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火舌狂舞,幾乎要吞噬天地萬物。箭矢一被拔出,石榴紅耳環上的裂痕立止,紫英的魂魄失了束縛,再一次躲進了那對耳環之中休養生息。

蘇瓔不敢輕舉往動,清風也無意和對方在此處拼個你死我活。只要此刻能夠捉住這妖孽煉化出原形,那麼龍虎山豈止在楚國揚名,屆時天下道宗都要對龍虎山俯首稱臣。清風冷笑笑起來,祭起的法器光芒萬丈,竟然逼得蘇瓔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她如今身受重傷,如果不是邪魔借力,如何能夠支撐如此之久。更讓蘇瓔擔憂的,反而是周圍的火光彷彿被人驅使一般,無聲無息的圍城一個半圓,徹底阻截了蘇瓔的退路。火光熊熊,她幾乎沒有後路可退。

清風的嘴角微微上揚,得意的笑容卻倏然凝固在脣角,烏雲之中,竟然有閃爍的雷電如蛇一般在天空扭曲,水桶般粗的紫雷轟然砸下,無數的符咒立刻結成法印抵擋,兩兩相擊,一羣道人竟然被那一束雷電逼得毫無還手之力。

蘇瓔怔怔的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一縷迅如閃電的劍光割破了火海,生生將洶涌的火光強行逼退了一丈之遠!

然而這雙眼睛,她卻比任何人都記得清楚。暌違了數百年之久,那樣溫柔的注視卻始終一如往昔。

劍光如電,剎那間便照亮了來人的面孔,猶如刀削斧砍般英俊的面孔有深邃的線條,筆直的眉骨和鼻樑讓對方的五官帶着難以接近的冷峻,然而,在看見蘇瓔的剎那,男子眼底浮現出的笑意猶好似火焰融化了冰雪,帶着如沐春風般的和煦撲面而來。

“子言……”蘇瓔顫巍巍的伸出手,陡然有晶瑩的淚珠從臉頰滾落。她眼中血紅的脈絡似乎有了靈性一般,極爲畏懼眼前的這個男子,幾乎在剎那之間,一身魔氣立刻退散的乾乾淨淨。

青衣的道人站在遠處對着她微笑,然而卻始終不曾靠近,過了半晌,那個男子才低低嘆了一聲:“蘇瓔,和我一起回九重天吧。”

女子沒有說話,忽然記起不久之前的那個夢,這一刻,竟讓人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實,抑或不過是一場幻夢呢?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蘇瓔喃喃,素來淡漠的臉上情緒複雜。

男子手中的劍尚未收鞘,那樣一擊已經讓人心生畏懼,然而他看着蘇瓔的眼神卻溫柔包容,“我難道不該出現在這裡麼?一百年前老君讓我將功折罪,當時我便已經入了凡塵,只是一直尋不到你的消息,上一次楚國王都,如若不是場靈力的拼鬥聲勢浩大,否則我恐怕又要和你擦肩而過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找我……”蘇瓔歉然,對着子言,她一直覺得心中有愧,“如果早知道,或許我會前去尋你的。”

“是麼?”男子笑了起來,“你如果知道我要將你帶回九重天,真的還會來找我麼?蘇瓔,百年的時光,你還要在紅塵中執迷不悟,九重天三百年一場變更,你此刻與我回去,你仍舊是九重天太虛女官。”

“呵。”蘇瓔望着庭院中央,飛箭猶在,然而紫英的身軀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她黯然說道:“所謂的九重天外,究竟是什麼呢?子言,我終究不如你太上忘情,否則當日也不會釀出如此大禍,自食苦果我無話可說,卻偏偏還連累了你。然而,我一定要殺了這些人,否則……紫英都會怪我的。”

“蘇瓔,你如今一身仙氣已被消耗殆盡,只能依靠凡人的愛恨來維持生命的延續。如果再背上殺孽,你可知道究竟會有怎樣的後果!”子言轉過頭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子,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嘆了一口氣。

“子言,我早就不是九重天上的女仙了啊。”然而擡起頭,女子的眼中卻露出了一縷冷銳的笑意,“這些人,難道不該殺麼?”

