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另一端,新方舟號在漫漫星海中繼續前進,與劉言的旅途背道而馳,相距越來越遠。
鐵翔中午簡單地喝了兩杯營養液,就重新回到鋼谷一方的指揮所去了,連續十多個小時才從兩大主電腦室出來。很多鋼谷中層軍官都在竊竊私語,說這孩子怎麼現在這麼敬業,操心這個操心那個,還做得井井有條,看來是董事長指導有方。有的人則說,他靠山出遠門了,這個時候不幹出樣子來,立不下威信。只有曾經與鐵翔關係密切的煙州老鄉們才清楚,自從劉言走的當天,那個嘻嘻哈哈懦弱怕事但同時也心地善良的鐵翔,也跟着離開了。
鐵翔聽到這些話連一笑了之也懶得,他好久沒笑過了。自從離開了地球,不知不覺已經兩年多,自己也越來越沒胃口,甚至忘記了黑暗崛起的那半年來刻骨銘心的飢餓感覺,平時只是喝點營養液而已,吃飯在他看來,已經是可有可無了。他站起身,盯着自己在鏡子裡漸漸清癯的形象,嘴巴有些囁嚅,想說些什麼,又重新合上,恢復了雕塑一般冷峻的面容。這兩年來手機帶給他的副作用可不止是冷酷與厭食,他整個皮膚都有些隱隱泛着銀光,頭髮一根根如鋼絲一樣堅硬,沾水也不溼,就連瞳仁都帶有一種金屬的幽藍。
他轉過身,坐到沙發上,冷冷地望着窗外出神——即便他的眼睛離開電腦,也會盯住別的地方,而不是閉目養神。
而他的手裡,正在把玩一件沙漏一樣的奶茶瓶,裡面塞着一卷信紙,有手寫的痕跡。
這兩年來,鐵翔除了對鋼谷內部的**問題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之外,事無鉅細,一些邊邊角角的小問題也不會輕易從他這裡矇混過關。新方舟號每月都有大量的廢棄物排放,但根據鐵翔的規定,所有東西必須分門別類,紙張絕不能和食物殘渣放到一起,排泄物也不能傾倒在工業廢物上,誰如果違反這個規定,將會受到禁閉十年的殘酷懲罰。關於這個決定,他沒有通過文瑞森,但現在文瑞森的大權旁落,加上覺得他這麼做很有道理,也沒有多說什麼。
而這些只是藉口,他沒必要爲從飛船屁股後面拉出來的廢棄物負責,茫茫太空也不需要他爲太空垃圾進行分類。他的主要目的是爲了查看紙張和電子信息是否有忤逆的言辭,主電腦驚人速度的運算,僅僅在幾秒鐘內就從一大堆發票、傳單、菜譜等廢紙中找了個遍,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品,而這隻奶茶瓶,本來只歸屬於瓶瓶罐罐類,只因爲裡面多了這麼幾張紙,就成了一個漂流瓶。
鐵翔很清楚,在茫茫宇宙中製造漂流瓶並投放,甚至比往大海里滴一滴酒精更渺茫,毫無意義,指望有人能收得到——尤其是這漂流瓶上赫然還寫着劉言的名字——就更不可能了。這只是一種精神寄託的體現,但是實質問題是嚴重的,這說明有人要麼對他鐵翔不滿,要麼對譚覺不滿,就算明知道這瓶子劉言不可能收到,這也代表了這人強烈反抗的意圖。
鐵翔冷笑一聲,拉開奶茶瓶蓋,扯出了那一卷紙。
他只看了第一行,就怔住了——這字體他看不出來,但看得出這寫字的人,是尹心水!頓時,他一陣釋然,暗想:“這麼什麼,兩年了,心水姐這麼癡情,明知道劉言收不到信,也依然寫給宇宙,作爲一種精神寄託,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他把瓶子放一邊,將信紙端起來,仔細閱讀起來:
“親愛的劉言,紙張有限就不空格了。我想用不着多說我多麼想你,想得肝腸寸斷,無數次夢裡你都帶着微笑回來了,可每次我都會噙着淚在現實裡甦醒過來。也不必多說,我清楚除了全人類的命運,我就是你唯一的思念,我相信我們相互之間的愛一直是對等的,從沒改變,而且隨着距離越來越遙遠反而越來越濃。可能我們是最遠的一場異地苦戀吧!不知道你是再怎樣一個險惡的環境裡,我很擔心。我知道,就算你很寬容不防備小人,但你的潛意識和你的能力在神授之後已經達到了鮮有人能及的高度,誰也不可能對你造成物質傷害了,我擔心的是你吃的不好,睡得不好,空氣惡劣,我甚至在不斷想象着你所處的環境能有多糟糕……我真的沒有辦法抑制對你的思念,這種感覺支撐了我現在的整個精神宇宙,每每想到未來還有希望見面並且幸福地度過一生,我就充滿歡喜,充滿歡喜……
