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便是大先生與我的約定,想必夫子也是這個態度……至於秦傑,我們都很清楚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自然太平。”
楊昊宇微微皺眉,強行壓抑住胸腹間越來越惱人的咳意,他不想在離開瀋州市之後,還讓妹妹替自己擔心。
楊豆蔻沉默看着他的臉色,溫婉的目光似乎能夠深入他的身體內,看着他肺部的傷勢,幽幽說道:“在草原上,周雄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想來他也不會太好過,當時你爲什麼不趁勢殺了他?”
楊昊宇輕輕咳嗽兩聲,說道:“他能傷我,我能傷他,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想要殺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條命才行,草原上的那些天道盟子弟,都是跟隨我很多年的忠誠下屬,何必讓他們拿命去換?”
楊豆蔻聽着這話,神情變得愈發溫和,安慰說道:“哥哥你改變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殺?”
楊昊宇自嘲一笑,心想當年自己兄妹離開草原來到天道盟,沒有任何背景靠山,天哥還未是盟主,你還不是大嫂,兩個外鄉人想在這樣一個老大天道盟裡站穩腳根,除了讓所有敵人感到恐怖害怕,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時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
楊昊宇默默看着窗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魔教湖畔,搶到秦傑身上那個鐵匣子後,雙手間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後他彷彿在風雪的最深處,聽到了一些嗚咽的聲音,不是北風呼嘯,卻是寒蟬在鳴。
他知道這是幻聽,然而臉色卻依然變得有些難看。
數十年前離開冰寒山脈,南至天道盟,他豪情縱橫,不可一世,然而當他決定背叛魔教,親手把慕容琳霜烹殺之後,他的豪情和氣慨早就已經消失無蹤,這麼多年來,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殘酷掩蓋。
因爲從那一天開始,他便是魔教的叛徒。
從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有兩抹極爲寒冷的黑雲,始終驅之不去。
一道黑雲是他的授業恩師,蓮世界。
一道黑雲是魔教現任宗主二十年甲子。
楊昊宇很強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這兩道黑雲真的飄過來,自己除了死亡沒有任何別的出路。
當年司徒雲海單劍滅魔教山門,他並沒有親眼看着老師蓮世界死去,他始終無法相信,像老師這樣的人,會那樣悄然無息的逝去。
魔教現任宗主修行二十年甲子,隱匿於世間,被稱爲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雖說有傳聞他早已死去,但楊昊宇哪裡敢相信?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恐懼中生存。
在魔教湖畔,楊昊宇奪到了秦傑手中鐵匣,匣子裡不是天書明字卷,而是他老師蓮世界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後傷感,接着便如釋重負,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產生了解甲歸老,就此不問世事的念頭。
“我不知道秦傑進山門之後有什麼奇遇。”楊昊宇看着殿外飄舞的雪花,神情複雜說道:“老師的骨灰既然出現在他手中,那麼或許他繼承了一些什麼,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藏在哪裡,雖說他肯定不敢在瀋州市裡停留,但世間何處他去不得?
楊豆蔻很清楚自己兄長心中最大的恐懼是什麼,走到他身旁輕聲安慰說道:“但蓮世界終究已經死了,而宗主修行的二十年甲子,本就是世間第一等變態兇險功法,這些年無論道門還是清夢齋,都沒能覓到他的蹤跡,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還活着,又怎會這麼多年都不來找你的麻煩?”
