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之亂
王有齡的船到杭州,仍舊泊在萬安橋。來時風光,與去時又不大相同。去時上任,儀制未備,不過兩號官船,數面旗牌,這一次回省,共有五隻大號官船,隸役侍應,旗幟鮮明。未到碼頭,仁和、錢塘兩縣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應,驅散閒人,靜等泊岸,坐上大轎,徑回公館。
胡雪巖卻不忙回家,一乘小轎直接來到阜康,他事先並無消息,所以這一到,劉慶生頗感意外。胡雪巖原是故意如此,教他猝不及防,纔好看出劉慶生一手經理之下的阜康,是怎麼個樣子。
因此,他一面談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視線掃來掃去,店堂裡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夥計接待顧客,也還客氣,兌換銀錢的生意,也還不少,所以對劉慶生覺得滿意。
“麟藩臺的兩萬銀子,已經還了五千——”劉慶生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業務情形,作了個簡略的報告。然後請胡雪巖看賬。
“不必看了。”胡雪巖問道,“賬上應該結存的現銀有多少?”
“總賬在這裡,”劉慶生翻看賬簿,說結存的現銀,包括立刻可以兌現的票子,一共七萬五千多銀子。
“三天以內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萬不到。”
“明天呢?”胡雪巖又問。
“明天沒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巖說,“我提七萬銀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說着拿筆寫了一張提銀七萬兩的條子,遞了過去。
他這是一個試探,要看看劉慶生的賬目與結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庫存出來看,顯得對人不相信,所以玩了這麼一記小小的花樣。
等劉慶生毫不遲疑地開了保險箱,點齊七萬兩的客票送到他手裡,他又說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來。你放心,不會耽誤後天的用途。說不定用不到七萬,我是多備些。”
就這麼片刻的工夫,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劉慶生的操守和才幹,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見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談此行的成就,王有齡派人來請,說有要緊事商量,請他即刻到王家見面。
到得王家,已經晚上九點鐘了。王有齡正在書房裡踱方步,一見胡雪巖就皺着眉說:“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稱新登,是杭州府屬的一縣,在富陽與桐廬之間,那一條富春江以嚴子陵的釣臺得名,風光明媚,是騷人墨客歌詠留連的勝區,但新城卻是個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兒去幹什麼?“莫非奉委審案子?”胡雪巖問。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審問。”王有齡答道,“新城有個和尚,聚衆抗糧,黃撫臺要我帶兵去剿辦。”
聽得這話,胡雪巖大吃一驚,“這不是當耍的事。”他問,“雪公,你帶過兵沒有?”
“這倒不關緊要,我從前隨老太爺在雲南任上,帶親兵抓過作亂的苗子。不過這情形是不同的,聽說新城的民風強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總以強悍的居多。新城這地方,尤其與衆不同,那裡在五代錢武肅王的時候,出過一個名人,叫做羅隱,在兩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間,“羅隱秀才”的名氣甚大,據說出語成讖,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異事。新城的民風,繼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強之氣,所以很不容易對付。
“是啊!”胡雪巖答道,“這很麻煩。和尚聚衆抗糧,可知是個不安分的人。如果帶了兵去,說不定激成民變。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這一點。再說,一帶兵去,那情形——”王有齡大搖其頭,“越發糟糕!”
這話胡雪巖懂。綠營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帶隊下去,地方老百姓先就遭殃。想到這一點,胡雪巖覺得事有可爲。
“雪公!隨便什麼地方,總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動爲妙,你不妨單槍匹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聲望的紳士,把利害關係說明白,此事自然能夠化解。”
“話是不錯。”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爲難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不夠。上頭的意思是,現在各地風聲都很緊,怕刁民學樣搗亂,非要嚴辦禍首不可。”
“不管是嚴是寬,那是第二步的事!”
“對!”王有齡一下領悟了,不管怎麼樣,要眼前先把局勢平服了下來,才能談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來說,“我要去拜個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個?”
“魁參將。他原來駐防嘉興,現在調到省城,黃撫臺派他帶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我把以安撫爲先的宗旨告訴他,請他聽我的招呼出隊,不能胡來。”
“叫他不出隊,怕辦不到。”胡雪巖說,“綠營兵一聽見這種差使,都當發財的機會到了。哪裡肯聽你的話?”
