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多變

政局多變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在上海已略感厭倦酒綠燈紅、脂香粉膩的寶森,爲胡雪巖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應春陪着來的。船到望仙橋埠頭上早有一乘綠呢、一乘藍呢的大轎在等候,另外一匹頂馬、兩匹跟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號衣,四散排開,擋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寶森登岸。

船家將船泊穩,搭好跳板,船家與岸上胡家的聽差合作,伸出一條粗竹杆,捏穩兩端,高及腰際,寶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頭,立即便有一個穿得極體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來——寶森在上海也見過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齋,捐了個候補知縣,作胡雪巖的清客,專責是接待賓客。

“森二爺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幾天了。森二爺路上還舒服?”

“舒服得很。”寶森舒了口氣,遊目四顧,看過往輻輳的行人,不由得讚歎,“都說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虛傳。”

“森二爺只看到今天的熱鬧,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滿目淒涼,慘不忍睹。”

“長毛”兩番破杭州,被災獨重,善後復興之功,推胡雪巖爲首。做清客捧賓客以外,亦須不忘捧東主,但以不着痕跡爲貴。聽得這話,寶森連連點頭:“雪巖之有今日,實在是積德之報。”他跟胡雪巖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徑以雪巖相稱。

陶敦甫覷空跟古應春招呼過了,請寶森坐上胡雪巖自用的綠呢大轎,古應春坐藍呢轎,由頂馬引導前行,陶敦甫乘一頂小轎自間道先趕往“元寶街”等候。

“元寶街”滿鋪青石板,足容四馬並行,街中突起,兩頭低下,形似元寶心,因而得名。不過,胡雪巖當初鋪這條街時,卻並未想到這個能配合他的“財神”之號的俗氣的街名,只是爲了便於排水,當然,四周的陰溝經過細心修建,暢通無阻,每遇夏日暴雨,他處積水兩三尺,元寶街卻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橋到元寶街,只是一盞茶的工夫,坐在綠呢轎中的寶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圍牆牆腳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轎擡入可容兩乘轎子進出的大門,穿過門樓,擡入二門歇轎,胡雪巖已站在大廳滴水檐前等候了。

“森二爺,”胡雪巖拱拱手說,“一路好吧?”

“很好,很好。”寶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臉細看了一下說,“雪巖,一個多月不見,你又發福了。”

“託福,託福。請裡面坐。”

寶森點點頭,已把臉仰了起來,倒不是他擺架子不理人,而是因爲胡家的廳堂過於宏敞,必須仰着臉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廳,先回顧天井,天井有七開間大,而且極深,爲的是可以搭臺唱戲。大廳當然也是七開間,估計可擺三十桌席,由於高敞之故,堂奧雖深,卻很明亮。正中樹一方藍地金底,四周龍紋的大立匾,窠巢大書“積善衍慶”四個黑字,正中上端一顆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璽,上下款卻因相距得遠,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還是先帝的御筆。

轉眼看去,東西兩面板壁上,各懸一方五尺高、丈餘寬的紫檀掛屏,西面是一幅青綠山水,東面是貝子奕謨寫的《滕王閣序》,旁有兩扇屏門,料想其中當是家祠,旗人向來重禮節,當即表示,理當瞻拜。

胡雪巖自然連稱“不敢當”。

只是寶森意思誠敬,當下喚人開了屏門,點燃香燭,寶森向神龕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胡雪巖一旁陪禮,最後又向寶森磕頭道謝。

“還要見見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巖說,“家母今天到天竺燒香去了。”

“森二爺剛到,先請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說道,“我來引路。”

於是出了大廳,由西面走廊繞出去,往北一折,一帶粉牆上開着個月洞門,上榜“芝徑”二字,迎門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東面繞了過去,豁然開朗,寶森放眼一望,但見樹木掩映,樓閣參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爲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陸離,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請過橋來!”

寶森跟着陶敦甫經過一道三曲的石橋,踏上一座極大的白石露臺,中間便是三開間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廳”,上懸一方黃楊木藍字的匾額,榜書“迎紫”二字。

進門又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兩開大小的一個長方形房間,裡面是西式佈置,四周紅色絲絨的安樂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間一張與茶几同一質料式樣的大餐檯,上面已擺好了八隻純銀的高腳果盤。

等主客坐定,隨即有兩個面目姣好的丫頭來奉茶敬菸,至此纔是開始寒暄的時候。

“森二爺這一晌的酒興怎麼樣?”

“很好哇!”寶森笑道,“從天津上船那天起,酒興就沒有壞過。”

“要這樣纔好。”胡雪巖問古應春,“森二爺怎麼沒有把花想容帶來?”

