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陳向東講學回來時,知道冷升在,自然是硬要留他吃晚飯。

趁燒飯的空檔,陳向東和冷升不禁攀談起來。

“堂妹夫,聽說你是洛陽人氏,怎麼沒有和堂上住一起?反而來到這偏僻之地。”

陳向東不願多說,但堂妹夫問起,無奈道:“自家……父亡故,我母親在家鄉有大哥照顧,所以便隻身出來。”

“原來堂妹夫家裡尚有兄長啊。”冷升見陳向東面有不豫之色,便不再相問,於是日常閒聊了幾句之後,冷升便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

“說來真是湊巧,上次在聚仙樓給你介紹的那個付明光,我是應了他的邀請,四下裡幫他收羅一些名家的孤本殘芳。我在京裡開了一家小小的書局,付老爺也是文雅的人,託他的福,他家裡的書自然全是在我這裡購去的。這次在樂凡鎮,他還是真是大手筆呢……有許多的書,連名字聽起來生僻,竟然也是被他給收藏去了。妹夫,你有這等機會也應該去瞧瞧纔是啊!”

陳向東一聽,心裡一動,雙眼一亮。

“是啊,如果真有這麼多的好書,能去瞧瞧自然是好的。但是,名家孤本價值連城,豈能隨意拿出來讓外人觀看。”他心下雖是婉惜,但終歸是無可奈何之事。

冷升見他上鉤,不禁喜道:“堂妹夫說的極是,那些好書自是不能隨便拿出來給那些外人觀看。但堂妹夫,你我可是親戚,再者那付老闆跟我是極熟的,更何況他這個人說大方是非常大方,說小氣也是非常小氣的。主要是看對什麼樣的人了……不過象堂妹夫這樣的謙謙君子,自然是不在話下。更何況上次聚仙樓,他對你的印象極好了,這事包在我身上。”

“可惜,聽說堂哥你再過幾日就要離去了罷。”

冷升也是一臉的爲難:“是啊,趣園這幾日就完工了。我的任務基本上也已經完成……”擡眼覷着陳向東的一臉的失意,不禁又一笑道:“其實,擇日不如撞日,咱們現在前去也是無妨的!”

“什麼?這樣突然冒昧上門請求觀書,會不會太唐突了啊?更何況萬一付老闆有事外出或者正在用膳——”

冷升笑道:“我剛剛纔從他那邊過來。唐突?!朋友上門來,歡喜還來不及呢!走走——現在咱們立馬就去——”

陳向東着實爲難,可是冷升卻緊緊拽住他的手,將他往外拉。

他不由的輕聲勸道:“還沒事先通報就冒昧上門,恐怕真的不太妥當。萬一人家有要事,咱們去了,豈不是打擾到人家了。大哥還是不要去了罷。”

冷升卻不以爲然:“你們讀書人,就這麼多的規矩,我說行就是行——走罷!”

不待陳向東再說話,已經直直的將他拉出去了。

正巧潘娘子端了飯菜過來見二人匆忙的出門,不由的急道:“你們去哪裡啊?飯菜都好了,好歹先吃完飯啊——真是的——”只是人都已經走遠了。

她端了菜站在門口,心思百轉,不由的苦笑。

唉,想想相公也真是可憐,還自以爲搬到安全的縣學來,誰知道,現下卻眼巴巴的往賊窩裡送呢。不過,那位大人也真是很有心啊。

竟然在這裡置辦了大宅子,還採辦了大量的書?而這些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開始準備了。

哈——這下她可得好好想想了,仔細的想一想。

被付明光熱情的招待,忽然讓陳向東有一種感覺,彷彿自己是什麼要不得的大人物一般。使得陳向東原本侷促的表情更加的不自在了。但瞧着付明光真情流露,一臉喜色洋洋也不似做假,只道此人真是熱心腸之極,不由的疏離之感頓減。

冷升不禁失笑,咳了一聲道:“你們二人也勿需太客氣,付爺造了趣園,以後少不得來這裡常住了。大家同處一鎮,比鄰而居,以兄弟相稱也無妨。”

付明光一聽正中下懷,立刻接口:“那我就先稱呼一聲東弟了……”感覺一下子親近了。付明光心裡暗暗叫好,冷升果然漸漸也可獨擋一面了。

陳向東心道,你我只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又不見得一同處過什麼事,便這般親近似乎太過唐突了。但見付明光如此落落大方,自已若推三阻四倒顯得小家子氣了,無奈之餘只得吶吶的低喚了一聲:“付大哥……”

付明光哈哈大笑,挽了他的手:“來來來,既然來到大哥的趣園,自然要聽從大哥的安排了。聽冷升說,你們還未用飯,敢情好啊,我剛剛忙於雜事,也未曾用過,不如先在這裡委就一頓罷!”

