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種種使人意料不及的事攪得局面混亂污濁,而京郊的日暮宮卻是如常平靜。
對韻歆而言,纖雲與他更像普通的、不甚相熟的官場同僚,而非關係相近的師徒,而頭上幾位同門,貌似也只有蕭湘、允何、柳嫣如同自己有關聯。不過少與人往來也並非壞事,就像纖雲不放權給他一樣。
只是纖雲這樣的師父,也會給人不少好處的,韻歆此人博覽羣書,音律、博弈、辭賦、玄宗,無所不通,纖雲不知如何投其所好,便送了不少古舊玩意兒來,古琴古書中亦不乏而今只得聞名不見其形的孤遺。
正如文人雅士對清風明月難以割捨,世家子弟對棋戲亦有偏愛。韻歆倒不特別喜愛這兩尺見方的棋盤上無聲的爭伐,卻也偶爾勻些空來坐隱於林。纖雲曾見他照着古本自奕過兩次,便送了他一副香榧木盤黑白玉子棋,這數百年方纔開花結果一次的香榧木極其稀有,乃千年成材之名木,而那三百六十一顆絕不雷同的棋子也可稱珍品。韻歆不以外財爲意,卻也並不拂了纖雲面子,閒來伴風落棋,倒也有了尋常公子的意興。
但院子裡並不只有他一人。羅衫同韻歆相處漸熟後想要更多地融入韻歆的生活,於是便也學起了奕棋。這日韻歆便在後林中教羅衫照着棋譜同他對局。
時值陽夏,山中氣候清冷似無人知,然日光偷入層林,終於也顯了一絲燥意,光腳裡翻飛的,盡是黏膩的青色。自是不如當世佳公子的青衣恬適。
這邊韻歆剛欲落子,羅衫便見將有半寸山河傾頹,於是慌忙伸手悔棋,卻教韻歆用一支竹笛攔住,另一隻手輕輕巧巧放下白子——卻並不是她所害怕的那一處。
黑子本便佔優,韻歆也在開局讓棋,如今這輕巧體貼的一避,可稱溫柔。只是女子心裡又莫名生出那般無可言說如鯁在喉的心疼,勉力一笑,匆匆佔了活眼。
韻歆一向是不直視他人的,也就沒有看到對面容顏姣好甚似故人的女子眼中掙扎疼惜的複雜,只是將手伸向棋盅的時候,聽到了一些細微聲響,便停住了手,道:“有人來了。姑娘覺得是誰?”
羅衫道:“是柳師姐。”
韻歆看了一眼殘局,徹底收回了手,衝羅衫笑道:“原來習武之人耳力目力如此驚人麼?”
“七公子,不是……”羅衫想要解釋,卻又無話可說,只得低下頭去收拾了棋子不打擾他同柳嫣如談話,“那婢子佔告退了。”
他站起身端着棋盤離開,韻歆突然拉住她:“等等。”
相顧無言。
幸而有人的聲音及時插入,讓韻歆不由得鬆開了手放她離開:“讓師姐我好找,竟是在這兒呢。”
“師姐。”韻歆從石凳上起身,林間斑駁的光影映在他牽扯出的平和笑意裡,於是夏時景象裡也有了十里桃花的風韻。他笑道:“不知師姐要來,有失遠迎,可有要事?”
柳嫣如瞋他一眼,沒好氣道:“這般說來,竟是無事便不能來找你了?”
其實韻歆很早就知道山下客套的路數在山上並不爲人受用,譬如他拿這話來問蕭湘時他二師兄一定會作西子捧心狀拿一對桃花眼欲哭無淚地看着他,而後道:“對小師弟來說,二師兄卻是那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路人麼?”他雖是知道,卻舊習難改,如今又說一次,也又得敷衍解釋一番:“哪裡。師姐自然隨時可以來,只是未曾掃榻相迎,師弟心中惶恐罷了。”
這話倒妥妥貼貼四平八穩,柳嫣如挑不出茬子來又聽得不舒服,便挑開話頭道:“師父說,你可以下山了。”
“嗯?”
柳嫣如拿出藏在身後的手,手中握住一隻不起眼的灰羽鴿,足筒上還有紙卷原封不動地裝在那裡。她說:“師父說,你可以下山了。但是,之前對你說的話並不作廢,這裡很大,你隨時可以回來。”
韻歆同羅衫繞開祭壇尋到下山的小路的時候,身着白衣皁靴的兩人默不作聲地堵在眼前。
“大師兄,六師姐。”韻歆喚道。
被含楓攙着的含欏,有着張揚刁鑽的美貌,不同於柳嫣如的善變狡黠,不同於羅衫的溫婉馴服,反是毫不掩飾的直率與驕傲。
真是讓人羨慕。
含楓一貫冷麪無言,倒是含欏憤憤地看向他:“我本當日暮宮只是養了個閒人,卻不想竟是請了一尊大佛。想來便來要走便走,你把日暮宮當成了什麼?”
“師姐教訓的是。”韻歆應道。他來這裡,本也不是刻意……或者說,至少並非他自己想要。路疏遇已經把山下景況告訴他了,無論是出於皇帝授意還是自己決定,他都已經知道了大勢,便沒有理由待在日暮宮了。
含欏皺了眉毛,但含楓緊了緊扶着含欏的手,道:“師父囑我告訴你,你知道了山下出了什麼事也不奇怪,但是不是真要下山,還應多考慮一番。要知道,以後再想回來,也許就不那麼容易了。”
原來早有人知道他早晚會走了。可是並無所謂。韻歆低聲道:“謝宮主關心。”然後繞開兩位同門,沿着潔淨的石板路一路下行。
如同韻歆身後的女子一樣,在高高的山巔上,月白的衣角翻飛掩映間,有人的目光一直緊隨着他的背影,始終不棄。
這便是,久居和平的君翽終於再一次迎來持久戰事的開端。
時爲,感歆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