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主重重一拍大腿,說道:“對啊!說好話有用還用修行幹嘛?所以我一直在想,弄這盛典,只怕是想用道光鎮住冥界。”
但凡說得興起,人們纔會拍大腿,齋主此時的心情也比較激動,只是他想着拍大腿的動作看上去有些不雅,與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沒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秦傑的大腿上。
感受着腿上傳來的辣痛,秦傑臉色驟變,張開了嘴,還沒有來得及呼痛,便聽着師父後半段話,頓時忘了疼痛。
“鎮壓……冥界……難道冥界的入口就在太虛觀?”
齋主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神情,說道:“世間無數道觀都有盛典,並不限於太虛觀……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過,沒有找到什麼冥界入口,你這次去不妨再找找,說不定能夠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齋主說的淡然隨意,秦傑卻是聽的驚心動魄,想着“鎮壓冥界”四字,他便渾身上下不舒服,皮膚癢的厲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煙氣,要從毛孔裡滲出來,要知道道宗的人現在正在懷疑他是修羅之子,去太虛觀參加盛典,豈不是等着被萬丈道光鎮壓,難道要被壓在山下五百年?
懸崖絕壁間山風輕拂,雨廊間懸着的紫藤果隨風搖擺,形似銅鈴卻無清音,只聽得“啪啪”幾聲輕響,有熟透了的果子墜落到地上迸出漿來,那股紫藤特有的肥膩與清新交織的異香,頓時瀰漫開來。
秦傑思考了很長時間,鼓起勇氣問道:“師父,修羅之子是什麼?”
齋主看着師徒二人身前的夜雲,說道:“根據太虛觀光明經和明字捲上的記載,修羅有七萬個子女,每次晝夜交替、冥界入侵之前,便會有位修羅之子降臨人間,做爲黑夜到來的預示和指引。”
“指引?”秦傑吃驚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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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到來當然也需要指引,就如同光明需要指引一樣,當然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指引還是投影。”
秦傑再次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愈深,星光愈淡,絕壁間的夜雲變得像墨汁一般漆黑,才說道:“師父,如果我真是修羅之子,你會殺死我嗎?”
齋主看着他笑了起來,再次理所當然說道:“當然。”
秦傑擡起頭來望向他,眼睛裡全是無辜和乞憐的神情,就如同剛睜開眼睛的小貓眯,因爲飢餓和對陌生世界的恐懼而無比楚楚。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世間無數生命加起來,也不過和我的生命一樣獨一無二,師父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齋主看着他嚴肅說道:“以一己之性命,換世間億民之安全,這乃英雄聖人之所爲,若真有那日,爲師希望你能自我了斷。”
秦傑自然不同意,憤憤不平說道:“我說過大師兄是仁人,三師兄是志士,我只不過是個自私的小人,連仁人志士都不想做,哪裡想做什麼聖人,師父你用這種話來激我,實在是有些過分。”
齋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聽着笑聲,秦傑有些無措。
齋主看着他讚賞說道:“不錯不錯,既然是人做人便好,爲何一定要做什麼聖人,你這傢伙想的倒是透徹,在爲師看來,你既然能想的正確,將來想必你也不會做什麼亂七八糟的錯事,我很欣慰啊,哈哈。”
夜色中,過於爽朗甚至顯得有些囂張的笑聲,在絕壁間不停迴盪,然後漸漸消失,秦傑依然無措至極,不知該說些什麼。
齋主看着他微笑說道:“修羅之子需要定義,卻不能由人類來定義,只能由你自己定義,正如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我們相信我們是人,只有我們才能給出人的定義,而不能由昊天或別的存在來定義。”
秦傑苦笑說道:“師父這話很有道理……學生不是在拍馬屁,是真心覺得有道理,不過也只有您纔有資格說這種話。”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小師叔當年說的。
原來是小師叔說的話。
秦傑看着遠處瀋州市裡後微弱的那點燈火,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師父,真的一定要去太虛觀?”
“由你自己決定。只是如果不去這一遭,你心頭那個疑惑誰也解答不了,爲師也無法解答,而且我總覺得太虛觀此行是你的機緣。”
秦傑問道:“是什麼樣的機緣呢?”
“我本是不信機緣之人。”齋主說道:“然而這些年看了很多事情,漸漸覺得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太頑固了些,有了些的認識。機緣並不是天道註定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人,因爲各自心中的理念,哪怕是偶一動念,便開始影響周遭的環境和人羣,終影響到極遠處的對方。直至相遇,心裡的那些念頭便會轉換爲實際的故事,然後你再往事件開始時倒溯,往往會發現,你終得到的正是你想的,這大概便是機緣。張楚楚那丫頭的病,或者能夠自癒,但能在太虛觀小道士處看看好,你繼承了你小師叔的衣鉢,終究也還是需要學一些道法來沖淡戾氣,你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修羅之,應該去看看盛典是怎麼回事,你需要做這些,那便是機緣。”
秦傑出神說道:“很像道士們說的聽不懂的話。”
“以後多聽道士們說說,便能懂。”
“會有危險嗎?”
