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認清隔着嫋娜月光的女子,分明就是當日在庫房內翻閱陳年案卷的人。而兩人言語之間並無避諱,顯然說的便是紫英!
“呵。”蘇瓔冷笑,瞥了一眼強作鎮定的趙楠,“王家當年樹倒猢猻散,你難道沒有從中作梗?”
“姑娘,並非人人都是你心中想的那樣卑鄙小人。”男子憤然起身,原本怯於對方手中的利刃,此刻再也顧不得了,竟然站起身來直逼蘇瓔面前,“我與紫英情投意合,當年若不是她在流徙途中病逝,無論如何我也會娶她爲妻。王家之所以會倒,全是因爲今上已經無法容忍相權架空王權,滿朝文武看在眼底,我又能如何?!”
“我當初不過是三品侍郎的兒子,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說到後來,趙楠已然頹然的倒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中,聲音哽咽。多年之前王家一朝風雲流散,誰也不可能再力挽狂瀾了。然而對於自己沒能救出心上人之事,這些年來趙楠彷彿也始終不曾釋懷。
“可我辜負她,我還是辜負她……“趙楠輕輕咳出聲來,喃喃道,“她當初要我去救她,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去。”
他的確是白衣貴公子,然而貴公子,卻未必一定是有擔當的人。他當日收到了那封書信,可是如果真的和紫英私奔,等待着自己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將手中的信放進燈燭中,任憑火焰一點點吞噬了淚痕斑斑的信紙。
他翻來覆去的只說了這幾句話,然而蘇瓔凜冽的神色卻驀地一怔。在他身後,原本被蘇瓔施了咒術的女子竟然醒了過來,踉踉蹌蹌的試圖走到自己夫君身畔。
“他真的該死麼?”子言的聲音沉靜如水,卻帶着秋日溪水特有的寒意,“他從未允諾過什麼,也從未答應要與那個女子同生共死。蘇瓔,世人愛惜性命是常事,你告訴我,此時此刻,你是否還是要殺了他?”
剛醒過來的婦人茫然失措,只看見兩個陌生人站在窗外,而自己的丈夫卻狼狽的半跪在地上。然而子言的話音方落,她陡然明白過來,再也顧不得自己身懷有孕,急切的張開雙臂擋在自己丈夫的身前,怒聲喊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鶯兒,你走開。”趙楠吃了一驚,連忙從後面抱住自己的妻子。他當年的確不是個好情郎,然而此時此刻,卻恪盡一個父親與丈夫的指職責。
蘇瓔茫然的看着眼前面帶哀求的女子,和那個緊緊守護在身懷六甲妻兒面前的男人,眼神中竟然露出了極其罕見的疲倦。透過一層薄薄的紗窗,庭院中的月光無遮無攔的灑落下來,猶如一條在空中飄蕩垂落的錦緞,最終無聲無息的跌落在了塵土之中。
是的,那個還未出世的胎兒是無辜的,這個孩子不應該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這個女人也沒有錯,她雖然蠻橫嬌縱,卻是真心實意的愛着自己的丈夫和腹中的骨肉。
那麼……究竟是誰錯了?
“你當日,真的沒有答應她,說你會帶着她離開?”蘇瓔沉默了半晌,終於問道。
“我沒有……”趙楠再次苦笑,彷彿胸口被人強行剖開,血淋淋的痛在胸腔內肆虐,“她曾經寫信來向我求救,可是我辜負了她。我怕連累家門,也怕出了趙家的大門,將來要面對的東西,不是我能夠承擔的。”
蘇瓔眼中露出了譏誚的光芒,紫英,你愛的,竟然不過是這樣一個怯懦之人?說什麼海誓山盟,情比金堅,到頭來他依舊袖手旁觀,任憑你如何苦苦哀求,他放不下自己的榮華富貴,安穩生活。
對一個女子來說,還有什麼,會比這更讓人絕望呢?
