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夫行運
自從羅四姐嫁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幫夫運,胡雪巖的事業,如《紅樓夢》上所形容的“鮮花着錦”般興旺。當然,興旺的由來是他恃左宗棠爲靠山,左宗棠視他爲股肱,只要左宗棠西征,節節勝利,所請在朝廷無有不準,胡雪巖水漲船高,亦就事事順手了。
原來從道光年間開始,君暗臣愚,激出內憂外患,西北的回亂,亦是貪官污吏激盪而成。其時所謂“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頭目,西面的叫馬朵之,盤踞在青海的西寧;南面的叫馬佔鰲,以甘肅與青海的河州,也就是臨夏爲根據地;北面叫馬化隆,是三大頭目中最狠的一個,勢力範圍在寧夏、靈武一帶,老巢名爲金積堡,這個地方就是“黃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點,擅茶、馬之利以外,東面有個鹽池叫花馬池,更是一大財源。
金積堡周圍有五百多個寨子,衆星拱月般環衛着馬化隆的金積堡,此人狡詐百出,專門煽動善良的回民,與漢人爲敵,但表面卻對寧夏將軍穆圖善很恭敬。左宗棠卻看穿了此人的底蘊,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標就是攻下金積堡。
在攻金積堡之前,先要隔斷捻軍與甘回的勾結。捻軍分爲兩大股,稱爲“東捻”、“西捻”——曾國藩解釋捻軍之捻說:“捻紙燃脂,故謂之捻”,凡是用薄紙搓成條狀,如吸水煙用的紙煤等等,都叫做捻子,捻軍的特性在於易聚易散,但看起來像烏合之衆,而流竄不定,飄忽千里,令人疲於奔命,亦很厲害。僧格林沁的黑龍江馬隊,追奔逐北,捻軍見了就逃,但一停下來,周圍不知如何,就會冒出無數捻軍來,僧王就是這樣陣亡的。僧王打的是東捻,西捻的頭子叫張總愚,自河南至陝西,由河南橫渡黃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戰線拉長到一千多裡,目的就是希望與馬化隆由西往東,也有千把裡的這條戰線交會。
只要一接上頭,西捻不復可制,回亂亦不知何時才能平定,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戰略,就在隔離西捻與甘回,不讓他們“會師”。羅四姐嫁到胡家時,正當西捻初平,兩宮太后召見左宗棠,天語褒嘉,左宗堂自陳五年可以平定回亂之時。左宗棠最初駐軍西安,然後往西北逐步推進,大營先移乾州,再移甘肅境內的涇川,然後往北打,克復鎮原、慶陽,收容降衆及饑民十七萬人,行屯墾之法,種子、農具,都由胡雪巖的轉運局採辦好了,運到甘肅。
及至左宗棠的前鋒逼進靈武,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於是又施狡計,“上書乞撫”,撫是安撫,表示願意投降,但部衆或者收編爲官軍、或者遣散、或者爲他們謀個生計。戡亂剿匪,有此化干戈爲玉帛的結果,本來是最理想的辦法,但造反作亂的,狡詐者多,誠實者少,平洪楊那幾年,其他義軍乘機竊起,就撫而又反覆者,不知多少。左宗棠閱歷極豐,而馬化隆又有善於翻覆的名聲,他可以玩弄穆圖善,而左宗棠決不會受他的愚,所以置之不理,備妥三月行糧,進攻金積堡。
指揮此役的大將是劉松山。此人是曾國藩的小同鄉,行伍出身,積功升至總兵。咸豐十年,英法內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東南沒有這一支剽悍的馬隊,戰局大受影響,那時太平軍李秀成,剛開始爲洪秀全所重用,在蕪湖召集軍事會議,分道進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軍,由蕪湖南下,攻佔皖南黟縣,另外太平軍悍將李世賢、黃文金、李繼遠等,相繼陷寧國、下徽州,又佔江西浮樑、都昌、饒州。駐節祁門的曾國藩,西面則來自湖北的接濟,因江西糧道中斷而絕,東面則有二李親領的驕兵相逼,重重圍困,一籌莫展,最後聽從幕賓建議,反攻徽州以期打通浙江的運道。於是曾國藩移軍祁門以北、徽州以西的江寧,有一天太平軍夜襲,諸營皆潰,只有劉松山在月下列隊迎敵,太平軍不敢相逼,其餘潰散各營,月夜看不真切,以爲太平軍攔截,掉頭要逃,及至劉松山打出旗號,大家才知道大營未失,“老帥”無恙,驚魂始定。祁門一役,是曾國藩靖江兵敗,投水遇救以後另一次的大危機,他連遺書都寫好了,結果轉危爲安,都由劉松山之功,從此以國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這是一場大戰役,非地方性的軍務可比,各軍理當協力,曾國藩將他最重視的劉松山一軍,交給左宗棠指揮。左宗棠本由曾國藩所提攜,以後由於爭餉而存意見,復以曾國荃破金陵,縱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訐奏,因而失和,不通音問已久,到這時,左宗棠才知道,“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將劉松山一軍交他節制,比作曾國藩“嫁女”,對劉松山的重用,自不待言。