“希望如此。”楊昊宇說道:“道門葉蘇來了瀋州市,如今想來,世間三宗只有魔教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悵然。”
……
秦傑沒有騙李彤,他真的帶着張楚楚去了西城夜總會,坐在陳紅的房中,捲起袖子對着那鍋羊雜湯發起了攻勢。
土鉢羊雜,器具配的極佳,再加上十餘碟小菜青蔬,熱氣蒸騰裡有綠意,真是極美好的冬至佳節氛圍。
秦傑從碗中挑了筷羊肚,蘸了蘸蒜蓉,送進嘴裡胡亂嚼了,把杯中的九江雙蒸烈釀送入脣中,辣的眉頭皺的極緊,就像是遇着什麼極困難的事。
陳紅接過小草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着他說道:“楊豆蔻的話我已經帶到了,只要你能安安靜靜把今天過完,娘娘願意付出你需要的任何代價,當然她會代表楊昊宇再次向你表達歉意。”
秦傑指着自己被烈酒辣至皺如川字的眉頭,說道:“問題是眉眼之間有鬱卒糾結不能舒展,怎麼想都想不通暢。”
“你那是被酒辣的,不如張楚楚能飲,便不要挑烈酒喝。”陳紅這句話似乎隱有深意,說完這句話後,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纔再次慎重而溫和勸說道:“能忍能靜,纔是大智慧。”
秦傑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這個道理。”
陳紅安慰地笑了起來,然後嘆息說道:“在你來之前,我真的很擔心你會像當年那個傢伙一樣胡鬧。”
按照清夢齋裡師兄們的說法,陳紅應該要算是小師叔的小姨子,如此說來,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敢叫小師叔爲那個傢伙。
“我可沒小師叔那本事。”他笑着說道,然後笑容漸斂說道:“如果我有小師叔那本事,自然無需再忍,既然入世,當然要好好殺將一番,斷不能墮了師父的威風,更不能損了小師叔的威名。”
陳紅眉頭微蹙,說道:“入世不是殺人,而是領悟。”
“殺人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說完這句話後,秦傑便醉了,不知道是雙蒸烈釀讓他醉,還是說他發現自己無力撕開瀋州市裡那些強者密織的網,所以不得不醉,也許他只是想借醉來隱藏自己的的某些心思。
一如往常,在西城夜總會醉後,他便睡在小院裡,牀上的暖香如舊,好在沒有多少師傅賀颺的臭腳丫子味。
張楚楚坐在牀頭,拿了一條溼溼的毛巾,搭在他的額頭,她很清楚秦傑這時候是在裝醉,所以婉拒了服務員煮醒酒湯的提議。
秦傑在微醺醉意裡沒有做夢,沒有看到那遠處的黑暗,沒有看到那三道極陰極寒的黑色煙塵,也沒有看到頭頂天穹上的無限光明,他只是把自己的意識沉入識海,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拾起那些意識碎片默默體會。
這些意識碎片,是去年在魔教山門裡與蓮世界一場血戰後的所獲,蓮世界臨死之前,把這些意識碎片強行渡入他的識海里,此後他一直在細心體會,卻始終沒有什麼具體的收穫。
不過他知道這些意識碎片很重要,至少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因爲在魔教湖畔,正是依靠着這些意識碎片,面對楊昊宇的那記雄霸鐵拳,他本能裡做出了極爲有效的躲避,似乎能夠猜到楊昊宇在戰鬥裡的所在思路。
醉臥暖牀,秦傑的右手無意識裡落在腰間,腰帶裡有幾塊硬硬的物事,清夢齋的腰牌,以及別的什麼腰牌。
衣帶裡的這些牌子,似乎給予了他某種精神方面的安慰,讓他潛伏在識海里的意識,變得越來越寧靜清晰—蓮世界留下的那些意識碎片的深層含義,此時的他依然沒有足夠的境界可以完全領悟,但他已經明白在與楊昊宇戰鬥中,這些意識碎片將會發生怎樣的重要作用。
在雁鳴湖畔,李彤曾經說過,晉入元嬰期的大修行者,能夠感知天地靈氣最細微的變化,對手所有的手段,都無法超越他們的經驗與感知,這種戰鬥意識,便是元嬰期強者真正可怕的地方。
秦傑如今的境界是金丹後期,想要越境與元嬰期的大修行者戰鬥,單是戰鬥意識的巨大差距,便會讓他絕望。
然而他識海深處有很多蓮世界留下來的意識碎片。
那位曾經做爲神華集團副董事長,做爲道門山門護法的大人物,生前的境界早已抵達高級境界巔峰,如果不是基於一些很玄妙的原因,他不肯跨出那一步,只怕早就成爲超凡入聖之輩。
蓮世界留下來的意識碎片,究竟到了怎樣的境界?
秦傑不知道,這種事情只能在戰鬥中才能知道。
醒來之後,秦傑酒意盡褪,神清氣爽,確認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處於這輩子最好的狀態中,然後他與張楚楚離開了西城夜總會。
瀋州市的風雪比晨時更大了些,片片如鵝毛,舞動不安,然後落下,把整座城染的潔白一片,秦傑與張楚楚二人撐着雨傘,行走在這片素淨的冰雪世界裡,就像是一點刺眼的墨滴。
城裡的平民百姓在過節,伴着醇香的羊雜湯味,檐上積着的厚雪,彷彿都變成了新鮮涮熟的羊肉片,只是北城那些安靜**的府邸裡,並沒有什麼熱鬧的聲音傳出。
秦傑知道這是爲什麼,那些府邸裡的人們,今日都要去替楊昊宇送行,甚至可能會把這位堂主送出瀋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