男子震驚,清淨琉璃珠從九重天跌落後就再也無法清淨了,它從前因爲有仙氣鎮壓,自己又無慾無求,所以無論顯化出了什麼東西,都不會撼動本心。然而墜入凡塵之後,她就不得不四處搜尋人世間的感情來維持自身的損耗,否則沒有這些愛恨情仇作爲滋潤,她的靈氣很快就會枯竭下去。

“蘇瓔,你可知道再這麼下去,那些凡人的意念累計起來,如果你不能勘破一切,最後只會被反噬的力量所吞噬。”他沉吟半晌,纔將這番話說出來。從九天外下到凡塵的純言道君,一開始的目的便是將自己遺失的東西帶回去。

可是蘇瓔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畢竟是她自己的軀體。當年一意孤行的從九重天逃了出來,天尊不可能無知無覺,他放縱自己逃入下界的那一刻,或許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吧。因爲不願吞噬人的精氣感情,她開着一家名爲紅塵閣的店鋪,和世上所有的癡男怨女做平等的交易。

泰山府君的鏡子裡,那張裂紋遍佈的面孔,如果自己依舊執迷不悟留在凡間,那麼最後那面鏡子裡倒映出來的,只怕會是一把齏粉罷了。

只不過子言不明白,她的身體裡已經寄居了邪魔,這些天來身體的不適終於找出了原因,不適因爲在封魔一戰中消耗了太多的力量,而是她自己……

子言蹙眉,外頭圍攏的道士已經悄然將箭矢對準了兩人,年輕的男子微微一笑,一柄飛劍在天空幻化萬千,不同於墨蝶法力凝結出的幻影,那千縷劍芒彷彿實質一般,扇形般散開冷冷對準了每個人的咽喉,清風知道碰上了高人,準備先發制人。

“還不快走!”子言冷笑起來,手指在半空中虛劃了一個弧形,那些顫抖的劍尖便轉過頭來對準清風一人,握在袖中欲發的那張符籙一頓,清風咬牙,高聲喝道:“快退!”

一羣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剎那間便走的乾乾淨淨。子言只是沉默的看着,並沒有上前阻攔的打算。反倒是蘇瓔眼中光芒莫測,隱隱暗哼了一聲。

“你還在想着那個男子?”子言一眼便看穿了女子心中所想。

“我並非一定要殺他不可,只是……紫英差點爲我而死,我如何能夠不聞不問?”蘇瓔斂眉。

男子嘆了聲,半晌,才低聲說道:“那麼,幾日後我親自陪你去走一遭吧。”

位於橫城中心的府衙內,夜過三更,就連打更的下人都已經歇息睡去了,然而府衙深處的書房內,依舊有一點燭光閃爍着微弱的光芒。軒窗下,披着青色披風的男子將手中最後一卷案宗看完之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橫城位於楚國與魏國的交接處,雖然兩國之間邦交友好,互稱睦鄰。然而畢竟是國與國的交接,兩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又遠比他處要頻繁得多,但是這一件就已經讓趙方傷透了腦筋,更何況城中魚龍混雜,維持治安也是一樁難事。

伸手揉了揉額角,男子疲倦的放下手中的毛筆。

“一別多年,不知道……你如今還好麼?”趙楠手中握着一枚殘缺的玉佩,顯然是心愛之物,雖然時隔多年,玉色卻依然清透如脂。然而到底是有了缺憾,再不復往日初見時刻的模樣。

畢竟,一切都已經過了將近十年之久。這塊玉佩縱然溫潤如故,然而當年送自己玉佩的那個女子,只怕墳頭青草都已經枯榮幾轉了吧。

正沉思間,卻聽見外頭傳來叩門聲,趙楠將玉佩收回懷中,淡淡道:“進來吧。”

