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這一番昏睡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才幽幽醒轉,日頭已經升的很高,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投進來,明亮而通透。
牀頭有人伏身打盹,一頭奢華的金髮甚是顯眼。
她愣怔了一下,一時間有些恍惚,試探地伸出手去,纖長的指尖沒入他的髮際,觸感柔軟微涼。
彷彿是感受到周遭的動靜,那人警醒似的擡起頭來,身上的傷口已經收拾過,重新換了一身乾淨的軍裝,大概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臉上還帶着幾分疲倦和懵懂,迅速確認了一下眼下的狀況,惺忪的眼裡不經意間閃過一絲慌亂。
柯依達看着他一閃而過的無措神情,倒是先反應了過來,微微嘆了口氣:“外官禁止留宿內宮,赫爾嘉沒管你?”
亞伯特的臉上微微一滯,他倒是忘了,還有這樣一條規矩。
不過昨晚赫爾嘉見他無意離開的時候,確實有些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來,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站起身來:“我去找醫官。”
“慢着——嘶——”柯依達喊住他,一邊掙扎坐起來,大概是扯到了傷口,皺着眉抽了下嘴角。
亞伯特臉色一變,慌忙回過身來按住她的肩頭坐下:“母親……”
衝口而出的二字,聲音並不大,柯依達聽得有些恍惚,彷彿是在夢境,怔怔地看他很久:“你,叫我什麼?”
亞伯特已經緩過神來,卻是死活不願再開口,固執地別開臉去。
柯依達看着他,彷彿是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確認什麼,終於她長長出了一口氣,眼角漫起一層霧氣。
她靠着軟枕倚在牀頭,目光和緩,長長嘆息:“我還以爲,這輩子是聽不到你這麼叫我了。”
“不是說,不會認我的嗎?”亞伯特沒有回頭,只憋着聲音悶悶地道。
“認與不認,你都是我的兒子呀……”
柯依達的聲音平緩如水,卻有着異常溫暖的力量。
亞伯特倏然回過頭,但見她只是那樣懶懶倚在牀頭,面容蒼白而虛弱,嘴角卻有恬淡的笑意,目光和緩,有着蒼涼的暖意。
剎那間有動人心魄的力量擊中心頭,他微微一顫,心底卻泛起莫名的酸楚,少年時顛沛流離的孤獨彷徨一幕幕閃過,委屈與心酸交織在一起,幾欲落淚。
柯依達看着他緊咬着脣不讓眼淚滾落的樣子,深深嘆息。
她的兒子啊,經歷了無數戰火的洗禮,刀槍不入無懈可擊,可終究也是個倔強可憐的孩子。
“過來。”她伸出手去拉他近前,擡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溼意,“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是我的錯,若是當年沒有把你送走,也不至於……”
“不,赫爾嘉大人都告訴我了,當年,母親是要來找我的……”
是造化弄人,不是母親的錯。
亞伯特搖頭,眼淚卻終究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赫爾嘉在門口站了很久,聽得裡面隱隱約約的啜泣之聲,心中感慨,卻不知爲何,如一塊大石落地,竟是安心了許多。
她等了一陣,等裡頭的動靜小了下去,方纔清清嗓子扣了扣門。
“公主殿下?”
“何事?”
