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才選鳳藻宮
卻說寶玉幾日不見秦鍾,心下自是想念,打發人拾掇了外書房,便想着約秦鍾讀夜書。
轉頭兒便被賈母與王夫人一併阻攔下來。王熙鳳前回雖說的委婉、隱晦,可賈母人老成精,王夫人又最是記掛寶玉,暗地裡尋了那日的婆子掃聽過,哪裡還不知當日情形?
賈母先前見秦鍾顏色好,只是心生親近,這會子心下慪得不行!再如何顏色好,可莫要把自家的寶玉帶壞了!
與小尼姑無媒苟合也就罷了,偏生還趕在親姐姐的喪期裡,這般不知禮法的東西,哪兒配再進榮國府的大門?因是早就吩咐過下人,不許那鍾哥兒再來!
寶玉鬧騰,賈母只哄着他,說那秦鍾風寒未好,這會子還病着,不便來家中。王夫人更是打發了李貴假模假式的去秦家瞧了瞧,回來果然說秦鍾還病着,刻下不敢出門兒,寶玉這才平息下來。
實則那李貴只是出府兜轉了一圈兒,又哪裡去了秦家?
卻不料一語成讖,那秦鍾自回返家中,果然纏綿病榻,一直不曾轉好,更不敢輕易出門兒。
誰知那智能兒這幾日逃進城中,找到秦鍾家,被那秦業發覺,待逼問出內情,秦業頓時大怒不已,非但趕走了智能兒,還將病榻上的秦鍾打了一頓。過後秦業舊病復發,延醫問藥不見好轉,下人眼見父子二人俱不成事,緊忙報與寧國府。
賈珍念及姻親,到底打發了管事兒的幫着支應,奈何秦業卻不見好轉。
賈政生辰將近,闔府上下忙碌起來,此時已是冬月,王熙鳳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那暖棚的營生終於要見回頭錢了!來旺昨兒回來便私下稟報了,說第一批果蔬大抵能採摘了,只待採摘之後一併送到京師裡發賣。
這會子豬肉大抵三十五文一斤,牛肉明面兒上二十五文,實則大抵在八十文上下,那一斤綠葉子菜如今外頭叫價百文,比牛肉還貴!只比溫湯菜略略便宜了些許。
李貴稟報,儉四爺親自定下的價錢,菠菜三十文,小油菜四十文,豇豆不過四十五文,直聽得王熙鳳心顫不已,連連追問一番,直到確定非但不虧本,還有不少賺頭,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只盼着這暖棚營生果然能賺些銀子,好歹這一冬分潤所得先將那典當了的嫁妝贖買回來。
這日下晌,幾個姑娘、媳婦一併去到榮慶堂,陪着老太太說着話兒。說過幾句,隨即提起明日政老爺生辰來。
轉過天來便是賈敬生辰,雖是整生日,理應大辦的,奈何前些時日寧國府發引,親朋故舊早就來過一遭了,此番再邀親友,只怕會惹得旁人心中厭嫌,因是賈母便做了主,只讓兩府丁口齊聚,打算關起門來熱鬧一場。
王夫人、邢夫人並無二話,只道一切全憑老太太做主。賈母頷首,正要打發衆人散去,珠哥兒媳婦李紈上前求肯道:“老太太,孫媳婦兒卻有個事兒,不知當不當提。”
“珠哥兒媳婦有話說就是了。”
李紈便道:“我那兄弟這些時日爲蘭哥兒物色了個實學西席,也不曾與我言說,便將人接到了家中。孫媳婦想着,總是儉兄弟一番心意,不好推拒了;再有孫媳婦自打擔了王府的差事,每日家短了看顧,這蘭哥兒愈發不成器了。孫媳婦便想着,到他舅舅府上,總會收收心,也好用心攻讀。”
賈母頷首笑道:“這是好事兒啊,怎地不將先生請到咱們府裡來?”
李紈便道:“老太太也知,蘭哥兒年歲還小……並無外書房的。那先生到得家中,總不好在內宅胡亂走動。”
賈母恍然,道:“是我想差了。”轉頭看向王夫人:“媳婦兒怎麼看?”
王夫人捻動佛珠道:“蘭哥兒年歲還小,再說私學就在家門口,再請了西席是不是欠妥?我看莫不如過兩年再說?”
李紈暗暗攥緊帕子,就知此事不會那般容易。正待此時,王熙鳳卻笑道:“太太這話怕是晚了,儉兄弟將人都請了去,哪兒好再打發了?我看啊,先讓蘭哥兒收收心也好。過些時日且看,若果然長進了,那便一切都好;若不長進,咱們再說旁的?”