劉松山真亦不負曾國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許,打西捻、平甘回,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從軍以前,在家鄉就已定下親事,聘而未娶,在軍中十幾年,只因招兵,回過一次家鄉,直到西捻既平,方在洛陽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歲了。
蜜月只得十天,劉松山便即入陝,肅清榆、延、綏、鄜四州以後,進軍靈武,一戰而克。馬化隆驚恐萬狀,一面再次求撫,一面四處求援,但西寧、河州、臨洮、靖遠各地的回子,震於劉松山的威名,都坐視不顧,於是劉松山大舉進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積堡外圍一個寨子,中炮墜馬,因而陣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同年十一月終於克復了金積堡。
西征軍能夠勝多敗少,着着進展,是因爲器械利、士氣旺、紀律好。胡雪巖得古應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槍械,以及其它精巧的軍事裝備,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請示,先就辦了來,加以補給適時,從無糧餉不繼之虞,士氣自然就旺盛了。這是西征軍將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巖的,但紀律好亦應歸功於胡雪巖,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
從咸豐末年,同治皇后阿魯特氏的祖父賽尚武喪師失律,浪擲了一筆發自部庫的二百萬兩銀子的軍餉以後,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軍、湘軍、淮軍、浙軍、粵軍等等名號,都稱之爲“官軍”。這些官軍,來源不一,“回鄉招募”的子弟兵固佔多數,但也有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軍投過來的,出身不同,隊官的作風各異,軍紀大有區別。湘軍中以彭玉麟部下紀律最嚴,鮑超一軍最糟糕,這就是帶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過鮑超驍勇善戰,是曾國藩的“愛將”,所以諸事寬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雜牌軍隊,但都能恪守紀律,一半是左宗棠治軍較嚴,一半亦由於心悅誠服,不忍違犯紀律。論心悅誠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巖了,“湖湘子弟滿天山”而無後顧之憂,都由於胡雪巖靠他廣設錢莊、通匯便利,按時得能接濟官兵家屬。至於陣亡將士,恤死養生,不用左宗棠關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爺”如此愛護部下,何忍犯他的軍紀?卻不知是胡雪巖在助“侯爺”維持紀律。
胡雪巖能夠公私兼顧,錢莊、典當、絲號一家接一家開張,生意越做越大,“財神”的名氣越來越響,從胡老太太起始,都認爲是“螺螄太太”的功勞
——原來爲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卻又想不出更合適的稱呼,有個通人說:“順治年間‘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顧眉生,龔芝麓的元配稱她爲‘顧太太’。仿照這個例子,拿‘羅四姐’的‘姐’字改爲‘太太’,有何不可?”於是,“羅四太太”就此叫開了。下人不明其理,只當她孃家住在螺螄門外的緣故,叫成“螺螄太太”。
但最爲鄉黨稱道,而且使得胡雪巖自覺對螺螄太太有愧,既愛且敬的是,她有個“大賢大德“的名聲,爲胡雪巖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約莫嫁後一年,螺螄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來燒香的七姑奶奶訴苦。原來胡雪巖精力過人,只她一個人“當夕”,有些力不從心,因而也就覺得樂不敵苦了。於是胡雪巖不免流連花叢,本來歡場中應酬,在胡雪巖幾乎是每天的例課,以前僅止於“吃花酒”,漸漸地以勾欄爲行館,經常整夜不歸,甚至在“堂子”裡接見賓客,料理公事,這件事就可憂了。
“七姐,”螺螄太太說,“他現在正在風頭上,這步桃花運走不得,第一,傷身體;第二,耽誤正事;第三,名聲不好聽;還有第四,夥伴們看東家的樣,個個狂嫖濫賭,怎麼得了?就算不學他的樣,也會灰心,辛辛苦苦幫他創業,哪知道他是這樣子不成材!”
