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頃,時景的神色抹上一絲如暖春風的悅色,像烈日下融化了冰山的一抹焦光。
他稍稍低眸,嘴角漾出的笑意也讓時楓看得雲裡霧裡,又聞時景低聲沉若悠海:“該來的事,遲早會來。”
時楓被他這句話嗆了一口酒水,忙擡手狼狽地撫拭了嘴角,“看來你是真不介意。”
他說着便笑了,又不怕死地調侃一句:“雨嫣妹妹有福了喲。”說完笑得更大聲了。
時景冷冷瞪了他一眼,他那眼神就像穿寒刺骨的冰劍,讓時楓一霎便疾疾收回笑聲,抿住嘴脣正忍着笑。
說書人又起聲了,時景將目光又放到不遠處的雲淺身上,臨前座下的人紛聲漸漸緩淡了,都豎直了耳朵聆聽,雲淺和雲莜也不例外。
雲莜好不容易領悟完說書人剛纔所說之言,這會兒又開始另說其話,可她跟不上來,就得重新細細琢磨了。
“要說近日瘋傳之事,說那雲宅嫡千金雲淺性情大變,苛責奴婢、打罵雲四公子、和丞相二夫人鬧了許多不愉快,許多人都不信,但也有不少人信了,只因親眼目睹了一個受了重傷的丫鬟從雲宅被活生生趕了出來。”
雲淺低眸喝茶之際,怎知說書人這一刻語出驚人,給了雲淺一個措手不及,一嘴茶差點便從口中噴了出來,還好她反應快,急地嚥了下去。
他此話一下,座下幾人紛聲不絕,更將目光都投向了雲淺這邊來。
雲淺啜了茶後便呆若木雞,可片刻又昂首而起,眼眸裡沒有半點心虛,只有忽高忽低的傲意,她思量一番,做了個最得體的表情出來,目光無畏向前,溫婉露笑。
臨前的人正交頭接耳,倒也沒有一絲怯意,不嫌熱鬧地議論着。
“這不就是那雲宅嫡千金嘛?”
“是啊是啊,我看着與此前並無什麼不同嘛。”
“你此前見過她?笑話,你在哪兒得見她的真容?此前她可幾乎沒有出府露面啊,見她一面可謂極難。”
“可今日她卻破天荒地光臨這雲夢山樓,也是難得啊。”
“既然城中非議未絕,她人又身在此處,何不詢她幾聲?也可破了那傳言。”
“我看,她且真比從前有了些許不同。”
“哪兒不同了?還不是同往前一般綽約多姿?便是傳言罷了。”
常人聽風是風、看雨是雨,雲淺早見得多了,此刻要她閉口沉默是不可能的事。
事到臨頭,她不來說兩句爲自己辯解更會顯得自己心虛。
詫然不已的時楓瞪圓了眼睛,嘆道:“這說書先生倒是一點不避諱啊……雲姑娘可就在座下啊。”
時景卻安然如初,擡了擡下巴,眼底的光愈發地亮,紛而聚在了雲淺臉上,他看着她緩緩站起,揚袖一定,越細風而起,她的目光更是堅定,沒有半點虛意。
雲淺早已醞釀好一切,霎時揚聲而起,溫婉如初:“今日之事,我自是聽說了。只是覺得太過可笑,我便不多做辯解了。人心自有天看,清白之人何故爲虛事做辯解?”
她此般能言善辯讓雲莜綻着晶亮閃閃的雙眸看着她,眼底盡是敬服。
時楓更是目瞪口呆,他印象中的雲淺可從沒有這般辯口利辭,她雖高雅端嫺,但到底也是溫弱了些,更從未在外人面前如此辯言。今日見識到她不動聲色的強悍,自是驚奇不已。
半晌,他才平聲道:“這還是雲姑娘嗎……”
時景泰然自若,只輕輕勾嘴一笑,清冷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韻暖。
雲淺語聲落畢之後,座下一片譁然,就連說書人也一時半會滯住了口。
“我且就說是假的嘛,就算是當今聖上性情大變,也輪不到雲嫡長女性情大變啊。”不知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在座下低聲戲言。
“雲姑娘的脾性那可是傳遍了京城,也不知是哪個憨人傳了謠言出來。”
“我聽說啊,雲嫡千金今日和她的下人們一同用膳啊。”另一人像是刻意擡高了聲線大綻其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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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啊?這下人和主子同用一桌,成何體統啊?”
