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傑曾經和蓮世界的精神世界相通過。
蓮世界學貫道魔二宗,曾於太虛觀誦經,做過丐幫山門護法,一身修爲驚世駭俗,雖然與秦傑精神世界相通時,大師已然垂死精神力甚至還遠不如這名來自太虛觀的中年道士強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幾,那種禪精神裡隱藏着的循循善誘不知更加迷人幾分。
曾與大海風暴搏擊過的泳者,很難溺於小溪之中,曾經見過蓮世界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會被一座墳頭所感染?
秦傑在千里孤墳的寂清意前,絲毫不爲所動,面無表情。
他固守一顆本心,默然凝精神,捨棄手中刀,憑精神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還要大的恐怖虛刀,當頭便朝那座墳頭再次斬了下去。
那座孤墳再如何堅硬,也頓時便碎了。
不是被刀斬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包子鋪裡熱騰騰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擠出來的人羣和微風鼓盪着來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籠罩着中年道士和秦傑的身體。
仿道雲端,驟然不在人間。
秦傑鬆開右手,符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閉着眼睛站在人間的雲海裡,站在人間沉默不動。
中年道士臉色驟然蒼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搖晃不安,似乎隨時便要躺倒在雲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雙掌緩慢而堅定地靠攏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雲漸寧。
中年道士終於也緩緩站穩了身體,沒有倒下。孤墳被秦傑一刀碾壓成無數石礫,漫天飛舞。石雨之後的空中浮現出一尊數十丈高的巨大石道。
石道面容慈祥,神態慈悲,睜着的雙目間卻似乎有雷電正在醞釀累積,說不出的漠然威嚴,滿懷着對身前之人的悲憫與憤怒。
悲憫與憤怒似乎是無法相容的兩種情緒。
卻在這尊石道臉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時展現。
憫其不幸也,怒其不爭也。
石道的嘴脣緊緊抿着,像是一道線,一道用刻刀雕出來的淺淺的線,似乎數千數萬年都不曾張嘴說過話。
秦傑看着這道線,想起了白衣少女那雙薄若紅線的好看的脣。
石道沒有開口說話。
天地間卻響起了一道道偈,單音節的兩個字,含義未明,卻雄渾蒼遠。
滿天石礫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秦傑擡頭看天,看着土石皆來,不知該如何應對。
滿天石礫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臉上。
真實的身體的痛苦,清晰地傳入他的識海,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每一處,體冉的髒髒,都在承受着天地靈氣的攻擊。
秦傑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靈氣的侵伐,怎麼可能殺死他?
所以只是痛苦,並沒有其餘。
包子鋪裡的蒸汽還在向街上飄散。
中年道士站在雲霧間,眼神愈發幽深,最深處卻有一抹灼熱的光輝開始凝聚燃燒,那抹灼熱的光輝是震驚是憤怒是殺意。
他沒有想到清夢齋秦傑從來不以精神力著稱,卻擁有如此雄渾的精神力,在自己用精神力攻擊對方誨識海時,竟能如此輕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墳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精神世界裡的滿天石雨,是他用精神力控制的天地靈氣對修行者肉身發起的直接攻擊,居然這樣都無法傷到對方!
如此恐怖的肉身強度,而且明顯不是武道巔峰強者護體真氣所形成的防禦,那麼只有一種理由,那個理由便是中年道士震驚和殺意的來源。
中年道士雙掌本來合什,此時漸漸分開。
他左手食指白下一摳,從右掌心裡生生挖出一個血洞。
然後他面無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這個動作手,他黝黑的臉頰愈發蒼白,眉眼之間老態畢現,皺紋仿道雨水沖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層層疊疊,枯稿到了極點。
他把右掌裡的血與肉緩緩抹到這張枯稿的臉上。
這不是魔宗邪惡功法血手印。
而是道宗威力最大最決絕的精血飼道。
施出這種功法的道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極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門傾覆,或遇着千世仇敵,沒有任何道宗弟子會使用這種大違道門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道士挖血塗臉之時,白武秀馬上便反應了過來,無比震驚心想此人與小師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於死地!