七姑奶奶知道最後兩句話,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騷,不過,她也有些懷疑,“小爺叔對這個‘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她問,“又何至於‘好’到這個程度呢?”
“喏,”螺螄太太不免有些怨言,“都是我們那位劉三叔!”
原來胡雪巖決定開辦藥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氣——去年夏天胡老太太受暑發痧,土法子是拿銅錢刮痧,刮出一條條鮮紅的血痕,病勢頓去。胡老太太的痧颳得很透,本來已經不要緊了,只是胡雪巖不放心,請“郎中”來看了以後,開方打藥,一再關照下人要快!仍舊去了兩個時辰纔回來,胡雪巖對有關老母的事異常認真,當下大發了一場難得一見的脾氣。
下人等他罵完,方始聲訴,原來這年時疫流行,打藥的人排着隊等,一等等了個把時辰,他忍不住擠上前去,像看病“拔號”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請你快點。我們老太太等在那裡要吃呢!”
“哪家沒有老太太?”藥店夥伴答說,“你要快,不會自家去開一爿藥店?”
捱了罵的那人,一股怨氣發泄在藥店夥伴頭上,加油添醬地形容了一番,將胡雪巖的火氣挑撥了起來,當時頓一頓足說:“好!我就開一爿給他看。”
於是劉不才受命籌備,即日北上到直隸去採辦藥材,順便帶回來幾百帖“狗皮膏藥”,供胡雪巖試用。
這“狗皮膏藥”是“房中藥”的一種。劉不才在採買藥材時,由於他的豪爽風趣,結識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熱之際,少不得談談風月。其中有個蘇州人,談起上一科的狀元,現任河北學政的洪鈞,說他最近寫信回蘇州,託人買妾,信中說得很坦率,娶妾無非及時行樂,用不着找什麼理由,沒有兒子,一定說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單身在外,說是沒有人照料起居,這些話,無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說,及時行樂,這句話,要分做兩面來談,一面是及時,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漸形衰頹,美色當前,力不從心,不但自誤,而且誤人;一面是行樂,當然要娶美妾,纔有樂趣可言。大家聽他說得誠懇,亦以誠懇相待,終於替他覓到了一個上海的名妓,國色天香的賽金花作妾。
於是另有一人感嘆,說少年創業,精力過人,就是沒有錢,及至創業已成,錢是有了,精力卻嫌不足,姬妾滿眼,廣田自荒,說不定還會戴上綠帽子,人生憾事,莫過於此。
這些話提醒了劉不才,想起胡雪巖或許亦有此憾。因而打聽,有沒有好春藥,只壯陽,不傷身。當時便有人指點,北京鼓樓有一家小藥店,可以買到外用的“狗皮膏藥”,藥性王道,不似內服的春藥,竭澤而漁那樣霸道。不過這家小藥店的主人,頗以製售此藥爲恥,須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紹,而且只特製,不零售。劉不才的人緣不錯,居然找到了適當的介紹人,出重金訂製了一批。胡雪巖試用之下,牀笫之間,便就此放縱了。
“這是沒法子的事。”七姑奶奶說,“除非你想得開。”
這意思是,螺螄太太可能容許胡雪巖另外納妾來分她的寵?她心裡在想,自己是半正半側的身份,老太太固然寵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無事,但做當家人難免爲下人憎厭,倘或娶進一房姨太太來,爲人厲害,又爲下人攛掇,聯絡大太太,不顧“先進門爲大”這個規矩,明槍暗箭,處處作對,雖不見得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氣,這卻是不可不慮的事。
正在沉吟之時,七姑奶奶又開口了:“去年秋天,應春生了一場傷寒,病好調養,不能出門,在家也實在無聊不過,請了個說書的‘出堂會’來解悶,每天下半天兩個鐘頭,說的一部書叫做《兒女英雄傳》,講女人家吃醋,實在有點道理。”
“喔!”螺螄太太問道,“說書的怎麼說?”
