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外,紫鵑打着燈籠候着。聽見竹林小道外頭傳來說話聲,並有大量的燈光閃現,她便知道是姑娘們回園子了,連忙帶着丫鬟們迎出去。
“唷,正說着顰兒身邊沒有跟人,咱們送她進去,可巧就來了……”
紫鵑本準備站在路口等候,聽見姑娘們提到她,便上前給她們行禮。
“好了,既如此,你快跟了她們去吧。”
寶釵等人與黛玉告辭,便繼續沿着大道去了。
“姑娘,夜深了,涼,披上吧。”
紫鵑等黛玉回頭轉身,便將早已準備好的斗篷給黛玉罩上。
黛玉見狀眉頭一蹙,這丫頭,還惦記着給她添這件物什呢!
卻也沒說什麼,任由紫鵑幫她把領口的繫帶繫好。
進了館,紫鵑問:“姑娘可要沐浴?”
黛玉聞言下意識想要說不用,如今已經是深秋,自然用不着每日沐浴。
昨晚回來之後,她才洗過呢。
不過念及黃昏時曾與寶玉打鬧良久,出了一身細汗,而且脖子周圍還被他塗抹了一些涎漬,雖然不算太嫌棄,想想還是洗了的好。
因把臉一紅,問紫鵑可準備了熱水。
紫鵑回說已經準備好了,在黛玉點頭之後,便讓小丫鬟去把給黛玉準備好的更換衣物拿來,自己直接領着黛玉進了浴房。
浴房就在黛玉臥房的旁邊,一間小小的屋子。
因爲黛玉體弱,紫鵑等人早已將屋子所有通風處全部封嚴實了,並且還在地上燒了一盆炭火。
而且等小丫鬟將衣物拿進來之後,紫鵑忙把房門也閂上,防止外面的冷風吹進這溫暖的小房間。
水霧繚繞中,紫鵑爲黛玉解去了渾身衣物,看着自家小姐雙手交互撫着肩頭,怯生生、慢晃晃的蹲入水中,她微微一笑。
將黛玉的一頭青絲托起置於桶外,避免被水打溼。然後拿起一張質地柔軟的帕子,站到黛玉的身後,爲她輕輕的揉拭着胳膊肩背。
溫暖的熱水浸泡着一身肌膚,黛玉舒服的淺吟一聲,忍不住靠在浴桶的邊緣,閉上眼睛任由貼心的暖婢在自己身上搓揉。
耳中雖然聽得她發起的閒話,也不大理會。
紫鵑見黛玉懶懶的不理人,便笑道:
“姑娘的肌膚越發雪膩光澤了,就像是脂玉一般,難怪寶二爺那麼喜歡呢。”
黛玉渾身一抖,睜開眼睛,以手劃撥了一下水面表示不滿,然後道:“該死,胡說八道什麼!”
終究忍不住面上燒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水汽給薰的。
紫鵑笑了笑,絲毫不將黛玉的惱怒放在心上,然後似漫不經心的道:“唉,真是沒有想到,寶二爺距離上次封伯爵纔過去一年,這就又升爵了,而且還是王爵……”
紫鵑語氣唏噓不已。
黛玉聽了便將之前的心思放下,心頭也是一嘆。
但她與紫鵑不同,她更加知道,賈寶玉這次,可不單單是升爵那麼簡單。
什麼樣的功勞和氣運,可以讓人從伯爵升到親王爵?
沒有。
寶玉或許並非真的寶玉呢,他可能是皇家的嫡傳血脈……
多年青梅竹馬的表兄或許並非她的表兄,而是皇家的人,這令她也覺得奇幻不已。
不過也無妨,只要他人沒有變,心中還是那樣最在乎她,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
他越好,她覺得越好。
紫娟低着頭,從側面將黛玉的神色看在眼中,忽道:“姑娘從來都沒有問過寶二爺麼?”
“問什麼?”
黛玉微噘着嘴,有些不耐的道。
紫娟自然而然道:“當然是問姑娘的婚事啊!