門扉被人推開,卻是個笑容明麗的女子,只是大腹便便,看來已經有了身孕。

“我等了好久也不見你回房歇息,想必是還在看公文,所謂燉了一鍋雞湯,你先歇一歇,小心熬壞了身體。”無奈的嘆了口氣,將已經看完批閱的公文收起來放在一邊,夜已過半,桌上的文書卻也只減去了小半部。邊境上的事但求以和爲主,從前的官員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爲官三載拖過去就算是完成政績了。

“多謝夫人。”趙楠連忙站起來扶住對方,一邊說道:“這些小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不好再這樣操勞了。”

“都是夫妻,你還要謝我?”女子失笑,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替男子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趙楠笑了笑,不再說話。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伺候着夫君將雞湯喝完了,女子卻並沒有要走的打算。趙楠疑惑,皺了皺眉。

“我在這兒陪着你,等你看完了摺子再叫我起來,我們一起回去歇息。”鶯兒將碗筷收拾好,她其實是個極明豔的女子,就算此刻有孕在身,也依舊楚楚動人,“不妨事的。”

或許是看出了趙楠眼中的擔憂,鶯兒的脣角翹起一縷弧度,“我去臥榻那邊歇一會兒,不會妨礙你看公文。大事上我不能幫你,但總不能你批閱公文,我卻安然大睡吧。”

夫妻本是一體同心,互相寬容諒解才得以情意潺潺。鶯兒雖不是一般扭捏女子,然而說出這番話後,卻也羞得面頰緋紅。過了片刻,才聽見趙楠笑了起來,“那好,你先去歇着,我等會兒再叫醒你。”

浮生靜好,毛筆在硯臺上沾了墨汁,他的目光看着那方易水硯上的青竹紋路,微微一嘆。

火燭搖曳,明明沒有風,火光卻微微搖晃起來。

夜半時分,整座官邸早已人聲寂寂,空曠的庭院內卻驀地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那樣輕,幾乎讓人以爲是自己的幻覺。趙楠皺眉,下人看見自己書房的燈還亮着,是絕對不敢還來打擾的。然而聽着來人的行走的路線,卻分明是朝自己所處的方位而來。

趙楠回過頭看了看已經熟睡的妻子,一顆心越發吊在了空中。悄然推開窗櫳,然而空蕩蕩的庭院內只有風吹動草木發出的簌簌聲響,空無人蹤。就在男子準備退回的時候,似乎有一陣風急促的從窗外倒卷而來。

無形中卻似有一雙手陡然扼住了趙楠的咽喉,冷冰冰的毫無溫度,卻似有千鈞之力讓人無法掙脫。那是從洞開的窗外驀然顯露出的一個身影,白衣不知何時站在了庭院之中,對着他遙遙伸出了右手,做出一個虛握的姿勢。

然而,一身便服的男子非但沒有恐懼,因爲用力過猛而充血的雙眼一動不動的凝視着那個白衣女的的身形,那聲音裡竟然含着十分複雜的情緒,半晌,他更勉強着斷續說道:“是……是你麼,紫英?”

“你很想見她麼?”那人微微笑了起來,聲音雖然清脆,卻帶着雪花一般薄而透的清冷,“那樣,我就送你去見她好了。只是陰曹地府之中,不知道她是不是先你一步飲下了孟婆湯呢。”

“況且,當你不就是你害死了她麼?如今還要裝出這幅舊情難捨的模樣,男人啊……”

蘇瓔的眼中升起一縷嘲諷,虛握的右手一分分的收緊,趙楠只覺喉頭髮甜,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候,卻有一道亮光從上而下的劈了下來,趙楠依稀看清是一柄長劍,那劍光明明是劃破了虛空,扼住脖頸的力量倏然退去,趙楠立刻半靠在窗戶上,拼命的喘着粗氣。

那是個年紀大概只有二十出頭的少年人,一雙眼睛如寒潭明玉,面容也生的俊俏,只是遠遠瞧着,總讓人覺得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蘇瓔,你真是糊塗!”遠遠的,彷彿聽見那男子有些無奈的在斥責對方。