“有什麼不成體統的?雲姑娘待下人如待親人,城裡誰人不知啊?這算什麼大事……”
雲淺聽他們紛言不止,心下自是暗喜,此刻便無須再說道些別的了,靜靜坐下聽他們搶言撞語便可。
就在此刻,僅僅在雲淺坐下之後,不知是撞了什麼邪,她擡眼不經意之際竟然生生地和時景撞了眸光,就如雪花撞上冰山,她的傲意忽地消逝於無形之中。
她急地側了側眼眸,簡直不敢相信方纔發生了什麼,便又作死般往那邊往去,只見時景揚起了一個陰惻惻的笑容,震得雲淺心臟狠狠一竄,手裡的涼意過着杯檐滲入熱茶。
我了個去,冰塊臉怎麼在這?!老天爺你逗本千金呢哈。
秦義該不會也在吧?嗎的,最好一起出來,戰個幾百回合算了,嚇唬誰呢?本大千金可不怕。
三杏見她滯住了身軀,神色又不自然,便慰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雲淺眼底的窘意忽散去了,面色鎮定,緩緩回聲道:“無妨,無妨的。”
身旁的雲莜未發現她的怪異,見這興致好,忙給自己倒了杯酒,執起酒杯向前敬上,爽言道:“三妹,姐姐敬你!”
雲淺同她一起執起酒杯,豪爽道:“幹!”
清酒入口,又惹雲莜嗆了嗆,雲淺忙擡手攔下她的酒杯,“別喝了,喝茶吧。”
三杏見狀又將雲淺的酒杯收遠了去,端了幾個茶杯在她眼前,細聲道:“姑娘,你也是。”
雲莜側過頭過去後,雲淺便低下了眼眸,悄悄皺了下眉。
冰塊臉不會還在看我吧?他那個眼神,是想吃了我一樣,可我又覺得有點迷人是怎麼回事?
不行!雲淺!你給我清醒一點!千嵐哥is watching you!
她輕晃了晃頭,和心裡的懼意作鬥爭,終於擡起頭來,慢慢將目光投向剛纔那個方向。
我了個去,他還在看我!
雲淺猛地收回眼光,臉色驟然一變,他孃的,要死了簡直。
“怎麼了姑娘?”三杏注意到她臉色不對,又輕輕一詢。
雲淺纔不要再側去眼眸,起了食指往那處一指,神色微寒,淺聲道:“你看那邊……”
三杏順着望了過去,便見時景低眸而下,下一刻又擡眸往這邊看過來,三杏一怔,“是時大公子……”
雲淺一直偏着頭,皺眉道:“是啊。”
三杏的懼意源於對時景的敬慕,而云淺的懼意來源於時景如刀似劍般鋒利的眼神和那張像是別人欠了他錢一樣的臉。
三杏也不知雲淺一見他就此般生懼,糾結地往兩處各探了探。
還沒回過頭來,便被雲淺揪了揪衣袖,回頭只聞她低聲如塵:“我們也是時候走了……”
三杏眉頭一蹙,微微思索後道:“冬九還沒回來……”
話聲剛落的功夫,冬九便在身後揚言來了:“姑娘。”
雲淺一擡眸便見他到了身前,如臨大喜道:“你回來了,我們且快走吧。”說着轉身喚了一聲雲莜,將她挽到身邊。
“小二!結賬。”三杏立起身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高聲道。
銀子就要過手,剎那間,雲淺身前閃過一個人影,清聲若風:“且慢。”說着,他過手便給了小二一個銀錠。
雲淺擡頭滯目,眼眸一下子暗沉下去。
時景,我去。
“時大公子……”三杏都跟着一怔,忙低頭請禮。
“無妨無妨,不必行禮的。”時景身後的時楓笑言道。
雲淺反應過來後將目光聚在時楓身上,本還以爲他是時景身邊的小廝,可這一看並不像。
一身淺藍清湖色衣裳,腰上一塊盤玉牢系,另旁一個雲鏽金荷包攜上,看他也就十五十六的年紀,姑且就是時景的弟弟時楓了,暗戀衛婉婧的人。
半晌,雲淺眼底漾起了幾分傲色,眼神轉向時景,漫笑道:“時大公子這是作甚?”
可到底是掩蓋不去心裡對時景的那分怯意,時景自是看在眼裡。
“上回在雲宅,還多謝姑娘悉心款待。此次碰巧撞面,卻沒機會回謝姑娘,只好以錢財付之,以表禮意。”時景不緊不慢道,臉上一絲波瀾都不起。
冰塊臉,你四不四傻?
胡亂咕騰一通,尋的什麼爛藉口……雲淺揚笑而起的嘴脣僵住了。
雲淺微微屈首,柔聲似霧:“這可不敢。款待時大公子是應該,時大公子請我這餐可是不必。”
時楓朗聲開口:“雲姑娘不必客氣,這只是我大哥的一點心意罷了。”
心意?
寧可別了,我不配。
等等,心意?心意?
說得好像要給我下聘一般,莫名其妙。
不願同他們再做糾纏,雲淺只好退一步說話:“既然如此,那便謝謝二位公子了。”說罷,她莞爾一笑,“我便先走了,二位公子留步。”
說罷,本以爲終於能擺脫冰塊臉了,然而,剛轉身的雲淺聽身後高亢一聲入耳:“不如一起走吧,順路。”
她臉色急變,心下急怔。
大哥,你到底要幹嘛?沒完沒了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