陳向東爲難的看了一眼冷升,又怕不得他,堂哥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心下更加惶恐。

冷升熱絡的道:“堂妹夫,都是自家人啊,不用客氣的,你瞧我,還嫌吃他不夠呢!指着他每天能請客,我也好省幾個錢!”

一下子又成了自家人了……這股子熱呼勁怎叫陳向東吃得消啊。

“那……只好叨勞了……”陳向東有點臉紅,心裡直怕人家會誤會他是來蹭吃蹭喝的。

付明光拉了陳向東直奔花廳而來。

“東弟,你是讀書人,不象大哥純粹是附庸風雅。你瞧這花廳佈置的如何,若有什麼不妥之處,可得跟大哥我直言,大哥好趁着那些工匠還在,也可趁早改改。就當幫大哥一個忙罷。”

說是花廳,卻是水榭之處。三面臨水,以竹簾輕紗相隔,微風過處,隱隱花香伴着輕舞的薄紗令人不飲而醉。夏日,風過而盤旋不去,卻是一個消暑的好地方。

更有內置紅木桌椅,貴氣大方。只恨能多呆一會兒也好,哪裡還能挑出什麼瑕疵。

“真是太精美了!”陳向東喃喃讚歎道,他有多少年沒有再接觸這等的富貴了。

付明光靠近了些,低聲道:“東弟可喜歡?”

陳向東訝異的望着付明光,不由的退後一步,幾絲異樣不安的在心內緩緩的蘊釀。

冷升馬上打破冷場:“付兄,我肚子都咕咕叫了,還不快叫人上菜啊!”

付明光也正扼腕,瞧着陳向東已經起了警覺之心不由的大悔。

“瞧我把正事倒給忘了……東弟這邊坐……”又拉了陳向東在自己身邊坐下。

陳向東尷尬一笑,又不能抗拒的明顯,只能侷促的坐在付明光的身邊。

不多時便有下人擺上了筵席。雖不是山珍海味,只不過是家常小菜,卻樣樣精緻。象陳向東這般不重口腹之人,也頓覺胃口大開。

大家開吃沒多久,付明光便用眼神暗示冷升可以離開了。

冷升見陳向東還是很緊張的樣子,此時自己若是不顧而離去,定會使他驚慌失措。所謂欲速則不達,大人怎麼都糊塗了。於是假裝沒看見,反而一再招呼陳向東,讓氣氛更加融恰。

陳向東緊張的連拿筷子的手都汗溼了,幾乎要失禮的掉下來了。

他害怕付明光銳利的含着佔有意味的眼神。所以陳向東的眼神幾乎都是躲閃的,偶不期然與付明光對上的時候,也是急忙低下頭,或是假裝欣賞窗外的美景,或是專注於菜餚的美味。

自從那個莫名的夜晚,他對於男人原本淡去的戒心全都回來了。也許是他自己的多心,但是——陳向東的手暗暗的壓住被衣服隔住的皮膚,雖然身上的痕跡幾乎已經消褪,但是恐懼和羞憤卻烙印在他的心上,讓他變得很奇怪。

或許在他人看來,付明光爲人豪爽目光坦蕩,而這一刻,他恨自己也恨那個隱在黑暗中的人。

吃飯吃到只有低低的咀嚼的聲音,沉悶到讓冷升以爲夏日提前來臨,雷雨將要襲來了呢!

一名小廝匆匆跑進來。

付明光佯怒道:“這般沒規矩,立刻給我滾出去。”

冷升面露無奈之色,道:“等等,究竟有何事驚慌?”

那小廝慌忙跪下,稟道:“……是冷公子的家人急報,說是京裡的書鋪出了問題,叫冷公子趕緊去主持大局。小人也知老爺大人正在宴請貴客,但是,冷公子的家人苦苦哀求……說是茲事體大……”

冷升心裡幾乎番白眼,吃驚道:“出什麼事了?付兄,看來我得趕緊回京了——堂妹夫,你我還沒把酒言歡呢,就讓這些俗事耽擱了。只要我一解決了事情,便來跟堂妹夫舉杯暢飲——好好照顧堂妹,我先告辭了!”

飯也沒顧得上吃,冷升匆匆離去了。

陳向東來不及說什麼,卻要起身相送,付明光連忙拉住了他,笑道:

“生意人這種事是常有的,有時候,洗澡洗一半出了事還不得跑出去。冷升可是個很能幹的人,沒有什麼事難得倒他的。”

陳向東茫然的點點頭。

是啊——精明能幹的冷升不知道比他強多少倍……大概象冷升付明光這樣的人才能博取女子的歡心罷,再者他甚至連個男人也算不上了罷……

付明光瞧着陳向東一臉的失意,不由的暗暗的着急,眼見膳食也用的差不多,便道:“東弟,付大哥的趣園也造的差不多了,要不要四處看看?”

