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解糾紛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爲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爲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七裡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巖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一條青石板鋪的“纖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纔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這裡就是了。”古應春向跟在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裡。”
說着,找到門上有個釦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卻留着一頭披到肩下的長髮。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庵,與衆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髮修行。唯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爲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淨土宗”,懺悔宿業。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裡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裡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裡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裡爲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應春嚮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
“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巴狗怎麼不見?”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着頸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
“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鋪着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
“今年正月裡來的。”接着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纔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裡,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着說道:“我們不在這裡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
“古老爺,”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丰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攝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搖搖。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裡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聽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
“那是因爲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
“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淨。”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裡會誤會。”
“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爲點啥?”
“我也是受人之託。爲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起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爲人。”
“談到他的爲人,最好不要問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孃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騙過你嬸孃?”
“是啊。說起來丟醜——”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
“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他說,上海洋行裡託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筆據在他手裡,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爲“蠶月”,家家紅紙黏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爲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它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
“當然,我就是爲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裡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
“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
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裡,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致極好。古應春怕他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於她們是易裝而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爲宜,古應春只擔心她們穿了內裡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盪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着船伕,把住伸到岸上,作爲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對!”悟心流波四轉,“這隻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氣。小玉,你把紗窗簾拉起來。”
船窗有兩層窗簾,一層是白色帶花紋的外國紗,一層是紫紅絲絨,拉起紗簾,艙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別的船卻看不清艙中的情形了。
於是悟心將那頂帽後綴着一條假辮子的青緞質皮帽摘了下來,頭晃了兩下,原來藏在帽中的長髮便都披散下來,然後坐了下來,脫去靴子,輕輕捏着腳趾。
這樣的行徑,不免予人以風流放誕的感覺。古應春不以爲奇,雷桂卿卻是初見,心中不免興起若干綺想。
“你知道我進城去做甚?”悟心問說。
“我也正要問你這話。”古應春答說,“看你要到哪裡,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裡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們。”悟心答說,“你們跟趙寶祿談妥當了最好。不然,我替你們找個朋友。”
原來是特爲來幫忙的,雷桂卿越發覺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說道:“悟心師太,你一個出家人,這樣子熱心,真是難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說道,“我佛慈悲!”
那樣子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
說笑過了,古應春問道:“你要替我找個怎麼樣的朋友?”
“還不一定。看哪個朋友對你們有用,我就去找哪個。”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連古應春亦不免驚奇,看來悟心交遊廣闊,而且神通廣大。但這份關係是如何來的呢?
雷桂卿心裡也存着同樣的疑問,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卻很大方,從他們臉上,看到他們心裡,笑笑說道:“你們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會認識各式各樣的人?說穿了,不足爲奇,我認識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談得來,連帶也就認識她們的老爺了。”
“喔,我倒想起來了。”古應春問,“昨天你就是到黃太太那裡去了?”
“是啊。”悟心答說,“這黃老爺或許就能夠幫你的忙。這黃老爺是——”
這黃老爺單名一個毅字,是個候補知縣,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稅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國藩派遣幼童赴美時,他是隨行照料的庶務,在美國住過半年,亦算深通洋務,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還是知縣都要找他,在湖州城裡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那太好了。”古應春很高興地說,“既然替湖州府幫忙辦洋務,教會裡的情形一定熟悉,趙寶祿不能不買他的賬。悟心,你這個忙幫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裡,問清楚趙寶祿的教堂在何處,就在附近挑個清靜之處泊舟。古應春與雷桂卿帶着一個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帶來一個食盒,現成的素菜,在船上熱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動箸,不道古應春一行已經回船了。
“怎麼這麼快?”
“事情很順利。不過太順利了。”
“這是怎麼說?”悟心又說,“我總當你們辦完事下館子,我管我自己吃飯了,現在看樣子,你們也還沒有吃,要不要先將就將就?”