“沒錯,你沒看錯,對你的思念支撐了我的整個精神宇宙,因爲在這之外,情況並不樂觀。我知道,其實我是再說給蒼穹聽這些話,你是看不到這封信的,不然我斷然不會給你寫信,讓你擔心。你離開之後的大半年內,一切也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兩大聯盟的人雖然沒有親自跟隨而是各自迴歸覆命,但由於他們對自己聯盟上下都打好招呼,以至於使得我們的方舟暢行無阻。而內部也依然是一樣,你的兩個拜把兄弟雖然面和心不和,但都是很努力地經營自己這邊的管理,我本以爲大肥不如譚覺,可事實證明他也不比譚覺差很多。只是譚覺比較會用人,手下猛將如雲,過得比較輕快,而大肥凡事親力親爲,不信任任何人,我真怕他累垮了身子,曾經勸他別這麼拼命。大肥對我笑笑,但我能看得出,以前那種毫無芥蒂毫無隔閡的真正笑臉已經沒有了,他的眼神雖然談不上厭惡,但也沒有了親近。他只說了句:‘謝謝嫂子關心。’我發現他的相貌也起了變化,整個人如同雕塑一樣,棱角分明,嘴脣緊閉。我當時也只因爲這是你的離開給了他巨大打擊所致,便多說了些安慰的話,就離開了。從此後我竟然很少在私下場合見到他了,他不僅僅是不來找我串門,而是整個人撲在工作上,甚至一直呆在主電腦室。鋼谷內部有很多傳聞,說什麼的都有,甚至說大肥只需要充電就能活,不需要休息。他究竟睡沒睡覺,我不得而知,但他的確是不怎麼吃飯,不怎麼說話,甚至沒什麼明顯動作,每天在他身邊工作的人,都知道他只端坐在屏幕前,只有雙手在鍵盤上敲動,才顯得像活生生的人。
“他原本的鄉黨感觸比較明顯。比如霍女王的養子霍心焰,他現在已經是大肥的侄女婿了,按說也是親戚關係,但聽說霍心焰對大肥比較懼怕,在他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大大超過了晚輩對長輩應有的敬畏成分,而熟悉大肥的人都說,過去在地球上的時候,明明是大肥懼怕霍心焰。這是怎麼回事呢?但大肥只對譚覺以及其手下還有霍心焰這些人態度明顯不好,對其他人還算客氣,但這客氣也是相對的,他現在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這不得不讓人擔心,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田志立等煙州老鄉們本來也都和大肥相處得不錯,但大肥在嚴格執法方面鐵面無私一絲不苟,在對待下屬方面就遠不如譚覺的手腕。譚覺與之相反,大力提拔親近自己效忠自己的手下,籠絡了一大批人,甚至包括原本各地倖存者領袖如桑提、紅刀、魯氏夫婦、王家三兄弟、方恬夫婦、單知語等等,而那些原本在第十二區關押的四門囚犯們就自不待言。就連大肥身邊的冼雨之所以一直沒有投奔綠園,也是因爲她愛着大肥的表哥溫啓泰,另一方面,大肥的表侄女溫蕾的心卻在綠園的霍心焰那邊了。兆林對大肥一直比較欣賞,他曾經爲大肥提供一些對人才管理方面的建議,可大肥毫不客氣地說:‘非常感謝您楊大哥,我認爲只有科技方面纔有人才,政治方面只有惡棍纔會上位。我在政治方面,只需要兩臺主電腦就足夠了,計算機更值得我信任。’兆林當着衆人的面有點下不來臺,加上他跟其他人一樣,都覺得譚覺這段日子治理得特別好,起碼新方舟號一半以上的軍民都打心底裡敬佩譚覺,於是當晚就收拾東西,搬出了鋼谷區域,去了另一端的綠園高層駐地。鞠雪做了他的私人秘書,但鞠雪私底下眼淚汪汪地告訴我,兩個人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只不過大肥需要這麼一個心腹幫自己處理電腦之外的日常事務罷了。對大肥而言,曾經充滿魅力的鞠雪,竟然成了第三臺主電腦。
“譚覺這些日子的優秀治民才能也使得包括賽琳娜在內的大部分原本對其有成見者選擇了跟隨,每天收拾行李前往綠園駐地的人有數萬人之多,綠園的管理層人手嚴重缺失,譚覺又大膽地任用新干部,對老幹部進行牽制,極爲高明地解決了這一難題,而且又多了一大批有能力的死忠。大肥並沒有因此而惶恐,這倒不是他變得穩重了,而是因爲他認定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