雖然之前寶二爺已經向老太太求娶姑娘,老太太也已經答應了,但是如今這麼久過去了,姑娘難道一點都不擔心?”
“我擔心什麼。”
黛玉嘴硬的說了一聲,然後又低聲道:“你這丫頭,瞎擔心什麼?總得,總得等那葉家姑娘進門之後,纔好呢……”
黛玉很不想說這個的,但是紫鵑非要逼着她想。
她如何不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
雖然沒有主動問,但是從賈寶玉以前的話中她卻留意過,賈寶玉的意思是,娶葉家小姐是沒有辦法更改的事情,只有等葉家小姐進門之後,他纔好把她正正當當的娶進門。
紫鵑見自家姑娘總算沒有太迷糊,心中略鬆口氣,然後又道:“雖說如此,到底如今寶二爺身份大不一樣了。
今兒傍晚時候寶二爺來找姑娘,姑娘就沒有和寶二爺提過,將來姑娘嫁過去,是個什麼位份?”
紫鵑壓低了聲音。
黛玉心中暗惱紫鵑“不懂事”,明明知道這個是她心中的傷痛,她偏愛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是說這些她不喜歡聽的。
因此沒理她。
紫鵑自顧自道:“寶二爺生的那樣的人品樣貌,才這個年紀便已經是王爺至尊,不說外頭的人,便說咱們家裡,丫鬟中但凡有些姿色的,誰不喜歡他,想要被他瞧上呢?
咱們家尚且如此,想來那外頭的又怎麼會差太多?
自古以來,男兒家三妻四妾極是尋常,料想寶二爺將來也是如此,甚之更有甚之。
如今寶二爺自然是極其在乎姑娘的,但是這個世道,光有男兒家的寵愛是站不住腳的,還得有位份!
姑娘難道忘了三姑娘她娘了麼,不就是因爲位份太低,所以哪怕老爺捨不得,如今也被趕出府去了?”
紫鵑的話,叫黛玉臉上一陣青,又一陣白。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她也知道,紫鵑並沒有胡說。
府裡誰都知道趙姨娘是很得賈政寵愛的,但是卻因爲老太太和太太的原因,她在府裡一直很不得意,如今更是被趕出去,老太太親口吩咐,絕對不許她再進府。
她自然不會拿她和趙姨娘那樣粗淺的蠢婦相比,但是,趙姨娘的經歷,卻是這個時代妾室、偏房的一個縮影。
但是那又如何,誰不知道偏房在正室面前是低人一等的?
就算不願,難道還叫她去與那葉家姑娘爭嗎?
怎麼爭的過,黛玉心中想起那人的姑姑,皇宮深處那位母儀天下,端麗至極的皇后娘娘。
之前只不過是因爲自己被許給寶玉,在其面前便已然心虛不已,窘態迭出,要是再生出那等“不臣”之心,只怕再被她看一眼,她都要羞憤至死了。
心中羞臊,惱怒,黛玉便在桶內挪動了一下,坐到側方去,擡頭瞪着紫鵑:“你這死丫頭,到底想說什麼就直說,別在這裡繞彎子。”
紫鵑情知黛玉不耐了,終於說出自己的真正意圖:“我聽旁人說,凡是王爺,都可以封一位側妃娘娘的。
姑娘難道忘了,上一回王家大小姐出嫁,不就是嫁給王爺當側妃了嗎?
當時京城都傳開了,連咱們家裡都天天聽得這個消息。
王家大小姐出嫁那日,聽說排場可大了,連皇帝和皇后娘娘都親自去給她主婚……”
黛玉別過頭,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冷幽幽的道:“那又如何……”
紫鵑恨鐵不成鋼的道:“姑娘怎麼這麼糊塗?如今寶二爺也是王爺了,他肯定也是可以設立側妃之位的呀!
姑娘難道就一點也不在意?
雖然側妃肯定還是位在王妃之下,但是,至少也是極高的位份了。
若是姑娘做了寶二爺的側妃,將來自然也沒有人敢輕視姑娘!”
黛玉不說話了。
她不是不知道這些,不,她甚至比紫鵑懂的更多!