“我們也還有點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看有什麼法子,不讓趙寶祿耍花樣。”
原來古應春到得教堂,見到趙寶祿,道明來意,原以爲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絕口否認有任何耍賴的企圖。
“做人要講信用,對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當然很明白這層道理。兩位請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絲也定好了,到時候大家照約行事,決無差錯。”
“可是,”古應春探詢似的說,“聽說趙先生跟教友之間,有些瓜葛?”
“什麼瓜葛?”趙寶祿不待古應春回答,自己又說,“無非說我逼教友捐獻。那要自願,他不肯我不好搶他的,總而言之,到時候如果出了差錯,兩位再來問我。現
在時候還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將來會耍賴,但卻什麼勁都用不上,直叫無可奈何。古應春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所以神色之間,頗爲沮喪。
“你不要煩惱!”悟心勸慰着說,“一定有辦法,你先吃完了飯再說。”
古應春胃口不開,但經不住悟心殷殷相勸,便拿茶泡了飯,就着悟心帶來的麻辣油燜筍,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兩個都擱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寶鑲烏木筷,慢慢在飯中揀稗子,揀好半天才吃一口。
“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這裡買的。”古應春歉意地說,“早知道,自己帶米來了。”
悟心也省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吃得慢,兩位不必陪我,請寬坐用茶。”
雷桂卿卻捨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視碗中時,是個恣意貪看的好機會,所以接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儘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對她的飯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來收拾了桌子,水也開了,沏上一壺茶來,撲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動問了。
“那沒有什麼訣竅。”悟心答說,“挑沒有熟的杏子,摘下來拿皮紙包好,放在茶葉罐裡,隔兩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別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製。”
“悟心師太,”雷桂卿笑道,“你真會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做聲,轉臉問古應春:“你的心事想得怎麼樣了?”
古應春確是在想心事,他帶着藩司衙門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請求協助,但如傳了趙寶祿到案,他仍舊是這套說法,那就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落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太划不來了。
等他說了心事,悟心把臉又轉了過去,“雷先生,要託你辦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迭連聲地答應,“你說,你說。”
“我寫個地址,請你去找一位楊師爺,見了面,說我請他來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烏程縣的刑名師爺。”
做州縣官,至少要請兩個幕友,一個管刑名、一個管錢穀,權柄極大。請烏程縣的刑名師爺來料理此案,不怕趙寶祿不就範。雷桂卿很高興地說:“悟心師太,你真有辦法!把這位楊師爺請了來對付趙寶祿,比什麼都管用。”
“也不見得。等請來了再商量。”
於是悟心口述地址,請古應春寫了下來,船老大上岸僱來一頂轎子,將欣欣然的雷桂卿擡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個午覺?”悟心說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會回來。”
“怎麼?那楊師爺住得很遠,是不是?”
“不但住得遠,而且要去兩個地方。”
“爲什麼?”
悟心詭秘地一笑說道:“這位雷先生,心思有點歪,我要他吃點小苦頭。”
“什麼苦頭?”古應春有點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慘兮兮,他會罵我。”
“他根本不會曉得,是我故意罰他。”
原來這楊師爺住在縣衙門,但另外租了一處房子,作爲私下接頭訟事之用,爲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爲荒僻之故,養了一條很兇的狗。雷桂卿找上門去,一定會撲空,而且會受驚。
“怎麼會撲空呢?”悟心解釋,“除非楊師爺自己關照,約在那裡見面,不然,他就是在那裡,下人也會說不在,有事到衙門去接頭。”
“撲空倒在其次,讓狗咬了怎麼辦?”
“不會!那條狗是教好了的,來勢洶洶把人嚇走了就好,從不咬人。”
聽這一說,古應春才放下心來,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習慣,便即說道:“我倒不困,你去打個中覺。”
“好!”悟心問說,“哪張是你的鋪?”