“如果你想殺了我爲紫英討一個公道,那麼……動手吧。”趙楠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一直在等着這一天,等着這個秘密被公之於衆,然後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懲罰。
然而素來傳言潑辣的相國小姐卻高高昂起了頭,憤怒的駁斥道:“憑什麼!當年王氏掌權趾高氣昂,他們家又何曾看得起趙楠。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那個叫王紫英的大家閨秀,也只有臨死的時候纔想起像自己的情郎求救,全然不顧是否會牽連趙家滿門。”
那個長相清秀柔婉的女子再也顧不得,小心翼翼的護住自己的腹部,“如果你們要爲她討回公道殺了趙楠,那麼,誰又爲我和我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子言沒有說話,只是靜默的看着蘇瓔。然而原本就面色蒼白的女子此刻神色越發駭人,彷彿猶如一縷幽魂一般。半晌,她才靜靜開口,“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丈夫,從前和別的女子有過婚約?”
嶽鶯兒站起身來,原本嫁人生子之後她早已被磨平了性格中的棱角,然而此時此刻,爲了保護自己的夫君,也爲了守住這個完整的家庭,她一字一句的說道:“是,我知道!”
怎麼會不知,當年王家聲勢何等顯赫,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尋常的文官罷了,甚至當初都不在京都爲官。之所以能到今日的地位,全是因爲楚王拔出王、謝兩家的實力,大量提拔外省官員入京供職,十年時間,父親才熬到了宰相之位。自己因爲並非一等一的門閥貴族出身,所以才時常讓人笑話不懂禮數。
但是,那件事……即便多數人都全然不覺,她卻是知道的。在一個雷雨之夜,她曾看見一身青衣的男子從王府的後門走了出來。王家祖籍橫城,在京都的不過是一座相府罷了。而恰巧父親當年便在橫城任職,所以……日後纔會有這樣一段姻緣吧。
她現在的夫君,從前曾摯愛着王府的大小姐,王紫英。那個真正的天之貴女,坐擁尋常百姓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華生活,甚至和王都的帝姬姐妹相稱。然而那樣一個女子,竟然也會在深夜中也會情郎?
直到多年之後遇見趙楠,她一直隱約覺得似是在何時曾見過眼前的男子。等到終於記起他便是當年王家大小姐私會的那個情郎時,鶯兒已經決定嫁給他了。誰都曾有過一段不爲人知的過去,既然對方不曾輕蔑她拋頭露面不是大家閨秀,那麼,她又爲什麼要看中對方當日曾與誰有過一段情緣呢?
彼此所能用力握住的時間,僅僅只有當下這一刻而已啊。
蘇瓔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終究還是下不了手。殺了他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她無力與眼前鶯兒的眼神對視,還有她腹中那個未出生的孩子。
子言微微蹙眉,眉宇間的神色卻分外複雜,半晌,他握住女子的手,兩人一路往無邊的夜色中迅疾掠過,只留下劫後餘生的一對夫妻相顧無言。
“你帶我去哪裡?”被子言帶離官府,蘇瓔終於緩過神來,茫然的問道。
“有件東西,我想讓你看一看。”子言嘆息,出聲說道:“你當日去王府,不知道可曾看見那一株梨樹?”
