的庇護下,他們都是袁萬春和任大祥的小弟,都在給他們上稅。因爲清除了內奸,奉春公安機關的戰鬥力大爲提高,保密能力也大爲增強,這些人耳朵聾了、眼睛瞎了,很快紛紛落網,有幾個聰明的,慌忙爭取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的不只是黑惡勢力,還有奉春一大批各級領導幹部,一部分是錄像中出現過的,還有一部分摸不清底細,不知自己是否在那些錄像中,所以,也走上了坦白從寬的道路。他們投案的地方不是公安局,而是紀委和檢察院。這也再一次驗證了李斌良“烏鴉”的稱號,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一批領導幹部栽倒。
於是,悄然之間,他又成了奉春的“公敵”。雖然有羣衆支持他,但是羣衆的意願只能通過民間故事來表達,是起不到決定他命運作用的。
奇怪的是,那些錄像裡並沒有蔣書記的影子,袁萬春也沒交代任何同蔣書記有關的犯罪,而任大祥的脫逃和黃淼的自盡,更缺少了能證明他有罪的證人。所以,蔣書記對這些只負有領導責任,既沒受到刑事處分,也沒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只是被調離奉春,調到另外一個地方繼續擔任領導。大家一直不清楚,他和袁萬春之間,是真的沒有任何關係,還是因爲某種原因,袁萬春堅決不說出與他有關的事情。
最後,就是對黑惡勢力的懲罰了。他們的能量真不容低估,在審判環節上,袁萬春和其他中層黑惡勢力頭目幾次翻供,甚至說警察對他們刑訊逼供。只是因爲那些錄像,使他們對有些罪行難以完全否認,所以,袁萬春和任大祥都被當地法院判了死刑。可是,報到省高院後,卻改判了死緩。
好在有互聯網,有記者們,袁萬春們的犯罪事實及判決被公佈到網上後,立刻引起網民熱議,好多人義憤填膺,最後,省高院只好再次把案件發回奉春重審。
兩種力量在拉鋸,最終誰勝誰負還很難說。對此,李斌良已經無能爲力。
還有少量袁萬春集團的餘黨在逃,他們已經放出風來,要爲袁萬春報仇,李斌良是他們的目標之一。不過,李斌良已經習慣了這一套,根本就不在乎。
王淑芬和苗苗一直沒有離開奉春,在李斌良忙於袁萬春、任大祥等人的審訊及案件移送檢察機關起訴的日子裡,她們一直守在他身邊。苗苗被何政委安排到離公安局不遠的一所小學臨時插班,王淑芬則照顧着李斌良的生活。從表面上看,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離婚前的樣子,又是一家人了。但是,只有一個重大不同,李斌良一直住在辦公室。
這天晚上,李斌良又把王淑芬和苗苗帶到一家飯店的包房裡,苗苗又坐在父母中間。
苗苗特別高興這種情景,她開心極了,大口大口地吃個不停。
李斌良卻吃得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王淑芬吃得也不多,她不時地瞥李斌良一眼。
待苗苗吃完,李斌良沒話找話,問起她的學習情況、學校的情況,然後慢慢轉向正題。
“苗苗,這回待的時間不短了,該跟你媽媽回江泉了!”
苗苗一下愣住,看一眼李斌良,又扭頭看王淑芬。
王淑芬不語。
李斌良:“淑芬,你們,確實該回去了。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顧。”
王淑芬沉默了一下:“苗苗,你想回去嗎?”
苗苗:“不想,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
王淑芬不再說話,把頭扭向一邊。
李斌良的心再次被刺痛。
女兒說的是真話,聽起來也沒什麼,可是,她卻出了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跟爸爸媽媽在一起”,這意味着什麼呢?
自己在奉春,王淑芬將回江泉,孩子怎麼能跟兩個人在一起呢?
她是在使用隱語,她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和要求。
苗苗不停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最後,搖着母親手臂央求起來。
“媽,你說話呀,我不要那個男人跟你在一起,我要爸爸跟你在一起,你不是說,其實你也不喜歡那個男人嗎?你把心裡話說給爸爸呀!”