“跟我來。”
後艙一張大鋪,中間用紅木槅子隔成兩個鋪位,上鋪洋式牀墊,軟硬適度,悟心用手撳一撳牀墊,又看一看周圍的陳設,不由得讚歎,“財神家的東西,到底不同。”
“這面是我的鋪。”古應春指着右面說,“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這根繩子。”
悟心將一根紅弦繩一拉,前艙的銀鈴琅琅作響,小玉恰好進前艙,聞聲尋來,一看亦有驚異之色。
“真講究!”小玉撫摸着紅木槅子說,“是可以移動的。”
“索性把它推了過去。”古應春說,“一個人睡也寬敞些。”
小玉便依言將紅木槅子推到一邊。古應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艙喝茶閒眺,心裡在盤算,楊師爺來了,如果談得順利,還來得及回庵,倘或需要從長計議,是回庵去談呢?還是一直談下去,夜深了上岸覓客棧投宿,讓悟心師徒住在船上。
轉念未定,聽得簾掛鉤響動,是小玉出來了,“古老爺,”她說,“你請進去吧,我師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後艙,只見悟心在他的鋪位上和衣側臥,身上半蓋着一條繡花絲被,長髮紛披,遮蓋了大半個枕頭,一手支頤,袖子褪落到肘彎,奇南香手串的香味,越發馥郁了。
“你有事?”古應春在這一面鋪前的一張紅木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楊師爺很晚纔回來。”悟心說道,“恐怕要留他吃飯,似乎要預備預備。”
“菜倒是有。”古應春說,“船家一早就上岸去買了菜,只以爲中午是在城裡吃了,你又帶了素菜來,所以沒有弄出來。你聞!”
悟心聞到了,是火腿燉雞的香味,“你引我動凡心了。”她笑着又說,“酒呢?”
“那更是現成,一罈花雕是上船以後纔開的。我還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應春又說,“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預備,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棧,得早一點去定妥當了它。”
“不!”悟心說道,“睡在船上不妥當,我還是回庵,不過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沒有什麼。好了,說妥當了,你睡吧!”
“我還不困,陪我談談。”說着,悟心拍拍空鋪位,示意他睡下來。
古應春有些躊躇,但終於決定考驗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鋪位橫倒,臉對臉不到一尺的距離。
“古太太的病怎麼樣?好點了沒有?”
“還是那樣子。總歸是帶病延年了。”
“那麼,你呢?”悟心幽幽地說,“沒有一個人在身邊,也不方便。”
古應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訴她,轉念一想,這一來悟心一定尋根究底,追問不休,不如不提爲妙。
“也沒有什麼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麼事都好省,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實在詭秘,古應春忍不住問:“話說半句,無緣無故發笑,是什麼花樣?除非什麼?”
“除非你也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和尚,那件事纔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這話也沒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談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應春口滑,想不說的話,還是說了,“總與我有關吧?”
“不錯,與你有關。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曉得是怎麼個樣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頭陀,同你一樣。”
“啥叫頭陀?”
“虧你還算出家,連頭陀都不懂。”古應春答說,“出家而沒有剃髮,帶髮修行的叫做頭陀,豈不是跟你一樣。”
“喔,我懂了,就是滿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弄個銅環,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種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頭陀,我那裡有本《釋氏要賢》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是懂的,有意相謔,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應春苦笑着嘆了口氣,無話可說。
“應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爲什麼?”
“那一來,你不是一個人了嗎?”
古應春心一跳,故意問說:“一個人又怎麼樣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說了。”悟心突然一翻身,揹着古應春。
古應春心想,這就是考驗自己定力的時候了,心猿意馬地幾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卻始終遲疑不定。
終於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聽得撲通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古應春一驚縮手,隨即聽見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裡去了!”