“他說,吃醋分會吃、不會吃兩種,每種又分三等。不會吃醋的,吃得可笑、可憐、可怕,譬如——”
“七姐,”螺螄太太打斷她的話說,“不會吃的,就不要去談它了。”
“好,講會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談,先說能品,譬如說像你,一等一的人才,小爺叔再娶了一個來,就算能勝過你,只要你寬宏大量,聲色不動,而且照樣處處關心小爺叔的飲食起居,他心裡存了個虧欠你的心,依舊是你得寵。這就是會吃醋的能品。”
螺螄太太在想,照此說來,大太太就是個能品,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心裡轉着念頭,口中便問了出來。
“你問神品,說穿了也沒有啥稀奇,像你這樣能幹,做起來也不費事,一句話,恩威並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比小爺叔還要寵她,她有不守規矩的地方,你儘管說她、管她。將來有了兒女,你比她生母還要知痛癢,還要會教訓。那一來,上上下下哪個不服你?哪個不說你賢惠?這樣子吃醋,真吃得神了!”
七姑奶奶的話,句句打入螺螄太太心坎,而且別有領會,如今一家的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爺”,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輪到她,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沒有她管的。倘或親自經手挑選,替胡雪巖多娶幾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說的,拿“恩威並用”四個字來調教,叫她們心服口服,那時才真正顯得出當家人的威風氣派。
這樣想着,不自覺地在臉上綻開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麼樣?四姐,你也想吃一吃這種看不出來是吃醋的醋?”
“只怕我不會吃。”螺螄太太說,“七姐,你也幫我留意留意。”
一聽這話,七姑奶奶知道她決心照她的
話去做了。本來是閒談,即令有爲她策劃的意思,亦須從長計議,不道她從善如流,立刻就聽信了!實在出人意外。
轉念到此,她頓感肩頭沉重,俗語說的“若要家不和,娶個小老婆”,像螺螄太太這樣的情形,實在少而又少,再說羅四姐是胡雪巖自己看中的,即令進門以後不如意,也怪不到她頭上。現在不同了,竟完全像是她出的主意,將來倘有風波,從胡老太太起,都會怨她。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螄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說,“凡事想得蠻好,做起來不太容易。小爺叔如果要討堂子裡的人,你不可以許他,堂子裡的人有習氣,難管。”
“是的。要討總要討好人家的女兒。”螺螄太太又說,“我要先同大先生說明白,他儘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讓我看過。”她緊接着又說,“其實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託人替他去挑。”
螺螄太太說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陸續物色,加上胡雪巖自己選中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連她自己在內,恰好湊成十二金釵之數。
眷屬一多,又加上生意發達,不斷添人,原有的房子雖然一再擴充,始終不敷所需,到後來基地所限,倘非徹底翻造,就得另闢新居。胡雪巖便與螺螄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覓地建一所住宅,將他的兩個胞弟,連同各式辦事人等一起遷了出去,空出來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園,另外要造一座“走馬樓”,將“十二金釵”集中一起。
螺螄太太對造一座走馬樓,倒頗贊成,但對另建新宅卻有異議。
“請二老爺、三老爺搬出去,會傷老太太的心,親戚也會說閒話。這件事,老爺還要斟酌。”
聽說會傷老母之心,胡雪巖立即打消了原議,不過,“房子不夠住,總要想法子。”他說,“你有啥好主意?”
“我聽說間壁劉家的房子要賣,後門口米店老闆死掉了,兩個兒子分家爭產,米店歸哪個管,一直在吵,也想賣了房子分現款,不如拿這兩家的地皮買過來,打通圍牆,不是可以聯在一起?”