“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呢?”
“總要許他點好處。”胡雪巖說,“現在不是求他出隊,是求他不要出隊。”
“萬一安撫不下來,還是要靠他。”王有齡點點頭,下了個轉語,“不過,你的話確是‘一針見血’,我先許了他的好處,那就收發由心,都聽我的指揮了。”
當夜王有齡去拜訪了魁參將,答應爲他在黃撫臺那裡請餉,將來事情平定以後,“保案”中一定把他列爲首功,但希望他聽自己的話,實在是要他聽自己的指揮。魁參將見王有齡很知趣,很爽快地答應照辦。
由於王有齡遭遇了這麼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來的計劃都打亂了,該辦的事無法分身,只有胡雪巖幫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門的公事要緊,胡雪巖用他從阜康取來的客票,解入藩庫,把湖州帶來,由鬱四調來的五萬銀票,連同多下的兩萬,一起還了給劉慶生。此外還有許多王有齡個人的應酬,何處該送禮,何處該送錢,胡雪巖找着劉慶生幫忙,兩個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辦妥了。
“這就該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巖把經手的事項,一一向王有齡交代過後,這樣對他說,“我赤手空拳做出來的市面,現在都該要有個着落。命脈都在這幾船絲上面,一點大意不得。”
王有齡啞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於赤手空拳,至少要有個心腹在身邊,遇到疑難危急的時候,也有個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巖既已做了這樣的表示,而且也知道這一次的絲生意,對他的關係極大,所以原想留他幫忙的話,這時候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無奈的神色,胡雪巖自然看得出來,心裡在想:這真叫愛莫能助!第一,實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帶兵出隊,動刀動槍的事,也真有點“嚇勢勢”,還是不必多事爲妙。
因爲如此,他就不去打聽這件事了。管自己跟張胖子和劉慶生去碰頭,把他到上海這個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聯絡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過去,絲船到了杭州,陳世龍陪着老張到阜康來報到。
問起路上的情形,陳世龍說一路都很順利,不過聽到許多消息,各地聚衆抗糧的糾紛,層出不窮,謠言極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勸胡雪巖當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動身,早早趕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鏢”就可以放心了。
“世龍兄這話很實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個小東,給胡先生送行。”劉慶生又面邀老張和陳世龍說,“也是替你們兩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請一位‘堂客’。”
“是,是。”劉慶生知道胡雪巖指的是阿珠,“今天夜裡的月亮還很好,我請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厭了。”胡雪巖笑道,“還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從客便。”劉慶生問老張,“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巖說
,“叫世龍走一趟,先接她到這裡來再說。”
聽得這話,陳世龍連聲答應着,站起來就走。等了有個把時辰,兩乘小轎擡到門前,阿珠走下轎來,只見她破例着條綢裙子,但盈尺蓮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來,裙幅擺動得很厲害,別人還不曾搖頭,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條斷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慣!”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找罪來受?”胡雪巖這樣笑着問。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陳世龍。阿珠一面說,一面拿手指着,眼風自然而然地瞟了過去。話中雖帶着埋怨,臉色和聲音卻並無責怪之意,倒像是陳世龍怎麼說,她就該怎麼聽似的。
這微妙的神情,老張看不出來,劉慶生更是如矇在鼓裡,甚至連阿珠自己都沒有覺察有什麼異樣,但胡雪巖心裡明白,向陳世龍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商量商量,到哪裡去吃飯?”劉慶生還把阿珠當做胡雪巖的心上人,特地徵詢她的意見,“‘皇飯兒’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館子,就在城隍山腳下,吃完逛山,正好順路,自然一致同意。於是劉慶生做東,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上城隍山去品茗納涼。
這夜月明如晝,遊客甚多,樹下納涼,胡雪巖跟老張和劉慶生在談近來的市面,阿珠和陳世龍便小聲閒話。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盡是她的話,指點着山下的萬家燈火,爲他介紹杭州的風物。
到得二更將近,老張打個哈欠說:“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動身。”
阿珠有些戀戀不捨,但終於還是站了起來。陳世龍卻是一言不發,搶先下山。胡雪巖心裡奇怪,不知道他去幹什麼,這個疑團直到下山纔打破,原來他是僱轎子去了。
“只得兩頂轎子。”陳世龍說,“胡先生坐一頂。”
還有一頂呢?不用說,當然是阿珠坐。胡雪巖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實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當車。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當遠,不如讓他們坐了去。
“我要託世龍幫我收拾行李,我們先走,轎子你們坐了去。”胡雪巖又對劉慶生拱拱手說,“你也請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來送行。”
於是五個人分做三路。胡雪巖把陳世龍帶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幹,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個月中,收拾得門庭煥然,還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打雜的男工,這時還都在等候“老爺”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雜的男工阿福,向“老爺”交代,“約了兩個挑夫在那裡,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發下船,還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巖覺得阿福很會辦事,十分滿意,但他還未接口,陳世龍就先說了:“今天晚上下船!回頭我帶了挑夫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這樣說停當,阿福立刻去找挑夫,趁這片刻閒空,胡雪巖問道:“一路上,阿珠怎麼樣?”