其實天色早已暗淡,夜色已經降臨,若說觀賞美景卻是奈何?

但是與不堪熟悉的人如此貼近的相處對於陳向東來說,此時就算付明光提出其他的提議,恐怕他也迫不及待的答應了罷。

與此同時,騎在馬上走在夜色的樂凡鎮去路上的冷升咬牙道:“夫妻還沒進洞房呢,媒人就拋過牆了——付大人,不要適得其反啊!”感嘆人心不古的同時,也連忙振馬疾奔而去。

夜涼如水,潘娘子倚在窗口望着月色神思依依。

現在已經是四月天了罷,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天氣也一天一天的暖和起來,到時候……

冬兒拿了繡架捱過來,小聲問道:“大娘子——這裡怎麼繡啊?”

潘娘子突然感到一陣煩燥,彷彿壓抑不住的煩悶。

“這樣——這一針要斜過來,這樣看起來才飽滿啊!”

冬兒怯怯的拿針比了比,卻不得要領。

潘娘子也懶得再說,有幾分惱怒的一把奪過來,乾脆自己幫她繡了。

冬兒站在一邊不敢吭聲。

潘娘子斜了她一眼,突然想到什麼,於是便問:“冬兒,你有沒有覺得你表叔叔最近怪怪的啊?”

冬兒瞪着一雙天真的大眼睛:“大娘子,怎麼樣纔算是怪怪的啊?”

潘娘子乾脆放下繡架,站起身,從衣櫃裡拿出自己繡的手帕遞給冬兒。她的繡工可是遠近聞名的,繡的花鳥鴛鴦栩栩如生。

“這可是嬸嬸送你的啊——冬兒,你可得說實話,最近你表叔叔有沒有問你什麼啊?”

冬兒欣喜萬分,接過繡着杏花的手絹,這麼精緻的手帕簡直讓她愛不釋手了,開心道:“好漂亮!謝謝大娘子。嗯——這個,前幾天,叔叔有問過我一些事……”

潘娘子一把抓緊冬兒的手,緊張道:“他問什麼?”

“……叔叔問我,前幾天晚上,家裡是不是來了客人——”

他懷疑了,他知道了……潘娘子的手心全是汗:“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做了一會兒女紅,回到家就睡了,沒看到什麼客人。”

潘娘子鬆了一口氣,可冬兒接着又說:“不過,我有告訴表叔叔,白天倒有客人來。”

咬牙,這死小妞子——

“原來這客人是大娘子的堂哥哥啊!難怪啊——”

潘娘子扶着胸口,差點沒讓小丫頭給嚇出病來。

曾經無數次的幻想,眼前的男人文靜的走在遊廊上的情形。卻在這個夜晚實現了。一陣晚風吹過,男人單薄的身形立刻顯現出來。

原本含笑的走在陳向東身邊的付明光不禁皺眉道:“東弟,方纔看你用飯只這麼一小碗,難怪這般瘦弱——”

陳向東摸摸自己的手臂,感到一絲的冷意,卻不好意思開口,卻道:“今日如此佳餚,我已經吃得很多了,付大哥真是讓你破費了.還有前幾日,聚仙樓也是付大哥你付的鈔,都讓我不好意思了!”

“東弟說的是哪裡的話,這般見外。”

付明光的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陳向東。哪怕陳向東有一些微小的無意的動作也逃不出他的眼去,這清涼的夜風恐怕是讓東弟感到冷了。

“東弟,前面就是我這個趣園最得意之處了——”

陳向東順着付明光的手指擡首看去,見眼前的樓閣前瘦金體字提的匾——自在閣。

付明光推開了硃紅的大門,一排排的漆紅的書櫃便驚現眼前。

“無數最愜意的時光,便是在這些書中自在的無矩無束的翱翔了。東弟,這個櫃子便是這些書的總書目分類,樓上還有一層。不過有一些殘本卻是另放他處!你看大哥的收藏不錯罷。”

陳向東望着這麼多的藏書,這要幾代人的經營才能收藏起來啊。

他既驚訝又是驚喜,語氣難掩的興奮雙眼閃現着喜悅:“付大哥,想不到府上竟然有這麼多的書——你一定也是博覽羣書了!”難怪付明光能是讓人感覺很大度的樣子,恐怕他不是一般的商人了,也許還是世家子弟,否則平常人家決不可能有這般的手筆。

付明光瞧着陳向東的表情含笑的心想,漫卷詩書喜欲狂,真是應了這句話了。

“倒是讀了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而已。”花了這麼多的心血,花費無數的財力人力,只爲博眼前之人的一笑,值了!

望着這驚喜的身形不知從何下手的樣子,付明光的嘴角也緩緩的往上勾起來,這一刻,他感到了無比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