值此危險時刻,身爲清夢齋弟子,哪裡還管得了什麼規矩。
他身上那件寬大的衣服無風而飄,震盪若旗。
食指微屈,那記《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清夢齋《不器意》襲向中年道士。
然而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讓白武秀愣了一瞬間。
而精神世界戰鬥的勝負,往往只需要一瞬間。
白武秀看上去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可愛年輕胖子,但事實上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時,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讓他心神失守一瞬,那麼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當他身上那件寬大的衣服無風而飄,擡起右臂便要遙遙一指點過去的時候,那名始終沉默守護在中年道士身旁的乾瘦道士,出現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張仿道由精鋼雕刻而成的臉容漠然無情緒。
白武秀的修爲境界極高,那名道士竟然能比他更快反應過來,只能說明對方早有準備,早就知道那名中年道士會動用精血飼道如此大慈悲大殘忍的道宗神技,也等若說中年道士就算沒有發現秦傑入魔,此行瀋州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秦傑直接廢掉的計劃。
然而就算乾瘦道士早有準備,反應快到極點,出現在白武秀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攔下這記以清夢齋《不器意》釋出的《天下溪神指》,因爲他的臉他的肉身看似堅若鋼鐵,卻依然還是肉身凡胎。
所以這名道士毫不猶豫做了一個動作,從袖中閃電般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沒有捅向白武秀,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進去。
“噗哧”一聲響,就像是裝滿水飽滿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鋒利的小刀深深扎進肚子,道士臉色驟然蒼白,眼神卻依然堅定,沒有任何遲疑,右手緊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隨着嘩的一聲,鮮血淌了出來。
道士腹內的腸子,也隨着那些鮮血,從被小刀破開的豁口裡流了出來,冒着淡淡的熱氣,還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道士的左手擱在腹部傷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腸子,神情漠然看着白武秀,仿道根本感覺不到那處傳來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白武秀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這幕,不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
白武秀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戰鬥,沒有見過戰鬥裡的生死決絕,更沒有看過如此血腥的畫面。
他這輩子就是前些天在瀋州府冬園裡與衛海利戰過一場,憑峙着修行境界上難以逾越的森嚴界壑,贏的瀟灑隨意。
白武秀一直以爲修行者之間的戰鬥就應該那樣瀟灑隨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這名道士剖腹捧腸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戰鬥無關境界實力,更無關風度姿儀,只關於勝負以及生死。
這名道士只是想要擾亂自己心神一絲,便不惜捨身成仁,這是一種怎樣值得尊敬或者說值得恐懼的精神氣魄?
道士臉色蒼白無比,他神情淡然看着白武秀,聲音微微顫抖說道:“自剖心腸,請七先生明白規矩。”
這兩名來自太虛觀的道士,爲今日長街相遇確實做了極其充分的準備,他們很清楚歷史上的清夢齋,向來不是一個講規矩的地方,於是他們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爲賭注來嘗試撼動這種不講規矩的規矩。
對白武秀來說,眼前血淋淋的畫面和道士左手間那些粉色的腸子,毫無疑問是一場極爲震撼的教育,這種震撼或許無法改變清夢齋教育讓他形成的關於規矩之類的看法,卻已經足以讓他怔住了一瞬間。
一瞬間便已經足夠。
因爲只需要一瞬間,中年道士和秦傑之間的戰鬥便結束了。
中年道士的強大,便在於一念之間可以降魔除妖。
白武秀的指尖在瀋州市的晨風中微微顫抖。
此時那名中年道士的精神力盡數在秦傑身上,根本無所防禦,他只需要輕輕一點便能殺死對方,然而他知道那場無形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便等若說秦傑已經死了,如果小師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麼意義。
白武秀的臉頰顫抖了起來,顯得格外痛苦。
他決定稍後把身前這兩名道士全部殺死。
雖然他已經隱隱猜到那名中年道士的來歷有問題。
雖然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殺過人。
但如果用大師兄的話來說怎麼看都不會短命的秦傑就這樣短命的死了。
那麼這個世間哪裡還有什麼必須遵守的原則或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