這話讓陳世龍很難回答,雖已取得默契,卻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獻殷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話做。”
“好!”胡雪巖說,“你就照這樣子做好了。不過生意上也要當心。”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嬌語之中。
這言外之意,陳世龍當然懂,到底年紀還輕,臉有些紅了。但此刻不能裝糊塗,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找這樣一個可以表示忠心的機會,所以用極誠懇坦率的聲音答道:“胡先生,你儘管請放心,江湖上我雖少跑,江湖義氣總曉得的,胡先生這樣子待我,我拆爛污對不起胡先生,將來在外面還要混不要混?”
“對!”胡雪巖頗爲嘉許,“你能看到這一點,就見得你腦子清楚。我勸你在生意上巴結,不光是爲我,是爲你自己。你最多拆我兩次爛污,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對不起,要請你捲鋪蓋了,如果爛污拆得太過,連我都收不了場,那時候該殺該剮,也是你去。不過你要曉得,也有人連一次爛污都不準人拆的,只要有這麼一次,你就吃不開了。”
他這番話,等於定了個規約,讓陳世龍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對待手下的態度。不過陳世龍絕沒有半點因爲可容許拆一次爛污而有恃無恐的心思,相反地,這時候暗暗下了決心,在生意上非要規規矩矩地做個樣子來給胡雪巖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問,“明天一早,要不要來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會去的。”
等陳世龍一走,胡雪巖也就睡了。臨別前夕,夫婦倆自然有許多話要說,談到半夜,人是倦了,卻不能安心入夢,心緒零亂,一直在想王有齡,擔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沒有危險,公事會不會順利?
“怎麼這時候纔來?太陽都好高了!”阿珠一見胡雪巖上船,就這樣埋怨地問。
“一夜沒有睡着。”胡雪巖答道,“我在擔心王大老爺。”
“王大老爺怎麼樣?”
“這時候沒有工夫談。開了船再說。”
解纜開船,也得要會工夫,胡雪巖一個人坐在船艙裡喝茶,懶得開口,自從與王有齡重逢以來,他的情緒從沒有像這樣惡劣過。
“到底啥事情?”阿珠問道,“這樣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開心。”
聽這話胡雪巖感到歉然,心情便越發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來,“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麻煩,我走了對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們停船。”
等船一停,老張和陳世龍不約而同地搭了跳板,都來到胡雪巖艙裡,查問原因。
這時候他的心情輕鬆了,把王有齡奉令赴新城辦案的經過說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辦好,就趕了上來,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沒有辦完,趕不到呢?”陳世龍針對這個疑問作了建議,“我們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應,船上的貨色絕不會少。”
胡雪巖覺得這辦法十分妥帖,欣然同意,隨即單身上岸,僱了乘小轎,直接來到王家。
王有齡家高朋滿座,個個都穿着官服,看樣子都是“州縣班子”,自然是“聽鼓轅門”的候補知縣。胡雪巖自己雖也是捐班的“大老爺”,但從未穿過補褂、戴過大帽,與這班官兒們見面,先得一個個請教了,纔好定稱呼,麻煩甚大,所以踏入院子,不進大廳,由廊下繞到廳房一間小客廳去休息等候。
等聽差的捧了茶來,他悄悄問道:“你家老爺在談什麼?”
