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客棧二樓北面盡頭的屋子裡,被凌朝風收留的那個男人,正貼着門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刀柄上緊緊纏繞的,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的絲帕。
昏暗的燭光裡,能看見他手背上青筋凸起,彷彿用盡全力抓着刀柄,幻想着將這把刀,插入誰的身體裡。
眼淚從他的面上滑落,只見牙關緊咬,怒目圓睜,渾身都戰慄在仇恨之中。
三樓臥房裡,小晚收拾了一些霏兒霽兒的尿布,自己不過帶了幾件替換的衣裳,再有霈兒的小襖子小帽子,一切都準備齊當,明日一早拿着就能走。
霈兒今晚能和爹孃一起睡,本是興高采烈地要和孃親膩歪,但見孃親收拾東西時一臉凝重,他不敢造次,乖乖地躺在牀上,凌朝風見兒子懂事,自然多疼他些,講了故事哄睡。
小晚回到牀邊時,兒子已經睡着了,凌朝風敞開被窩,將她擁入懷裡,小晚踏實地窩在丈夫懷中,許久後忽然道:“相公,幫幫他吧。”
凌朝風頷首:“我自有分寸。”
小晚問:“我若留下,能幫什麼忙嗎?”
凌朝風不語,小晚再問:“相公,我可以幫忙嗎?”
“可以,但你不行。”凌朝風應道,“這件事的結果,必定會惹出很多麻煩,我們唯一能幫忙的,就是放他走。”
眼下的情形來看,小晚能幫忙的事,就是犧牲色相,試問哪個男人願意讓自己的妻子去做這樣的事,凌朝風不答應,覺決不允許。
“我聽你的。”小晚道,摸了摸相公的胸膛,“你也要小心。”
如此,隔日天一亮,小晚就帶着霈兒和一雙奶娃娃,跟着彪叔去了白沙村,素素見她來且要住下,驚訝地以爲她和掌櫃的吵架了離家出走,小晚笑道:“你瞧我是有膽子離家出走的人嗎?”
素素不安地問:“難道昨天來的客人……”
小晚比了個噓聲:“回頭再和你說。”
客棧裡,彪叔趕回來時,那家的幾個僕人正嚷嚷着要吃早飯。
他出門前就預備好了粥米小菜和乾糧,可這樣的食物在那位公子眼中,卻是粗鄙之物,皺着眉頭似乎難以下嚥,他的下人便是吵吵嚷嚷地逼着張嬸再去做飯。
但角落裡的八仙桌前坐着的人,默默無聲地吃下面前的食物,大口大口地,一滴不剩地喝光了米粥,饅頭屑都捨不得落下一點。
凌朝風從後廚拿來幾件點心,本是從鎮上買來,預備過年時給霈兒吃的,那公子瞧着這些點心模樣精緻,總算動了動筷子。
但是凌朝風轉身時,卻聽他問:“怎麼不見貴店內掌櫃,昨夜三樓那位小娘子,可是你的妻子?”
凌朝風淡淡道:“內子帶着孩子們回孃家去了,昨夜驚擾了公子,還望包涵。”
“回孃家……”男子顯然很失望,訕訕一笑,撥動了幾下筷子,便吩咐身邊的手下,“去鎮上看看,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再到碼頭問一聲,船到底修好了沒有。”
幾個僕人領命而去,此刻,角落裡的那個人也吃完了。
他端着碗碟離座走來,這本是不需要他做的事,凌朝風目光犀利,便是看見了他藏在盤子底下的短刀。
他眉頭一緊,走上前攔住了那人,一手客氣地接過盤子,另一隻手,竟是輕而易舉地卸下了他手裡的短刀。
男人徒然一驚,額頭上汗如雨下,瞪大眼睛盯着凌朝風看,凌朝風冷然道:“去送死嗎?”