“多謝,多謝!”寶森搶着回答,“我到府上來作客,沒有把她帶來的道理。”

原來花想容是“長三”上的“紅倌人”,爲寶森所眷,胡雪巖邀他來一賞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寫明,不妨挾美以俱,而寶森卻認爲於禮不合,沒有帶花想容來。

接下來便縱談上海聲色與新奇之事,寶森興味盎然地說他開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國的馬戲、東洋女子“天勝娘”的戲法。一面談,一面不斷有丫頭送點心來,寶森喜歡甜食,最中意

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巖,”寶森是衷心向往,“我看當皇上都沒有你舒服,簡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聳起於假山上的那座“百獅樓”,忽然想起一句唐詩,便唸了出來,“‘樓閣玲瓏五雲起’。”

“森二爺談詩,我就接不上話了。”胡雪巖轉臉說道,“厚齋,你看哪一天,把我們杭州城裡那幾位大詩翁請了來,陪森二爺談談。”

“不,不!”寶森急忙搖手,“我哪裡會做詩?千萬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話,胡雪巖一笑置之,不再多說。陶敦甫怕場面冷落,便即問說:“森二爺,上海消息靈通,不知道劉制臺的參案怎麼樣了?”

聽得這話,寶森突然站了起來,“嘿!”他驀地裡一拍雙掌,聲音極大,加以動作近乎粗魯,倒讓大家都嚇一跳,再看到他臉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發奇怪了。

“森二爺,”胡雪巖說,“請坐下來,慢慢談起。”

“談起劉峴莊的參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說道,“我肚子裡的積滯都消了——”

劉峴莊便是兩江總督劉坤一。自從出了盛宣懷的案子,李鴻章便覺得此人在兩江,對他是一大妨礙,而盛宣懷更是耿耿在心,企圖中傷。但劉坤一的官聲不錯,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號稱“都老爺”的監察御史,見聞不足,無法參他,就上折參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見聽。幾經籌劃,認爲只有一個人夠資格參他,而且一定見效。

此人就是“彭郎奪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軍水師的領袖。洪楊既平,彭玉麟淡於名利,外不願當督撫,內不願當尚書,於是有人建議,長江水師龍蛇混雜,鹽梟勾結,爲害地方不淺,彭玉麟清剛正直,嫉惡如仇,在長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營“專操大臣”的制度,派他專門巡閱長江水師,得以專摺奏事,並頒給“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這個差使,一年一次巡閱長江水師,其餘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與他的孫兒女親家俞曲園唱酬盤桓,消閒如鶴。

不過到得彭玉麟出巡時,威名所播,確能使貪官墨吏,相顧斂跡。他所管的事,亦不限於整頓水師紀律,長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順眼的事都要管,職權彷彿明朝“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曾經在武昌請王命旗牌立斬不法的水師總兵譚祖綸,至於地方官經他參劾,革職查辦的,亦頗不乏人。總之,只要彭玉麟參誰,誰就非倒黴不可。

盛宣懷想到了這個人,李鴻章亦認爲可加利用,於是摭拾浮言,激動了彭玉麟的脾氣,真個以密摺嚴劾劉坤一,大致是:第一,鴉片癮大,又好逸樂,精神不濟,無力整頓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見賓客,又縱容家丁,收受門包;第三點最厲害,亦是彭玉麟親眼所見,最感不滿而又是他應該管的事,“沿江炮臺,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眯目,甚或坍毀。”

密摺到京,慈禧太后召見軍機,決定派彭玉麟進一步密查,同時內召來京覲見,打算不讓他回任了。據說恭王曾經跟李鴻章商量過這件事,其時陝甘總督改派曾國荃,而曾國荃嫌地方太苦,又怕無法指揮左宗棠的嫡系部隊,一直不願就任,使得朝廷深感爲難,不如乘此機會,改派劉坤一當陝甘總督。

至於兩江總督則以清望素著的四川總督丁寶楨調補,遺缺由李鴻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這是李鴻章的一把如意算盤,原來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畫疆而治,總督往往亦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總督、巡撫是有流動性的。這種制度之形成,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認爲各有專責,易於考察,也就是易於駕馭。因此,儘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諭,實際上限制甚嚴,不準有越權的行爲。及至洪楊亂起,這個相沿兩百年而不替的傳統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調兵遣將,權皆操之於皇帝,軍餉亦由國庫撥發,統帥功成還朝,繳還兵權,受賞而回本職,並無私有的軍隊。但自曾國藩創立湘軍,而軍餉又須帶兵將帥就地自籌以後,整個情況大變,變成官不符職、守非其地、財難己用、兵爲私有。曾國荃進圍金陵時,他的官銜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長官,帶兵打仗,豈非“官不符職”?而打仗又非爲浙江守土之責,這就是“守非其地”。

“財難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視越,肥瘠漠不相關,但在左宗棠西征時,卻非希望浙江豐收不可,因爲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協餉十四萬銀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須另籌財源。

至於“兵爲私有”,則以湘、淮兩軍原爲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遞相率領,成爲規例,淮軍的這個傳統,更是牢不可破。