這下又激起了胡雪巖好擺排場的意興,恰好這年絲價大漲,胡雪巖操縱“洋莊”,結算下來三個月的工夫,賺了四十萬銀子,決定大治園林。
“譬如我沒有掙到這筆款子,”他這樣對螺螄太太說,“我照你的意思來做,不過範圍要做得大,前後左右都要臨街,方方整整一大片,像王府的氣派纔好。”
這是有面子的事,螺螄太太當然高興。於是胡雪巖派人到周圍人家去遊說,動以厚利,其中除了兩家,都願意遷讓。
這兩家一家是酒棧,說存酒搬運不便,無法出讓,態度雖然堅決,說話卻很客氣,另一家就不同了。
這一家是個極小的剃頭店,位置恰好在元寶街與望仙橋直街轉角之處,爲出入所必經,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塊,而且是家破破爛爛的剃頭店,就像絕色美人,瞎了一隻眼那樣令人難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巖說,“她如果想賣好價錢,儘管說,要多少就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頭店的“崔老太婆”。老闆是她的兒子,脾氣雖然也很僵,但經不住胡家下人三天兩頭去說好話,又看在錢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動了,可是崔老太婆執意不允。原來她是年輕守寡,孤苦無依,好不容易將兒子撫養成人,也只是個剃頭匠,她不怨自己當初不該叫兒子去學了這一行,只說老天無眼,慢慢養成了乖僻的脾氣,最恨有錢人,越有錢越恨,因此,胡雪巖說到“要多少就多少”這句話,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們東家去說,他是財神,我們是窮鬼,打不上交道。他發財是他的,他又不是閻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巖門下的一個清客,名叫張子洪,以脾氣好出名,此時也忍不住生氣,說了一句:“他雖不是閻王判官,不過是個道臺。”
“道臺莫非不講王法?”崔老太婆答說,“我們孃兒兩個兩條命,隨便他好了。”
這番話傳到胡雪巖耳朵裡,氣得一天沒有吃飯。門下清客、賬房、管事,還有聽差打雜的,議論紛紛,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說請縣裡的差役來跟她說話,有的說放火燒掉她的房子再說,有的說造張假契約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巖終覺不忍,螺螄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來,約束下人,不準胡來。以至於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寶街也重新翻修過,那家剃頭店始終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賓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憲”,杭州府、仁和、錢塘兩縣,以及候補道,邀約在籍的紳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親自引導遊園,曲曲折折,轉過假山,只見東南方樹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樓,華麗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欄,金光閃耀,遠遠望去,誰也猜不透是何緣故。
“雪翁,”巡撫楊昌浚問道,“那是個什麼所在?”
“是內人所住的一座樓。”
聽說是內眷住處,楊昌浚不便再問,私下打聽,才知道那座樓名爲“百獅樓”。欄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個獅子,突出的獅目,是用黃金鑄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視。
“太太們住的地方,怎麼叫百獅樓,莫非‘河東獅吼’這句話,他都不懂?”
“不是。因爲那位太太稱爲螺螄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這座樓給她住。”
楊昌浚再問“螺螄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聽清楚了覺得未免過分,便悄悄寫了一封信給在肅州的左宗棠,頗有微詞。
哪知左宗棠對他的看法,頗不以爲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長子來信,亦批評了胡雪巖,正好借題發揮,說一個人的享用,求其相稱,胡雪巖的功勞,世人不盡瞭解,他很清楚,西征軍事之能有今日,全虧得有胡雪巖,享用稍過,自可無愧。他又提到他的兒女親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兩江總督任上時,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寧閒住,每天選歌徵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養廉銀”,內賬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揮霍無度,是否應該稍加節制?陶澍告訴他說:“儘管讓他花!他將來要爲國家出力,有錢亦沒有工夫去花。”胡雪巖跟胡林翼的情形雖有不同,但個人的享用,比起爲國家所謀的大利來,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這話輾轉傳到浙江,胡雪巖感激在心,對左宗棠自然越發盡忠竭力,但螺螄太太卻心生警惕,與七姑奶奶私下談起來,都認爲“樹大招風”,應該要收斂了。可是胡雪巖只問一句:“怎麼收法?”螺螄太太卻又無詞以對。因爲胡雪巖所憑藉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對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巖的場面造成的,場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則只要有人無意間說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從前了。”立刻就會惹起無數猜測,原來有仇恨的、無怨無仇只是由於妒嫉的,就會推波助瀾,大放謠言,那一來信用就要動搖,後果不堪設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