悟心也嚇得坐了起來,推着古應春說:“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個半大孩子,已經被救了起來,是一場虛驚。
回到後艙,略說經過,只見悟心眼神湛然,臉色恬靜,從容說道:“剛纔‘撲通’那一聲,好比當頭棒喝。”
綺念全消的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當悟心“面壁”而臥時,居然亦跟他一樣意馬心猿,卻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個人能不做壞事,也要看看運氣。”悟心一翻身拉開絲絨窗簾,指着透過紗窗,影綽綽看得到的一座貞節牌坊說,“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幾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終,冰清玉潔,沒有動過不正經的念頭,不過沒有機會,或者臨時有什麼意外,打斷了‘好事’而已。如果因爲這樣子,自己就以爲怎樣了不起,依我說,是問心有愧的。”
這番話說得古應春自慚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參禪’了。”
雷桂卿直到黃昏日落,方始回船,樣子顯得有些狼狽,一雙靴子濺了許多爛泥,古應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現於形色,只是慰勞地說:“辛苦,辛苦。”
“還好,還好!”雷桂卿舉起腳說,“路好難走,下了轎,過一頂獨木橋,又是一段爛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裡,說楊師爺在縣衙門。”
“那麼,你又到縣衙門?”
“當然。”雷桂卿說,“還好,這一回沒有撲空。人倒很客氣,問我悟心是不是有什麼事找他?我說,請你來了就知道了。他說還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來。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談着,悟心翩然出現,臉上剛睡醒的紅暈猶在,星眼微餳,別具一種媚態。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勁地,但卻有些埋怨地,“悟心師太,你應該早告訴我,楊家有條大狗——”
“怎麼?”悟心裝得吃驚地,“你讓狗咬了?”
“咬倒沒有咬,不過性命嚇掉半條。”雷桂卿面有餘悸,指手畫腳地說,“我正在叫門,忽然發現後面好像有兩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回頭一看,乖乖,好大一條狗,拖長了舌頭,朝我喘氣。這一嚇,真正魂靈要出竅了。”
“唷,唷,對不起,對不起!”悟心滿臉歉意,“我是曉得他家有條狗,不曉得這麼厲害。後來呢?”
“後來趕出來一個人,不住口跟我道歉。問我嚇到了沒有?我只好裝‘大好佬’,我說:沒有什麼,我從前養過一條狗,比你們的狗還大。”
“好!”古應春大笑,“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擡不起頭來,雷桂卿頗爲得意,覺得受一場虛驚,能替他們帶來一場歡樂,也還值得。
“你看!”他指着遠遠而來的一頂轎子,“大概楊師爺來了。”
果然,轎子停了下來,一個跟班正在打聽時,雷桂卿出艙走到船頭上去答話。
“是不是楊師爺?”
於是楊師爺下轎,古應春亦到船頭上去迎接,進入艙內,由悟心正式引見。那楊師爺是紹興人,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四五歲,不過紹興師爺一向古貌古心,顯得很老成的樣子,所以驟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請教名字,那楊師爺號叫蓮坡,古應春便以“蓮翁”相稱,寒暄了一會,悟心說道:“你們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談。”
於是擺設杯盤,請楊蓮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話題當然也要她開頭,“老楊!”她說,“雷老爺我是初識,應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請你幫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曉得。”楊蓮坡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就不說,我也要盡心盡力,交個朋友。”
“多謝、多謝!”古應春敬了一杯酒,細談此行的來意,以及跟趙寶祿見面的經過。
楊蓮坡喝着酒,靜靜聽完,開口問道:“應翁現在打算怎麼辦?”
“這要問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無非要有個着落。”
“所謂着落有兩種,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
“這個人很難弄,將來一定會有麻煩,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古應春說,“此刻要他退錢,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
“不怕討債的兇,只怕欠債的窮。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想退也沒法子。”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巖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只是要如何纔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煩的是,他手裡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衆矢之的,衆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裡來的工夫打官司?”