“還不是新城的事!聽說那和尚厲害得很,把新城的縣官都殺掉了。爲此,我們太太愁得覺都睡不着。”
胡雪巖大吃一驚!這一來,事情越鬧越大,必不能善罷甘休,王有齡真是“溼手捏了燥乾麪”,怕一時料理不清楚了。
於是他側耳靜聽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補州縣,奉了撫臺的委札,到王有齡這裡來聽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們在會議,商量處理的辦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訟紛紜了半天,只聽有個人說道:“現在是抗糧事小,戕官事大,首要各犯,朝廷決不會放鬆。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談得到是剿、是撫,還是剿撫兼施?”
胡雪巖暗暗點頭,只有這個人說話還有條理,外面的王有齡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只聽他說:“高明之至。我還要請教鶴翁,你看是剿呢?還是撫呢?”
“先撫後剿。”那個被稱做“鶴翁”的人,答得極其爽脆。
“先撫後剿,先撫後剿,這四個字的宗旨,確切不移。”王有齡很快地說,“我索性再請教鶴翁,能就撫自然不必出隊進剿,所以能撫還是要撫。應該如何着手?想來必有高見。”
“倒是有點看法,說出來請王大人指教——”
胡雪巖正聽到緊要地方,誰知聽差奉命來請,說是王太太吩咐,請他到裡面去坐。彼此的關係,已超過“通家之好”的程度,內眷不避
,胡雪巖便到內廳去見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這麼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臉地說,“省城裡謠言很多,都說新城這件事,跟‘長毛’是有勾結的。那地方又在山裡,雪軒一去,萬一陷在裡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時候怎麼辦?”
“不要緊,不要緊!”胡雪巖爲了安慰她,只好硬起頭皮拍胸脯,“有我在!我來想辦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驚喜之色,“雪軒常說,什麼事都靠你。你們像弟兄一樣,你總要幫幫你哥哥的忙。”
“那還用說。你先請放寬了心,等他回頭開完了會,我們再來商量。”
於是胡雪巖便大談王有齡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順利,地方如何愛戴,盡是些好聽的話,讓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談到日中要開飯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請,把王有齡催了進來,他一見胡雪巖便問:“你怎麼沒有走?”
“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我在船上提心吊膽,雪公,你想想那是什麼滋味?”
王有齡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覺,跟胡雪巖做朋友,實在夠味得很!“雪巖,”他眼睛都有些潤溼了,“這纔是生死患難之交!說實話,一見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過你來了,我倒也不怎麼怕了。”
玉太太聽他們這一番對答,對胡雪巖的看法越發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樣,愁懷一放,這幾天以來,第一次出現了從容的神色。
“有話慢慢談,先吃飯!”她對王有齡說,“一直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飯了,你們弟兄倆先吃酒,我做個‘紅糟雞’替你們下飯。”
王有齡欣然讚許,對胡雪巖誇耀他太太的手藝:“你嚐嚐內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館子裡的菜,大不相同。”
於是都變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齡擎着酒杯爲胡雪巖細述新城一案的來龍去脈,以及眼前的處理辦法。果然如胡雪巖所想象的,那些奉派聽候王有齡差委的候補州縣中,管用的只有那個“鶴翁”。
“此人名叫嵇鶴齡,真正是個人才!”王有齡說,“足智多謀,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幫我的忙,雖不能高枕無憂,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巖問,“他的忙怎麼幫法?”
“去安撫!”王有齡說,“新城在省的紳士,我已經碰過頭了,那幾位異口同聲表示,有個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辦事,事半而功倍。本來也是,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無奈能幹的,膽小不敢去;膽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鶴齡這樣的人。”
“我明白了。嵇鶴齡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膽小?”