“修格·埃利斯公爵和埃森·凱瑟侯爵前來探病。”
柯依達收斂了表情,思忖了片刻,披衣起身:“叫他們到前面的議事廳等。”
亞伯特看得微微皺眉:“母親,你這重傷未愈,不宜操勞……”
柯依達嘆了一聲,卻是別有意味地看他一眼:“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露了怯呀……”
她頓了一頓,又道:“你待會兒也去梳洗一下,用些早飯,外人面前不可鬆懈了。”
亞伯特欲言又止,卻終究只是點了點頭,出了房門。
那邊赫爾嘉已經送來早餐,然後找來醫官,爲柯依達重新診治了一番,又將傷口重新換藥包紮,以醫官的話說,總算是毒素已清,只需仔細調養即可。
送走醫官,她便披衣起來,亞伯特已經梳洗過,用餐已畢,一身軍裝筆挺地隨她進了前廳。
而另外兩位樞機卿,已經在議事廳等了很久。
柯依達只着軍裝的襯衫長褲,肩頭披了黑色的軍裝外套,整個人看起來仍是有些虛弱,但她能夠起身理事,倒是叫修格與埃森兩人有些出乎意料。
“公主殿下昨日傷勢兇險,今天看來倒是好轉了許多。”儘管有些訝異,但修格仍是安心許多。
“餘毒已清,就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身體還有些虛而已。”柯依達在上首落座,淡淡地道,“只是接下來,要多多勞煩兩位了。”
“公主言重。”修格微微欠身,“帝都中善後事宜下官已經着手料理,索羅私邸已由監察廳查抄封禁,相關人等已押入刑訊司待審,目前帝都之中尚算平和。不過……西南軍區那裡——”
“叫北疆軍和東平軍封鎖西防軍轄區,若有異動格殺勿論!”柯依達斬釘截鐵,“另外,叫軍法處派人,以軍法審查的名義去一趟米蘭,徹底洗一洗索羅家在軍中的勢力。兩位看,這樣可行?”
軍中調度自有國防部下令,其餘兩位樞機卿自然沒有意見。”
“公主殿下思慮周全,下官並無異議。”埃森·凱瑟緩緩地道,“不過,下官以爲,未免軍心動盪,還是儘快任命一位新的西防軍軍長比較妥當。”
“軍區長官任命茲事體大,等陛下回來再商議吧。”柯依達點點頭,舉起手邊的茶杯,“行宮那邊可有消息?米亥魯,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聽她這樣問,修格的表情遲滯了片刻:“根據最新的消息,昨天傍晚,米亥魯殿下已被陛下下令賜死。”
“這麼快!”柯依達幾乎打破手裡的杯子。
當初就算是娜塔莎這個並不得寵愛的長女,皇帝尚且仍有惻隱之心,如今,卻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賜死了米亥魯?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
亞伯特侍立在一旁,餘光留意到她略顯蒼白的臉,心中微微一頓。
修格打量一眼她的臉色,不動聲色地繼續道:“另外,昨夜陛下的舊疾又復發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恐怕還要耽擱幾天,似乎是打算讓安瑟斯殿下先行返回帝都。”
親手處置了謀逆的兒子,皇帝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柯依達嘆了一口氣,如此不留餘地,看來是決意要爲安瑟斯掃清一切障礙了。
“現在御駕身邊還有誰在?”
“東平軍的科恩·林頓軍長應該會很快動身去西南坐鎮,陛下身邊除了費蘭,還有槍騎兵的藍德爾在。”
柯依達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倒是埃森·凱瑟侯爵湖綠色的眼睛閃了一閃,有些欲言又止。
“埃森卿,還有什麼事嗎?”
“海因希裡·索羅公爵被押在刑訊司大牢。”埃森刻意頓了頓,“他請下官轉達,想要……見一見公主。”
柯依達微微一怔,便是修格聞聽此言也是微微皺了下眉。
良久的沉默之後,她終於緩緩的嘆了一聲:“也罷,埃森卿,你安排一下,我去見他。”
大概是在他手上吃過悶虧的緣故,亞伯特對於海因希裡並沒什麼好感,更想不通爲何柯依達還要特意走這一趟。
只不過她既然點了他隨行,他自然也不能夠推諉。
離宮來到監察廳的時候已經是午後,刑訊司的大牢暗無天日,陰冷潮溼,一步一步走進去,耳邊都能夠聽到兩側刑房傳來施刑的慘叫之聲。
海因希裡·索羅被押在走廊盡頭的牢房裡,刑訊司的長官引着柯依達進去,便識趣地招呼看守的憲兵遠遠避開,只留下神鷹軍的金髮中將執劍守在門外。
“柯依達,你受傷了?”