“那下面,其實還有一樣東西,你並不曾注意看過。”
幾個呼吸的功夫,兩人已經來到荒廢已久的宅邸。明月冷冷懸掛空中,屋內蟬鳴四起,竟然比蘇瓔第一次來的時候要熱鬧許多。
“蘇瓔,你可曾想過,你當日遇見的那個人,其實並非是橫城王氏的女兒。”子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道,“我當日之所以沒有拆穿,是因爲她並無惡意,只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你如今執念已深,一心只想爲她報仇,如若再不告訴你,恐怕你連我都要恨上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個符咒,隨着指尖的移動,那株早已經過了花期的梨樹下竟然有土壤翻涌。
果然,那具埋在樹下的屍骸上顯然是女屍,甚至連身量都要比蘇瓔見過的紫英要矮一些。
“這個人,難道不是紫英麼?”頤言俯下身伸手碰觸到對方潔淨的骨骸,感知到一縷熟悉的氣息,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誰?”即便百年閱歷,頤言也不禁有些犯糊塗了。
“這個人,曾經也住在烏衣巷王府。不過她住的地方不是內院,而是僕人住的下人房。”子言手掌無聲的翻轉過來,堆積在一邊的泥土碎渣立刻便如流沙一般傾瀉而下,再一次將那具剛剛曝露不久的屍骸覆蓋了起來。
子言冷冷的看着這一切,低聲解釋道:“她也不叫王紫英,而是名喚憐兒,是王家大小姐的貼身侍婢。”
男子的聲音低沉,然而一字一句,那話語裡似暗藏了薄而鋒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刮過蘇瓔的耳膜。
她在七歲的時候就被賣給王府做奴婢,因爲長得清秀,貴族人家也喜歡給自己的女兒們在幼年時挑選適齡的婢女來照顧。一來可以有個玩伴,二則,楚國崇尚道教,隱有用婢女來爲自己女兒消災擋劫之意。
朱門繡戶,全然不是在簡陋的家中能看見的景象,漢白玉的階梯層疊鋪展,丫鬟僕人們穿着都十分得體,低着頭的憐兒靜靜捏着衣角,不敢再四處張望。
娘說過,在旁人那裡做丫鬟,就要懂得看主子臉色,不可忘了尊卑有別。她還記得孃親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給人做奴婢的事,人的命,生下來便註定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可是,憑什麼有些人就可以什麼也不做,而自己卻要過如此艱辛的日子?
她不敢拿這句話去問孃親,因爲知道她答不出來,也怕她傷心。
這一點孩童的不甘和疑惑,在見到自己要服侍的女子之後,越發濃烈起來。對方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然而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女,小小年紀便已經養出綽約的風姿,倚在水榭欄杆上看池中游動的錦鯉。從未吃過苦頭,纔能有這般閒適的姿態。
小姐是個很溫柔的人,雖然爲人驕縱了一些,但是對憐兒卻真的很好。有時候會藉口說一些新衣服實在難看,就順手丟給憐兒,奶孃在一邊心疼的直咂舌,可是小姐卻悄悄對她眨眨眼睛。
她其實是故意送給自己的,憐兒低下頭,眼中閃過一抹感激。
時間一長,憐兒就知道小姐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快樂。她每日不能出門,只能在宅子裡四處轉轉,天天要學習琴棋書畫針線刺繡,其實小姐一點也不喜歡這些,她每日從窗外看着被王府的飛檐切割的天空,都露出十分嚮往的神色。
可是憐兒……心底其實並不同情她。儘管每次小姐和自己抱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還說特別羨慕自己的時候,憐兒都會假裝寬慰的聽她訴苦。但是在心底,憐兒卻並不太看得起對方哭哭啼啼的樣子。
她抱怨老爺和夫人管教太嚴,卻不知道外面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有多少人因爲飢餓而失去生命,賣兒賣女。這些富戶人家的一樣首飾便足夠尋常人家半年的花費,她卻還要說自己過得日子多麼難受。小姐不知道,自己……自己纔是真正的羨慕着她啊!