不用說,李斌良也能猜到怎麼回事。王淑芬來到奉春後,一次也沒提過那個男人,好像跟他已經斷了。而且,從她一直不張羅離開,就不難想到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李斌良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說起來,他真的渴望有一個家,這麼多年過去,他實在過夠了住辦公室的獨身生活,他渴望身邊有女人的溫情照料,有女兒的親暱纏綿。現在,苗雨已經離去,這唯一的線也斷了,不管怎麼說,和王淑芬畢竟是結髮夫妻,她畢竟是女兒的母親,破鏡重圓,一家三口重新生活在一起,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可是……
過去一些不愉快的鏡頭又浮現在眼前,她曾經對自己的不滿,對自己的指責,她的庸俗和世故,她給自己心頭播下的陰影……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又有點涼下去……
這時,王淑芬輕輕開口了。
“斌良,我想過了,過去,多數是我不對,我會盡量……”
這……
雖然話沒說完,可是意思完全清楚了。
王淑芬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太不容易了。不管她將來能不能改,改到什麼樣子,可是,她的這種態度本身就足夠了。他跟她生活過的幾年中,她總是指責他這錯那錯,從來沒承認過自己的任何錯誤,而現在……
現在她能說出這話,無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無疑表達了那種迫切的願望。
可是……
李斌良真被感動了,真的想接納她,可是,在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種隱隱約約說不清的東西使他不能答應。他只能慢慢地說:“這……淑芬,你們先回去,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王淑芬臉上現出一絲失望,又輕微地嘆息一聲,可以感覺到,她是失望,但並不是絕望,甚至嘆息後還現出一絲輕鬆與希望的表情。然後,她轉向苗苗。
“苗苗,明天,我們回……回江泉吧!”
李斌良注意到,她想說“回家”二字,可是中間又把用詞改了。其中的寓意是可以感受到的。
她的意思是,家在哪裡還沒有確定,江泉不一定就是家。
就讓她這樣想吧,或許,這真是自己的一個選擇。
次日上午,李斌良送王淑芬和女兒到火車站,當走向候車室的時候,他忽然產生一種不願分離的感覺。
苗苗依然走在中間,牽着兩個人的手。
他忽然覺得,現在,三口人走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美好。當登上候車室臺階的時候,他忽然脫口對王淑芬說了一句:“我會很快給你答覆的!”
王淑芬一怔,扭頭看了李斌良一眼,現出笑容。
李斌良看着王淑芬,也現出笑容。
王淑芬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扭過臉,擡眼向前看去。
突然,她的笑容凝固了。
她看到了什麼……
李斌良被王淑芬的表情變化所吸引,也擡頭向前看去。
前面,一個青年迎面走來,手正在從懷中抽出來……
他要幹什麼?
沒等李斌良想清楚,青年已經走近,手從懷中拿出來,拿着一把手槍……
已經沒有時間做別的動作了,李斌良一邊拔槍,一邊下意識地擋在女兒身前。
可是,青年的槍已經拔出,槍口指向他,手指即將摳動扳機……
完了……我完了,苗苗怎麼辦,她們娘倆怎麼辦……
這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從腦海中閃過。
就在這一瞬間,一個人影向青年衝上去,伸開雙臂,遮擋在李斌良的面前。
王淑芬。
李斌良看到,她的雙臂像翅膀一樣展起,擋在青年的槍口和他之間……
“不要……斌良……”
槍響。
子彈射向李斌良,可是,被王淑芬的胸膛擋住,而且,她在向前撲倒的同時,還死死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
就在這一瞬間,李斌良反應過來,當青年把手臂掙扎出來,槍口再次指向他時,他的槍先響了。
青年的胸部中槍,手槍對着李斌良,慢慢耷拉下去,隨即癱軟在地。
李斌良上前,將青年的手槍踢開,一把將王淑芬抱起,狂呼起來。
“淑芬,淑芬……”
王淑芬的胸口,鮮血一股股地涌出,臉色也在迅速變白。她看着李斌良,艱難地喘息着:“答……答應……我,快說……”
李斌良:“淑芬,我答應你,我們一家人要重新在一起,我答應你了,淑芬,你聽到了嗎?”
王淑芬露出笑容:“謝……謝你,快,讓苗苗……過來!”
這時,苗苗已經完全驚呆了,只是在旁邊定定地瞅着眼前的一幕。李斌良急忙把她拉過來,推到王淑芬面前。
“淑芬,她在這兒,你快看吧,有啥話,快跟她說吧……苗苗,快叫媽,快……”
李斌良嗚咽起來。
苗苗:“媽……媽……”
王淑芬眼角流出淚水,卻艱難地擡起手臂,去擦女兒臉上的淚水,可是,只擦了一下,手就停住了,繼而一下垂下來,眼睛也一點一點兒閉上了……
苗苗:“媽,媽,你怎麼了,媽……”
李斌良:“淑芬,淑芬……你別這樣,你別走,你怎麼也走了?!我對不起你呀,你不要走,我答應你,我要跟你們一起生活,你不要走……”
王淑芬的眼睛已經閉上,眼角的淚水卻仍在流淌,可是,臉上卻現出一縷微笑……
苗苗意識到了怎麼回事,她撲到母親身上,放聲大哭:“媽……媽呀……媽……”
哭了幾聲,她忽然撲向李斌良:“爸,快點兒,快點兒救我媽媽,我要我媽,爸爸,都怪你,都怪你……”
苗苗的話語和拳頭擂鼓般擊打着李斌良的胸膛。
看着王淑芬失去血色的面龐,擁抱着她漸漸冷卻的身體,聽着女兒的哭叫,李斌良的淚水漸漸停止了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