“走路都會被車撞死。”
“師父,我就當你這句話是默認。”
“我哪裡有認?”
秦傑收回眺望夜中瀋州市的目光,低頭看着自己的膝頭,說道:“如果連師父你都覺得那是危險,那我和楚楚怎麼辦?”
“去看看吧,正所謂不看不知道。”
秦傑嘆息說道:“世界真奇妙。”
齋主異道:“居然接的如此好。”
“哪裡好?”
“有韻腳。”
“我只覺得很無聊。”今夜還吹着風,山崖間好溫柔,秦傑的心情卻不輕鬆,神情黯然問道:“師父您是有大能耐的人,真看不到日後的畫面嗎?”
“修行修的終是時間,我雖然活的比普通人要長久一些,但很遺憾沒有老到經歷過上次冥界入侵,沒有看到上次永夜到來之前發生過些什麼,大概正是因爲這個緣故,我沒能完全看懂明字卷,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會怎樣發展下去,而你現在已經是這個故事裡的一個人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將來你的身上會出現怎樣的變化,不過我希望那會是好的。”
秦傑問道:“世間還有經歷過上次冥界入侵的人嗎?”
以往他並不相信修行者能夠活上數千數萬年,然而隨着進入清夢齋、見識增廣,他開始思考世間是否真的有永生這種事情。
“我知道有兩個人曾經經歷過上次的永夜。”
秦傑沒有想到居然真有,吃驚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齋主不知想起了些什麼,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淡然說道:“一個酒徒,一個屠齋主……不過他們不理世事,只怕也算不得人了。”
秦傑再次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詭異的夢。
在某個夢中曾經出現過一個酒鬼一個屠齋主,那兩個人站在他的身旁盯着他,而在另一個夢中,齋主從那個酒鬼手中搶過酒囊喝了口,又從那個屠齋主背上搶了根豬後腿啃了口,難道齋主說的便是那兩個人?
秦傑震驚無語,說道:“師父,你真不想聽聽我的夢?”
齋主看着他微笑說道:“還沒明白嗎?那終究是你自己的夢。”
交談至此,秦傑終於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需要推進,能知道後續的發展,任何畫面都需要親眼去看,能知道是什麼色彩,自己究竟是不是修羅之子,以後會發生些什麼,都需要自己在故事裡行走,然後選擇,換句話來說自己是作者。
齋主飄然而去。
漆黑的崖畔,只剩下秦傑一個人,看着夜穹以及流雲,他想起蓮世界臨死前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皺了皺眉。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道。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他默默把這段話重複了一遍,然後站起身來,揮手對佔據自己全部視野的夜色打了個招呼,說道:“如果你真是修羅,如果我真是你的兒子,那麼請記得當師父罩不住我的時候,你可一定要罩着我點。”
……
神話集團,春意蔥蔥的山上,黑色的道殿散發着肅殺冷酷的味道,大殿內空間極爲寬闊,數百名身着紅袍的和穿着黑衣的執事跪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黑夜裡的紅花被印在在地上。
執事們已經跪了很長時間,膝頭早已痛苦不堪,卻沒有一個人敢起身,甚至沒有人敢擡頭,他們低頭望着神話集團光滑地板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臉上的謙卑神情,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爲何會如此謙卑,一股來自深處的恐懼令他們身體僵硬,於是地面上的這朵黑夜紅花變得有些瑟瑟,感覺不到任何美麗,只能人讓覺得幽冷和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無數年來,神話集團就是如此,裡面的人們終日與恐怖的刑罰打交道,信奉強者恆強的道理,所以沒有人對這種氣氛感到陌生。
道殿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般空曠陰冷,凝血般的墨玉神座還在那裡,只是神座前那面珠簾在前些日的那場戰鬥中,破碎成了滿地珠粉,再也無法修復,終被雜役掃進了垃圾堆,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那面珠簾在道殿裡存在了很多年,替神座上那個強大的男人增添了很多神秘而恐怖的氣息,人們已經習慣了那道珠簾的存在,如今他們不得不習慣沒有那道珠簾,因爲神座上那個強大的男人已經死去。
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是位年輕而美麗的少女,當然在所有下屬眼中,少女的身體如今已經擁有了某種神性,因爲無法直視,便不存在世俗裡的美麗概念,她代表的便是強大以及恐怖。
過了很長時間,李彤撐頜坐在墨玉神座上,始終沉默不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到了極點,於是便冷酷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