她心中是矛盾的,出自本性她是有些討厭去算計謀取這些東西的,但是,偶然的時候,她卻還是會在意。
只是不論如何她都沒有升起過詢問賈寶玉的心思。
因爲那樣顯得很俗,似乎,她喜歡的並非寶玉的人,而是如同那些俗人一樣,喜歡他的身份地位似的。
而且她覺得,只要賈寶玉真心喜歡她,該她的,賈寶玉自然會給她。
若是不給她,自然代表他不那麼喜歡她……
既喜歡她,那些東西不用她去爭。
既不喜歡她,那些東西,爭來何用?
但是這些想法,黛玉是沒有辦法與紫鵑分辨的,紫鵑理解不了。
紫鵑確實不太理解黛玉的心思,但是作爲服侍了黛玉多年的人,在姑娘沒有旁的長輩在身邊的時候,她覺得有些話她必須要提醒。
“姑娘可不要現在不在意,將來吃虧了才後悔。
姑娘覺得現在寶二爺心裡一心一意都是姑娘,所以有恃無恐,但是姑娘別忘了那葉家小姐是如何搶走寶二爺的正妻之位的?
就算寶二爺待姑娘始終如一,將來若是再出一個像葉家姑娘那樣的人,橫空出現,把那個位置奪去了,那又該如何?
姑娘已經忍讓了一次,難道以後次次都要忍讓?那姑娘又把自己放到哪兒去了呢?”
心中本來不想再聽紫鵑叨叨的黛玉,聞言卻是如醍醐灌頂一般,直接怔住。
是呀,前車之鑑,後車之師。
當初寶玉還沒有這麼耀眼的時候,就有什麼太師、太上皇之類的給他指婚。
要是將來,再有別的什麼王公貴族看中他,要與他聯姻,那時,他又該當如何?拒絕?
黛玉並非天真不知凡俗之人,她如何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間,越是尊貴的人,婚姻大事越是不能自主,因爲他們的婚姻,是大族之間用來締結紐帶的重要籌碼。
謂之聯姻。
其實寶玉和葉家也就是聯姻了。
若非知道寶玉當初也是身不由己,就算再喜歡他,她又豈會那般輕易的妥協?
就算他有本事,除了太上皇之後他都能拒絕,那麼,還有寶姐姐呢?
寶姐姐她娘,以前可是想要送寶姐姐進宮當貴人的,現在這樣的情況,她們自然不會放過的了……
“姑娘?”
紫鵑見黛玉呆愣住,有些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話說過了,惹急了她。
黛玉回頭望着她,眼中神色聚集,忽然露出惱色:“就你聰明,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要管。我知道了,你定是怕我以後在他家裡沒有地位,帶累了你這丫頭也沒有地位,所以纔來勸我!”
黛玉似乎真的惱了,她撐着身子從已經開始有些涼的桶裡站起來。
“嘩啦~~”
黛玉身上帶起的水波迅速回落桶裡,露出黛玉那光潔無暇的肌膚。
連紫鵑都看住了,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
姑娘本來就美的和精靈一樣,此時這般舉動,更是深切貼合了出水芙蓉一詞。
些微水珠掛在她泡的粉紅、無瑕的嬌軀之上,生出朦朧夢幻之美。這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麗,令人不敢直接以目視。
紫鵑忽然想到,姑娘這樣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的人兒,哪個男兒家得到不得緊緊的捧在手心裡?
或許,是自己多慮了……
黛玉見紫鵑居然一副“色授魂與”的樣子,羞罵道:“還看!還不把衣裳拿過來,你想要凍死我不成!”
紫鵑露出笑容,扶黛玉出來,然後用早備好的毛巾與黛玉擦淨身子,再慢慢穿上滿身的羅裳,扶她回房休息。
……
怡紅院內。
賈寶玉拉着香菱從廊前走過,直接鑽進浴室,外頭的丫鬟看見,也只是低着頭裝作沒有瞧見的樣子,“專心”做事。
二爺寵愛香菱是大家都知道的,乖乖,聽說二爺每晚都要摟着香菱睡,不然二爺就睡不着覺。美其名曰是暖牀。
雖然有人羨慕,也有人詆譭,但是,沒有人敢因此對香菱出言不遜。
以前,寶二爺的奶母就因爲在寶二爺的屋裡挑事,還罵香菱,結果寶二爺一怒,連奶母都打個半死攆出去了(其實是賈母下令打的)……
有這樣的例子在前面,誰還敢不服?