正想着,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呼喝,卻是一羣人呼喝着走了過來,爲首的那個人正是小姐的乳母張氏。憐兒有些慌亂的停下手中的活計,怯怯的行了個禮,“嬤嬤……”
“哼,你現在倒知道叫我嬤嬤了,自以爲得了小姐的寵愛,便狂的和什麼似的。”張氏一直便看憐兒不順眼,她原本想讓自己的孫女給小姐做貼身丫鬟,誰知道卻被憐兒搶了先機。此刻落了機會,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那一巴掌不偏不倚的打在憐兒的臉上,隨之落地的卻是一方手帕,一朵菡萏開得極好,栩栩如生。憐兒一驚,再不敢辯駁。小姐其實不喜歡刺繡,所以尋了機會,很多東西都是交由憐兒來代勞的。
只是這一次卻恰好夫人來查驗,一眼便看出這菡萏的陣腳分明不是自己女兒的。小姐也受了罰,只說要在屋裡好好關幾天,連房門都不準出去。可是憐兒卻被推搡着走到後院,叫人吊在樹上餓了整整一宿。
沒有人可憐她,這宅子裡勾心鬥角的事數不勝數,犯不着爲了這樣一個丫鬟頂撞夫人的命令。但是,錯的明明就不是自己啊!是小姐讓自己幫忙的,爲什麼她要被吊在樹上,而她卻可以什麼事都沒有。
瘦弱的孤女低下頭,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可是,誰也不會憐憫她的哀哭,還有,她發了狂一樣的妒忌和怨恨。
那一日,明明也是她先遇上他的。他曾說那對耳墜很襯自己,也說自己十分可愛。然而,那樣一個男子,還是生生被小姐給搶走了。他們花前月下,他們情深似海,可越是如此,她的一顆心就像是被螞蟻啃食一般,疼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可是她不能說,她不過是個丫鬟,沒有王氏那樣的家庭背景,沒有小姐那樣傾城的美貌,憐兒,憐兒……小姐竟然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名字,還說楚楚可憐,讓人心生愛意。那隻不過是個委婉的譏諷罷了,譏諷她可憐的身世和命運。
她爲他們牽線搭橋,爲他們魚雁傳書,忍得這樣辛苦,也不外乎是想見他一面而已。
寂靜中,有人悄悄推開了後院的一道偏門,布衣的男子心頭一喜,立刻迎上前去,卻發現來的並不是自己滿心期待的那個人,“咦?”
“小姐被夫人留在佛堂裡說話呢,想必是在談婚事呢。”青衣的婢女掩面笑了起來,刻意忽略自己內心的那一點黯然,儘量用歡快的語氣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對方,“這是小姐給你回的信,你快回去吧,莫叫別人看到了。”
“好,好,多謝憐兒姑娘。”男子連聲道謝,伸手將信封寶貝一般放入懷中,正想轉身告辭,似又想起了什麼,用取出一樣物什放在女子手心,卻是一對石榴紅的耳墜,雖說不是什麼名貴的玩意兒,但女子的欣喜卻溢於言表,“這是……給我的?”
“勞煩你總是替我們傳信。”男子微微笑了起來,的確是個俊雅清秀的郎君,此刻映着淡淡的月光,那眉眼看上去越發清潤起來,“這是我在古芳齋看中的東西,想着送你做禮物,還望你不要嫌棄。”
“怎麼會,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女子收攏掌心,那耳墜在掌心有着冰冷的質感,因爲雕琢成淚滴形狀,握得緊了便有些硌人,然而到底是捨不得鬆開。
“對了,上次我請公子幫我帶一味藥材過來,不知道公子是否還記得?”憐兒忽然開口說道,其實府中什麼藥材沒有,只是尋個藉口,想多和他有幾分交集罷了。
“呀……”趙楠一拍額頭,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來,“我卻是忘記了,這幾日紫英也曾拖我爲她尋一方硯臺來着,我找了好幾日也沒有滿意的,竟然將這事給忘了。”
憐兒心底一震,然而只是溫柔的笑了笑,“哪裡的話,自然是小姐的吩咐要緊,一個丫鬟的事……有什麼打緊呢。公子也不必費心去買了,過幾日有功夫出去,我自己去藥鋪便是。”
他一連聲的告罪,但是誰會看不出來,那不過是幾句客套話罷了。他的心不在這兒,所以她拈酸拿醋的說自己只是個丫鬟罷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若不愛她,真的,誰管你話裡頭有幾層意思呢。
憐兒苦笑起來,那對石榴紅的耳墜此刻變得冰冷,一如她跌墜深淵的一顆心。
她呆呆的站立在門外,看着對方的身影越走越遠。眉目間那一點狠厲和憎惡越發猙獰,這一點不平,已經足夠人記得一生那麼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