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對面那人突然收斂了內力,垂首輕嘆一聲,緩緩轉過身去,微微一揚手打開了窗子。
“你果然還活着。”他開口,嗓音低沉輕微,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刻意說給華央聽。
“是,我還活着。”華央深吸一口氣,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便回身對着從裡屋踉踉蹌蹌走出來的寧九揮了揮手,“回去。”
“可是……”寧九看着窗前的那道身影,有些遲疑。
“放心吧,不會有事。”華央的嗓音平穩冷靜,寧九聽了,心下的擔憂不由漸漸消除了些猶豫了一下,加之自己又確實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能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有什麼事,請告訴我。”
華央輕輕“嗯”了一聲,寧九這才滿懷疑惑地退回裡屋,剛剛回到那邊坐下,便聽到有人掠去的聲音。
華央步伐不緊不慢,跟在那人身後出了總兵府,最終在後院圍牆外面的林子裡停下腳步。
枯枝被風吹得散落一地,一腳踩上去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前面那人在一棵樹幹粗壯的樹下停了下來,華央緊緊抿了抿脣,走到與那人並肩而立的位置,輕笑一聲,道:“是不是失望了?”
“失望你沒死,你還活着嗎?”
“不嗎?”
那人沉默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說着,他側過身定定看着華央,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華央卻想象得到此時他嘴角那嘲諷的笑意。
“我應該失望纔對,是嗎?”他輕輕一笑,“以我們現在的立場,對於你還活着這件事,我應該是失望的。”
“是。”華央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畢竟,景家是毀在我手中的,你應該想我死纔對,景陌。”
“沒錯,我確實希望你已經死了。”景陌的語氣中帶着一抹無奈,“如你所言,景家毀在你手中,而我活着一天,就應該在那一天想着爲景家報仇,爲我父親、爲景家因爲你而失去的一切,向你報仇,只要你還活着,這件事就還沒有結束,可是如果你死了,這個仇便沒有了,我也就不用找你報仇,更不用與你爲敵了……”
頓了頓,他輕呵一聲,搖搖頭,“可是在得知你的死訊之時,我卻又那麼難過,希望這是假的,希望你還活着,只要你能活着,我寧願放棄這所謂的仇恨。”
華央沉聲問道:“你能嗎?”
景陌遲疑了一下,冷冷地笑了笑,“曾經,我可以,不管是要放棄什麼,都可以。可惜現在,早已時過境遷,事已至此,我們誰都已經回不了頭了。”
說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華央看着,嘴角挑出一抹蒼涼的笑意,擡眼看了看四處的枯枝,笑道:“沒想到有一天,我們再次相見,真的是以仇人的身份和立場,而且這樣的身份和立場誰都沒有辦法改變。”
華央有些哭笑不得,不管到了何時,面對景陌的時候,她的心底一直都藏着一份歉疚與無奈,理智如她,每次想到景陌的事情,她都會在想,如果當初景陌遇到的人不是她,結果又會是怎樣。
是景家擊敗了蕭意樓,拿下了大月,還是整個景家都在她和蕭意樓的精心謀劃中被一網打盡?
“景陌。”華央輕輕喊了一聲,微微太息,“我很抱歉,由始至終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一句對不起,從一開始,從你我之間還不存在淵源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間對立的立場就已經註定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在告訴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想清楚該怎麼做,不要對一個今後會成爲你敵人的人心慈手軟,畢竟如果有一天,你如果做成什麼對蕭意樓不利的事情,我是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的。”
“是嗎?”景陌垂首搖搖頭,“你果真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清醒、理智、以及……”
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在華央的面上,幽幽道:“狠心。”
華央無言以對,只能轉移話題,“你怎麼知道寧九養傷的地方,又怎知道我在哪裡?”
景陌道:“只要你們就在青城之中,我想要找到你並不難,這世上沒有撬不開嘴的活人。”頓了頓,他沉吟了片刻,繼續道:“風如鳶與我無冤無仇,我不會輕易傷害她,至於寧九……”
華央心下一凜,聽出了景陌提到寧九名字的時候,語氣中漸漸升起的殺意,“你要殺寧九?”
“最終動手殺了我父親的人,畢竟是寧九。”
“寧九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罪魁禍首終究還是我。”
景陌搖了搖頭,“罪魁禍首應該是權勢,是**,是對權勢無止的**。”
華央愣了一下,她原本就看不透景陌,此番再次相見,她不禁感覺更加看不懂他了,“景陌,我知道想要讓你放棄報仇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會勸你這麼做,如果換做是我,我的選擇也許會和你一樣,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立場。”
景陌想了想,道:“拼死相護到底?”