楊師爺沉吟了一會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
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敦貴孰賤,孰重孰輕,只憑他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畫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訛傳訛,稱爲“牙郎”,後世簡稱爲“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爲“牙行”。
“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裡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面抽傭,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伕、船老大、店小二、腳伕,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爲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爲“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拿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罰過以後呢?”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纔所說的,不怕討債的兇,只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僞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預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着。”
“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看着楊師爺上了轎,吩附解纜回南潯。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我枕頭上有氣味。”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像悟心頭髮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着,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的繡的花樣是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莫非是悟心?”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裡了。”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地,“這,這是啥意思?”說着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古應春本來不想“殺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佔有一個,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面就還有苦頭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爲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錶上是九點鐘,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鐘頭,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似乎顯得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見小玉又來催請了。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在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巴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它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乖乖地躺在他懷裡。
“它倒跟你投緣。”
雷桂卿擡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巴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響着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你喜歡,送了給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鹹,頗爲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這就問到古應春爲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劃,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託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想。”
“怎麼到這時候你纔來想?”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只好再想話來搪塞。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依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你有什麼好辦法?”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裡面有楊師爺,外面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面,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裡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古應春是完全贊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說,“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中有悟心師太,都要靠你聯絡。”
“那當然。”
“你怎麼聯絡法?”古應春說,“雷老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麼一條嚇壞人的狗,不是生意經。”
“不會了。”悟心答說,“我保險不會再遇到。”說罷嫣然一笑。
這一笑又讓雷桂卿神魂飄蕩了,不過這一回古應春卻不再擔心,他擔心的是悟心會出花樣,既然她如此保證,而且要靠雷桂卿辦事,也不敢再惡作劇。至於雷桂卿這面,已經對他下過警告,倘或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轉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雖不是曹植、韓壽,不過做了魯仲連,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爲雷桂卿講過“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兩句詩的典故,便叩問說:“你在打什麼啞謎?”
“不錯,是個啞謎,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問他好了。”
悟心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這個啞謎與她有關。此時當然不必再問,一笑置之。
“我們談談正事。”古應春說,“悟心,我準定照你的辦法,今天吃過中飯,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幫你們的忙,照應他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那當然。我庵裡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爺找個好地方借住,一定稱心如意。”
剛談到這裡,小玉來報,說船老大帶了個陌生人來覓古應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請去相見。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巖特遣的急足來投信。信上說,左宗棠已自江寧起程,一路視察防務、水利,在鎮江、常州、蘇州都將逗留,大概十天以後,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談之事,希望古應春即速辦理,可由湖州徑赴上海,省事得多。
這一來,計劃就要重新安排了,古應春吩咐來人回船待命,隨即拿着信報找悟心與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擺擺威風,這件事我要趕緊到上海託洋人去辦。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說清楚了再回來。”
“怡和的稟帖呢?”雷桂卿問,“你在上海辦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個周折來得妥當。”
“好!湖州寄到哪裡,是——”
古應春的話猶未完,悟心搶着說道:“寄給楊師爺,請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裡說些什麼,桂卿不知道啊!”
“楊師爺知道,莫非不能問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個底子寄我這裡轉,也可以。不過,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說,你說!你要啥,我給你寄了來。”
“敲你一個小竹槓,到洋行裡買一包洋糖給我寄來。”
“還有呢?”
“就這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古應春對雷桂卿說,“你坐一會,我回船去寫了信再來。”
“何必回船上去寫?我這裡莫非連紙墨筆硯都沒有?”說着,悟心擡一擡手,將古應春帶到後軒,是她抄經做功課的所在。
“到上海往東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應春向悟心說道,“能不能請你派人打聽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幾點鐘開,我就不曉得了。我去問。”
等悟心一走,古應春向雷桂卿笑道:“這是意外的機緣。悟心似乎有還俗的意思,你斷絃也有兩年了,好自爲之。”雷桂卿笑笑不做聲,不過看得出來,心裡非常高興。
“我只勸你一句,要順其自然,千萬不可心急,更不可強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