倒真是有一個人不服。
晴雯就是不服。
分明今兒該她服侍二爺,可是二爺連問都不問她一聲,就把香菱給拖進來了!
怎麼,是嫌她服侍的不如香菱好了?
心中有不爽,晴雯給賈寶玉解衣之時都是微微噘着嘴兒的。
哼,虧她還給二爺安排了好事呢,既然如此,纔不能便宜他,等會就叫檀雲丫頭不用進來了!
“呀,爺你這裡怎麼了,怎麼有一個大拇指大的疤呢?”
蹲下給賈寶玉除去褲子的晴雯,忽然看見賈寶玉的小腿肚子上有一塊灰痕,起初她還以爲是沾了什麼,摸了一下才知道是疤,頓時大叫出來。
二爺她是服侍透了的,全身上下哪裡她沒見過?
二爺的腿健壯秀美,輪廓流暢,很完美的,何時長了一塊疤?
香菱聽見聲響,也趕忙蹲下瞧看。
賈寶玉側過腿低頭看了一眼,笑道:“沒事,之前不小心受了一點小傷,已經好了。”
太上皇遇刺那一日,他小腿確實中過一箭,但是因爲沒傷到筋骨,加上他強大的恢復力,傷口早就癒合了。
“啊,受傷了啊?我去給爺拿傷藥!”
家裡是有常備塗抹創傷的藥膏的,晴雯便要起身去拿。
“不用!”賈寶玉覺得不需要,便伸手按住晴雯的腦袋。
晴雯本來是猛然起身,被這麼一按,差點覺得自己脖子都斷了,忍不住擡頭憤憤的看着賈寶玉。
殊不知,賈寶玉已經被她們去了裝備,此時兩個美俾都蹲在她面前,如此情況便已經夠令人把持不住的了,還經得住晴雯如此仰望?
看着晴雯的臉,賈寶玉鬼使神差的向前挪了一步,並挺了挺身。
晴雯正在用眼神申討賈寶玉弄疼她,冷不防他如此,美目中瞳孔猛然張大,忽然狠狠推開賈寶玉,就像是被猛獸咬了一口,連滾帶爬的起身,抹了一把嘴臉,抿着嘴脣就往地上連啐了三口。
“呸呸呸……”
然後,一張火燒雲一般的臉蛋,怒目圓瞪。
賈寶玉被她推得差點撞到浴桶上,幸好香菱忠心,及時用身子撐住他。
於是賈寶玉也惱道:“晴雯小妮子,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連我都敢推?反了你了……”
晴雯爭鋒相對,惱怒道:“啐,誰叫你那樣侮辱人的!”
“那叫侮辱?”
賈寶玉幾乎是跳着腳的反問,然後一指香菱,道:“你問問她,那叫侮辱人?”
香菱羞的低了頭。
晴雯再啐一口,情不自禁的低頭望了一眼賈寶玉,俏臉一紅。然後也知道比無恥是比不過自家爺的,因此一扔帕子,道:“爺既然不稀罕我服侍,那我回去睡覺去了,你讓香菱服侍你吧。”
說完就要撂挑子。
賈寶玉豈能任她肆意妄爲,在她還沒到房門前的時候,兩個健步上前,一把將她撈起來,走回去,“噗通”一聲,就將她掙扎尖叫的身子扔進了寬大的浴桶中。
晴雯搶了一口水,好容易扒着桶邊站起來,正要開罵,就見賈寶玉也跨步進來。
她這時才真的慫了,縮着脖子退坐邊緣,雙手抱胸道:“好二爺,饒了我吧,我衣服還沒脫呢,都打溼了,好重啊……”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