因爲打破了疆域與職守的限制,李鴻章才能運用手腕,伸張其勢力於兩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鴻章一直強調,無論籌辦防務或者與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須聯絡一致,不分彼此。話是如此,卻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權,南洋的勢力達不到北洋,因爲北洋近在畿輔,得地利之便,可直接與各國駐華公使聯絡交涉,這樣,有關南洋的通商事務,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辦了。同時“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爲了在交涉上留有緩衝的餘地,往往先委託北洋從事初步談判,保留着最後的裁決權,這一來使得李鴻章更易於擴張勢力。

如此這般,李鴻章就不能不關心兩江總督的人選了。最好是能聽他指揮,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劉坤一這樣,李鴻章就覺得有許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寶楨接任江督。丁寶楨是他會試的同年,

李鴻章一直很拉攏他,丁寶楨每次奉召述職時,京中上自王邸軍機,下至同鄉京官都要打點,無不是由李鴻章預備了整箱的現銀。這樣的交情,他相信丁寶楨調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無間。至於李瀚章,除了貪黷之外,別無他能,而四川經丁寶楨整頓以後,是個可以臥治的省份,李鴻章是想爲他老兄找個奉母養老的好地方。

這把算盤打得極精,哪知真如俗語所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復奏到京,大出李鴻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鴻章的至親趙繼元。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趙文楷,嘉慶元年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也是個翰林,但肚子裡一團茅草,“散館”時考列三等,分到部裡當司官。做官要憑本事、講資格,趙繼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顧當司官既不能“掌印”,而兩榜出身雖可派爲考官,卻又須先經考試,這一關又是過不去的,不如當外官爲妙。

於是他加捐了一個道員,走門路分發兩江。江督正是李鴻章的老師曾國藩,愛屋及烏,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立即“掛牌”派了他軍需總辦的肥差。

從此趙繼元便把持着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看李鴻章的面子,隱忍不言。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無情地揭發了他的劣跡,復奏中說:“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繼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系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炮臺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爲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臺坍塌,守臺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爲趙繼元矇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開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是李鴻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由於李鴻章的推薦,李宗羲竟能繼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鴻章可以遙制,兩江諸般設施,每聽北洋指揮。盛宣懷以直隸候補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當會辦,便是李宗羲任內之事。這樣的一個人,趙繼元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至於對劉坤一,據彭玉麟在復奏中說:“臣恐劉坤一爲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衆向該督力爭,仍舊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復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軍費爲口實,惑衆而阻羣言。”

彭玉麟說,在趙繼元看,跟洋人如果發生了糾紛,到頭來無非歸之於“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費心血,不過朝廷這樣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節省經費、粉飾表面,也還罷了。實際上浪費甚多,只是當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認爲趙繼元持這種論調,是件極危險的事,防務廢弛,盡屬虛文,一旦有警,無可倚恃,必至貽誤大計。最後又說:“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肘,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權,即時會將趙繼元撤差革職。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攬大權,正想整飭綱紀立威之時,當即批了個“劣跡昭著,即行革職”,再一次爲彭玉麟顯一顯威風。

這一來,李鴻章亦大傷面子,不便對兩江總督的人選,再表示意見,那把如意算盤,竟完全落空了。

聽寶森談完這段剛出爐的新聞,胡雪巖便即問道:“這麼說,劉峴帥還會回任?”

“回任大概不會了。”

“那麼是誰來呢?”

“當然是曾九帥。”

“曾九帥”便是曾國荃。江寧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來的,加以湘軍舊部遍佈兩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蘇,所以每逢江督出缺,總有人把他列入繼任人選。這一回,看起來真的要輪到“曾九帥”了。

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在朝廷內研商此項人事時,寶鋆提出反對意見。

“曾九不相宜。”寶鋆說道,“他嫌陝甘太苦不肯去,最後拿富庶的兩江給他,且不說人心不服,而且開挾持之漸,朝廷以後用人就難了。”

寶鋆是恭王的智囊,聽他說得不錯,便即問道:“那麼,你看是讓誰去呢?”

“現成有一個人在那裡,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點頭。

原來左宗棠在軍機處,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實際,寶鋆一直在排擠他。左宗棠一氣之下,上折告病,請開缺回籍養痾,朝廷賞了他兩個月的假。恭王畢竟忠厚,雖也討厭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擠得他不安於位,也不免內疚神明,如今有兩江這個“善地”讓他去養老,可以略補疚歉,因而深爲贊成。

於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說海防之議方興,勢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兩大臣,北洋有李鴻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幾經考慮,認爲以左宗棠爲最適宜。而且,江南政風疲軟,亦須像左宗棠那樣有魄力的人去當總督,才能大事整頓。

慈禧太后亦很討厭左宗棠的口沒遮攔,什麼事想到就說,毫無顧忌,不過她很念舊,總想到左宗棠是艱難百戰、立過大功勞的人,既然不宜於在朝,應該給他一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所以同意了軍機的建議,外放左宗棠爲兩江總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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