華央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見狀,景陌不由垂首而笑,“看出來了,如果方纔你沒有認出我,而是把我當做了來殺寧九的殺手,你應該已經對我下了殺招。”
“可你沒有動手,我也殺不了你。”
“沒動手,是因爲我欠你一條命。”景陌低垂的雙拳握緊,“我景陌最不喜歡欠別人東西,當初是我害得你差點丟了性命,所以這條命是我還你的。”
華央蹙起眉峰想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明白景陌話中深意,他所指的應該就是當初在他的相助下,慕夜泠刺了她一劍、險些要了她的命一事,當初多虧蒼黎及時出現,否則就算第五忌醒來了,能不能有把握救活她都很難說。
“我說過,簡單來說就是各爲其主罷了,沒有什麼對錯。”華央說着搖搖頭,“你沒必要因爲這事兒做任何的退讓。”
“無礙。”景陌跟着搖頭,“最後一次了,這次之後,你我便兩不相欠了。”
華央心下咯噔一跳,隱隱覺得景陌話中有話,想了一下,她應聲道:“兩不相欠,所以下次再見面,就真的只是敵人了。”
“是。”景陌用力點點頭,“是仇人,也是敵人,兵戎相向的敵人。”
華央頷首,“但是不管怎樣,今晚的事……我都應該向你道聲謝。”說着,她擡眼看了看四周,道:“起風了,也很晚了,你該回了,這麼久不回去,雲冽會懷疑的。”
景陌清冷一笑,“我會在意別人的懷疑嗎?”
華央聞言,忍不住輕輕搖頭,景陌順着她方纔看的方向環顧了一圈,突然點了點頭道:“不過確實很晚了,該回了。”
頓了頓,又回身對華央道:“雖然已經年後,可是青州的雪不會那麼容易停下,明天應該還會下雪,你自己多保重。”
華央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你也是。”
正月十四,元宵節前一夜,停了很多天的大雪突然紛紛落下,不到一夜的時間,第二天一早起身一看,院子裡的積雪已經將近一尺厚。
行軍在外,最忌糧草不足,此番東璃在冀州耽擱了那麼久,耗費了那麼多的糧草,加之如今大雪紛飛,糧草的供給跟不上,可急壞了東璃的那些將軍。
既然遠水救不了近火,璃軍只能把目光放在鄰近幾城,不想祁連煜像是早就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一大早就下令絕對不允許川蒙的兵馬闖入其他城中搶奪糧草,若發現有其他人這麼做,必須要全力阻攔。
這話看似是說給川蒙的兵馬聽的,實則是對璃軍的警示,以祁連煜爲了青州百姓而與蕭意樓休戰一事來看,如果有人做出搶奪青州百姓這種事情,他必定會嚴懲到底。
青城南門外十里處,大月兵馬大營。
傅義和顧正檢查完營帳回來之後,原本冰冷的雙腳已經快生出火來,一陣暖暖的。
只聽顧正一臉得意的表情邊走邊嘀咕道:“要我說,這事兒多虧了央央姑娘,當初要不是她隨口叮囑了皇上一句多備些禦寒之用的東西,只怕我們現在還在挨凍呢。”
傅義微微笑了笑,道:“此番出動的兵馬畢竟大多是昭王的人,昭王的人常年在南方一帶行走,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倒也不怪,好在慕姑娘心細。”
說話間,兩人在蕭意樓的營帳前停了下來,正要開口說什麼,就聽到帳內傳出一道女子的嗓音,顧正側耳仔細一聽,突然瞪大眼睛,驚道:“如鳶公主!”
帳內那人應道:“是我。”
顧正和傅義連忙撩起簾帳入內,對着兩人行了一禮,而後顧正將四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確定帳內只有蕭意樓和風如鳶,忍不住問道:“寧九呢?他不是跟公主在一起嗎?”
提起寧九,風如鳶原本興致昂揚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撇了撇嘴道:“寧九身上有傷未愈,想要悄無聲息地出入有些困難,最重要的是,四嫂只有這麼一枚令牌,寧九擔心如果他跟我一起混出來,會被發現……”
說着,她停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到蕭意樓面前,“原本我也不想獨自逃出來,可是四嫂說她有很重要的消息要我帶出來交給四哥,權衡利弊,爲了顧全大局,我只能先獨自一人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