海因希裡藉着昏暗的燈光,打量着她虛弱慘白的面色,有些吃驚。
“拜你那位副官所賜,所幸撿回了一條命。”柯依達輕描淡寫地道,
海因希裡愕然,繼而露出幾分歉意:“我沒想到他會如此。”
“也算是對你的忠心吧。”柯依達不以爲意,“安諾德副官,也算是條漢子。”
海因希裡苦笑了下,沒有再說話。
他如今在獄中,只着了一領白色的襯衣和黑色軍褲,襯衣的領口解開兩粒釦子,鬆垮地歪在那裡,身上倒是沒有怎麼被動刑的痕跡,只是精神顯得有些頹廢。
“我聽說你要見我,何事?”
海因希裡搖了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在臨死之前,再看一看你。”
“海因希裡。”柯依達有些無奈,“你的姐姐巴琳雅夫人,如今已被軟禁,她幾次託人傳話,懇求來見一見你,你——”
“不必了。”海因希裡搖搖頭:“事到如今,我有何面目見她?”
他的姐姐,是他親手將她送入這深不見底的皇宮,又是他爲了家族與權力,毀了他唯一的兒子。
他微微仰頭,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我所行之事,她一無所知,此時就不再拖累她了。”
巴琳雅夫人,與小公主烏蒂娜,在這件事上確實無辜,只是此番也難免有池魚之殃了。
柯依達微微嘆息:“陛下的後宮,他自己會處置的。”
頓了頓,她又道:“米亥魯……已經被賜死了。”
海因希裡微微一顫,湖藍色的眸子裡激起巨浪,沉默了半晌,終於恢復寧靜。
“不愧是我們的陛下,當機立斷,陰戾狠絕。”他輕笑起來,不知悲喜,“看來,他是鐵了心,要不惜一切爲安瑟斯殿下剷除一切障礙。”
柯依達眼瞳微動,沒有說話。
海因希裡卻是隻管繼續說下去:“米亥魯死了,索羅家敗了,接下來,又會輪到誰呢?”
“海因希裡!”柯依達厲聲打斷他,背脊卻有些發涼。
海因希裡目光淡然地看着她:“柯依達,我不是危言聳聽,其實你心裡也很清楚,在權力的誘惑面前,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門口那一抹金黃身上。
“好好保護你自己和你的孩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緩柔和,湖色的眼瞳深如潭水,柯依達看的心底一軟,合了合眸:“我會的。”
她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柯依達。”海因希裡驀地叫住她,卻隔着幾步遠怔怔地看她許久,方纔開口,“倘若二十多年前,先遇到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你是不是會給我一個機會?”
柯依達停住腳步,她回過身來,望着他比年輕時更加成熟和滄桑的英挺輪廓,恍惚又想起了當年初次見到他時候的場景,好像是在“薔薇花會”上,石青色長髮的侯爵少爺,英姿勃發,風流倜儻。
她只覺得時光飛逝,碧落茫茫。
她嘆了一口氣,卻只是道:“海因希裡,你這又是何必?你明知道,你有你的執着,你的野心,而我有我的責任,你我之間談論感情,本就是件奢侈的事情。”
她的目光定格在門口那一抹金黃之上,彷彿穿透了時空:“而那個人,他沒有顯赫的身家背景,沒有那麼多的利益糾葛,更沒有勃勃的野心,他是那樣的純粹乾淨,這世上,也只有他,才能這樣純粹地愛我了……”
海因希裡無力反駁。
“那麼……”他想了想,終究還是不甘地道,“換一個問題,這二十多年來,哪怕只是片刻,你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柯依達沉默了很久。
“海因希裡。”她道,“你是一個很好的戰友,一個很好的對手。”
這一次她沒有回頭,甩了一下斗篷,便出了門去。
身後亞伯特緊緊地跟上。
海因希裡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神情木然。
“柯依達。”他低笑,略帶譏諷,“你夠狠,就算是到了這一刻,連騙一騙我都不肯,也罷,也罷!”
人生在世,能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大概也算是榮幸了吧?
海因希裡笑起來,牢房一洞青燈在笑聲中輕輕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