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憤慨,似乎極爲氣憤對方在這個時候壞了自己的計劃,不屑的辯駁道:“糊塗?我曾允諾過紫英,一定會替她找出當年那個卑劣的男人。那是她唯一的心願,我不可能置若罔聞。”

“哦?”男子眸光微動,側過身擋在了趙楠的身前,“我怎麼記得她死的時候是讓你不要再插手管這件事了?那對耳墜你不是已經拿到了麼,此事已了,如果你動手殺人,可便真的是萬劫不復了!”

蘇瓔微微一笑,似乎頗爲不屑,“子言,你還是不明白,所謂的萬劫不復不過是永世不得再入仙籍。然而如果真的貪求天宮中安逸的生活,安享那無窮無盡的壽命和寂寞,我當初就不會從九重天南天門外一躍而下了!”

“呵。”看着對方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時之間也無法勸服,子言不得不無奈的搖了搖頭,“就算趙楠有負王紫英,那也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人世間一飲一啄都有定數,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強出頭,替她做主?”

“我曾答應過她的。”蘇瓔忽覺心口再次隱隱作痛,腦海中又再次浮現出那個碧衣的女子毫不猶豫的撲向火焰,最後被萬箭射死的慘狀,一時之間越發怒不可遏,“的確,她從未開口要我替她報仇,可是那個男人……你維護的那個男人,他究竟做出過何等卑劣的事!”

“如果真的等他太平過完這一生,我如何對的起爲了救我差點魂飛魄散的的紫英!”

子言心中微微嘆息,幾百年的時間,他原以爲蘇瓔到底經過這些年在紅塵中的歷練,不至於再似從前一般任性固執了,然而誰知道這些年,即使變得越發清冷淡漠,她骨子裡的執着還是沒有改變。

過分的追問對錯是非,對凡人之間的感情看得如此之重,甚至尤勝當年在九重天宮!

“你還是這樣,竟然分毫不改!”子言嘆息,“蘇瓔,是否紅塵之中你看見的涼薄寡性太多,所以你看人看事,多數通透,卻終究是陰暗冷醒。”

“這世上很多事,從來不像是表象那樣簡單。”

“子言,你覺得失望麼?”蘇瓔笑了一笑,眉宇間也有些悵然,“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似乎並沒有變成你想要的那個樣子啊。天尊曾經說過,我若要修成仙骨,勢必要有一劫要度。可惜我不像你靈根深厚,一心貪慕紅塵中事,難怪會落得今日下場。”

子言微微蹙眉,眼中的神色複雜,然而片刻過後,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從未想過要你變成什麼樣子,當年的事,如果不是我與你起了爭執之心,你也不會一怒之下不惜受九天罡風之苦也要離開九重天,年年遭病痛折磨,不得安寢。”

蘇瓔微微一震,一時竟不能答。

那真的,都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久到對方這樣珍而重之的說出來,她卻已經尋不到當初的義憤填膺和痛不可遏。似乎時隔多年,什麼樣的情緒,終究也慢慢變淡了。

“有些時候,看得太多,經歷的太多,其實未必是一件好事對不對?”子言見女子的眼神漸漸軟化,這纔開口繼續說道:“你不過初來此地,我卻比你來的時間更長。在你眼中,他或許是個爲貪圖榮華富貴而出賣紫英的男人,但是……”

“但是在橫城地界,其實很多人都知道,這位雖然年輕又聲勢顯赫的太守,其實是一位頗有作爲的好官。”

“當年能夠出賣自己的心愛之人來求取權勢富貴,這樣的人又豈會做到愛民如子?”蘇瓔蹙眉冷笑,頗爲鄙夷的看着緩緩直起腰的男子。

“我沒有!”一直默不作聲的聽着二人的談話,好不容易順平了氣的男子再也壓抑不住,張口說道:“我沒有,我從未做過絲毫對不起紫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