“哪裡?”王有齡說,“此人有謀有勇,沒有把那班亂民放在眼裡。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覺得不合算。王有齡談嵇鶴齡的爲人,吃虧在恃才傲物,所以雖有才幹,歷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補了七八年,派不上幾回差使,因而牢騷極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輪不着,要送命的讓我去。我爲何這麼傻?老實說,都爲王某某還是個肯辦事,腦筋清楚的,我才說幾句。不然我連口都懶得開。’”王有齡說,“今天這一會,其實毫無影響,我一直在動腦筋的是,設法說動嵇鶴齡,誰知勞而無功!”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條件開得不夠吧?”
“根本談不上!嵇鶴齡窮得你們杭州人說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窮,不談錢,你拿他有什麼辦法?”王有齡停了一下又說體諒的話,“想想也難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賬還沒有着落,轉眼秋風一起,冬天的衣服還在長生庫裡。聽說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應。心境既不好,又分不開身,也實在難怪他不肯幫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巖說。
“你我是一樣的。”王有齡說,“我不能去,當然也不能讓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點什麼?”胡雪巖已有所領會,特意這樣問一句。
“你看,雪巖,怎麼想個辦法,能讓嵇鶴齡欣然應請,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巖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盤算。這個徵兆不好,在王有齡的印象中,任何難題,一跟他提出來,就會有辦法,沒有辦法也有答覆,一兩句話,直抉癥結的根源,商量下去,總能解決。像這樣不開口,看起來真是把他難倒了。
難是有點難,卻還不至於把胡雪巖難倒,他現在所想的還不是事而是人,嵇鶴齡這樣的人,胡雪巖最傾倒,有本事也還要有骨氣。王有齡所說的“恃才傲物”四個字,裡面有好多學問,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認,眼睛長在額角上,目空一切,這樣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擔心,因爲狂下去就要瘋了。
嵇鶴齡心裡是丘壑分明的,只聽他說王有齡“還肯辦事,腦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爲人。這樣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氣,很容易對付,話不投機,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沒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個把月交下來,一定可以叫他聽我的話。”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難就難在這日子上頭。”
“他有沒有什麼好朋友?”
“怎麼沒有?”王有齡說,“也是個候補知縣,會畫畫,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鶴齡,但雖無話不談,卻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託他去疏通的。”
“喔,‘無話不談’?”胡雪巖很注意地問。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諧音,所以外號叫‘酒糊塗’,其實不糊塗。我介紹他跟你見見面?”
“不忙!”
胡雪巖說了這一句,卻又不開口了,儘自挾着王太太精心烹調的紅糟雞,大塊往嘴裡送。還要騰出工夫來向她討教做法,越發不來理會王有齡。
吃完飯、洗過臉,胡雪巖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裡捏一把紫砂小茶壺,走來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腳說:“要他‘欣然’,只怕辦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齡,聽得這一說,趕緊接口:“不管了!嵇鶴齡欣然也好,不高興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會盡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個頭道謝都無所謂。”
“好,我來辦!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麼借?”王有齡轉身喊道,“太太,你揀一身袍褂,還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揀齊了叫高升送到雪巖那裡去。”
“對了,順便託高升跟我家說一聲,我上海暫時不去了。”
王太太答應着,自去料理。王有齡便問:“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處?”
“我要唱出戲。”胡雪巖又說,“閒話不必提,你發個帖子,晚上請‘酒糊塗’來喝酒,我有事要問他。”
王有齡依言照辦,立刻發了帖子,同時預備酒筵,因爲賓主一共只有三個人,菜備得不多,卻特地覓了一罐十五年陳的“竹葉青”,打算讓“酒糊塗”喝個痛快。
到晚來,客人欣然應約,胡雪巖跟他請教了“臺甫”,略略寒暄,隨即入席。姓裘的名叫豐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談,談的自然是嵇鶴齡。
這一頓酒吃完,已經二更過後。王有齡厚犒裘豐言的跟班、轎伕,並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後跟胡雪巖商量如何說服嵇鶴齡。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巖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問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後天一早去拜嵇鶴齡,必有好音。我這齣戲得有個好配角,請你關照高升到舍間來,我用他做配角兒。”
“好!好!”王有齡也笑道,“我等着看你這齣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