聲音很輕,只有面前的人能聽見,他不由分說地奪走了男子的短刀,徑直往後廚去。
男人茫然地杵在店堂裡,惹來那些僕人的不滿,說他一副窮酸相看着礙眼,把他哄到了角落裡。
再後來,這羣人發生了爭執,原來做主子的想要去鎮上逛一逛,可僕人們分爲兩派,一邊是遵照家中人的叮囑,不讓公子去街市上拋頭露面,另一派則是哄着公子哥兒,願意陪他去逛一逛,一番爭執後,那男人瀟瀟灑灑地走出去了。
桌上的飯菜幾乎沒動過,彪叔罵他們糟蹋糧食,憤憤然地收走了碗筷,可卻見那個老實人跟着他一起往後廚走,彪叔攔下道:“後廚重地,客官,你進不得。”
那人急得眼睛發紅:“我、我想找你們掌櫃的。”
凌朝風從後門走進來,淡淡地說:“我在這裡。”
那羣人從前門走,熙熙攘攘地往白沙鎮去了,凌朝風和男子站在後門,能看見他們的身影。雪地裡咯吱咯吱的聲響越來越遠,但男人捏緊拳頭骨骼的聲響,不絕於耳。
“你把拳頭捏碎了,還怎麼拿刀?”凌朝風伸出手,將短刀遞給他。
他着急地伸手就要來拿,可是凌朝風稍稍一閃,他就撲了個空,他再要來搶,凌朝風背過拿刀的那隻手,另一隻手,三兩下就把他制服了。
“凌掌櫃,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被束縛的人,掙扎不開,着急地說,“放開我,放開我。”
“該是我問你,想幹什麼?”凌朝風手一鬆,面前的人便是摔在雪地裡,凌朝風道:“你可是何姑娘的未婚夫?”
男人頓時渾身緊繃,瞪着凌朝風:“你、你怎麼會知道?”
凌朝風淡淡道:“猜的。”
地上的人眼眸猩紅,哽咽着顫抖着,滿腔的憤怒無處發泄,艱難地說:“那麼凌掌櫃,您也知道那畜生做了什麼事,禽獸……畜生……”
那日凌朝風出去找霈兒,最遠到了鄰州州府,本想找當地衙門相識的人幫忙,不想那日知府衙門裡正辦一樁人命案子。
吃官司的人,便是如今住在凌霄客棧的這位公子哥,如他外貌所示的一般,出身不簡單,乃是開國元勳的後代,祖父曾追隨太上皇出生入死。
只是他非家中嫡系,隨爹孃從京城遷居到那裡,但萌祖上功德,且族中嫡系如今仍在朝中爲官,他們在當地,是知府也惹不起的豪門。
一個紈絝子弟,橫行霸道無所不爲,那日在路上遇見漂亮的姑娘,便是凌朝風所說的何姑娘。
他欲收爲己有,在街上調-戲不成,叫何姑娘逃跑,他便帶着手下上門去找,然而何姑娘早有婚約在身,誓死不從,被爹孃答應讓他帶走後,在那家人門前,一頭碰死在石獅上,當場斃命。
那日知府辦案,最後判公子哥陪了五十兩銀子,這件事就算完了,何姑娘的屍首被家人帶走,至少在當地,無人敢撼動這一家人。
這是今年,皇后干涉朝政,屢屢敦促刑部戶部,依據各地風俗習慣,制定可以保護當地女子的法度。如今好好一個姑娘碰死在家門口,幾乎是逆着皇后的懿旨而上,這件事但凡有人追究,連京中的嫡系族人也要受到牽連。
或許因此,大過年的,公子哥被家人趕出來,讓他去其他地方避一避,而他走水路,不巧遇上船隻損壞,臨時停靠在白沙河碼頭,就住到了凌霄客棧。
那之後,又讓凌朝風遇見了,尾隨他們而來的人。
凌朝風將短刀塞進那個男人的手裡,目光冰冷地說:“我可以幫你,讓刑部追查此案,你不要輕舉妄動。他身邊的人不少,你毫無勝算,只會賠上性命,即便不死,他們把你送去坐牢,你的下場會很慘。”
“凌掌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男子緊緊握着短刀,“我念過書,懂大齊的律法,就算京城大官來查,他頂多是強搶民女,人是自己一頭碰死的,和他不相干,他沒殺人。”
“律法之下,的確只會有這個結果。”凌朝風淡漠地說,“即便你無法接受,這也是現實。”
“可我只想他死。”男子的一隻手,深深插入雪地裡,“他必須死,憑什麼我們要痛苦一輩子,而他可以逍遙安逸。”
凌朝風起身,負手看着地上的人,一樣慢慢地站起來,他目光淒涼:“凌掌櫃,爲何律法可以讓壞人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