王夫人剜了王熙鳳一眼,王熙鳳卻不往她這邊廂觀量,此時就聽賈母說道:“還是鳳哥兒考量的周道,那就這般,先讓蘭哥兒學着吧。鳳哥兒,回頭兒給蘭哥兒配兩個小廝,每日家準備了車馬。”
王熙鳳就笑道:“老太太前頭還說我周詳,你們大家瞧瞧,論周詳誰又比得過老太太?”
一時間榮慶堂中歡聲笑語,算是將此事定下。李紈心下暗暗感激不已,待散去時,特意多停留了須臾,瞧見鳳姐兒往外走這纔跟了出來。
妯娌兩個一路說着話,臨到鳳姐兒院兒前,李紈這才道:“方纔多謝你啦。”
王熙鳳一雙鳳眸乜斜,滿臉笑意道:“蘭哥兒上進可是好事兒,我不過是照實了說罷了,又哪裡要謝不謝的?”頓了頓,又道:“說來我這心下還頗爲豔羨大嫂子呢。”
“豔羨我?”李紈納罕道:“這是打哪兒說起啊?”
王熙鳳就道:“不說蘭哥兒懂事兒,單是儉兄弟,這天下又有幾人能比得上的?不像我那哥哥……”前些時日王仁南下金陵,王熙鳳自是備下的土儀帶與父母,轉頭兒王仁支支吾吾,到底從王熙鳳這兒摳出二百兩銀子來。
這二百兩銀子還是從旁處挪用的,王熙鳳還不知如何填補虧空呢,就盼着那暖棚營生趕快進賬。
“罷了,不提這些,總之咱們妯娌兩個往後長着呢。我啊,可是拿大嫂子當親姐姐相處的。”
李紈情知王熙鳳這般待自己,一準兒是因着李惟儉。當即心下五味雜陳,想那儉兄弟不曾入京前,王熙鳳何時與自己這般和顏悅色的說過體己話兒?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到得榮國府,爹孃再也幫襯不上,不料轉頭兒卻得了親弟弟一般的李惟儉照料。
李紈心中既動容,又覺好笑……誰承想當日那小小的人兒,這般年歲就有了如此能爲?
與王熙鳳辭別,李紈到得家中,見賈蘭正規規矩矩等着她回來用晚飯,當即耳提面命,好一番叮囑,最後還紅了眼圈兒,道:“你舅舅待伱如此盡心,往後你若是不孝順,休怪我這當孃的不認你!”
賈蘭唬得莫名其妙,只得趕忙下跪,再三保證聽舅舅的話,這纔將此事揭過。
轉過天來,正是賈政五十整壽。
李惟儉過了午時這才提着禮物到了榮國府。管家賴大親自迎了,將李惟儉送到儀門前。早有婆子到內中知會,正巧王熙鳳就在左近,乾脆親自迎到了儀門前。
李惟儉納罕道:“我又不是三年五載不登一次門的稀客,二嫂子何至於如此啊?”
王熙鳳笑嗔道:“這話兒說的,儉兄弟可是貴客,須得全了禮數纔是。你二哥不在家中,可不就得我來迎了?”
李惟儉與其並肩而行,笑着道:“前兩日得了信兒,二哥怕是要回來了吧?”
李惟儉得了香菱的信兒,王熙鳳卻沒收到賈璉的信兒,因是納罕着追問兩嘴,這才蹙眉道:“二爺是真把自己當爺了,行至如何,只打發了下人回來知會一聲兒,旁的信箋一概全無。真真兒是氣死個人。”
說話間過了垂花門,大丫鬟鴛鴦報信兒,李惟儉與王熙鳳一道兒入得榮慶堂裡,方纔轉過屏風,賈母便嗔道:“怎麼還勞動儉哥兒了?前些時日沒少勞動儉哥兒,我與老爺商議過,這生兒只關起門來過就是了。”
李惟儉上前見禮,笑着道:“老太太這話可是不將晚輩當做親戚了。”
賈母大笑,指點着李惟儉道:“這儉哥兒能爲越大,脾氣也越大,如今倒挑起我的不是了。”
王熙鳳道:“可不就是老祖宗說錯了話?這親戚也講究個遠近親疏,儉哥兒這般的,老祖宗可不就得當做自家晚輩?”
“好好好,鳳辣子這張嘴不饒人,都是我的不是,我給儉哥兒道惱啦。”
一說一笑,賈母趕忙請李惟儉落座。今時不同往日,這內中雖都是女眷,邢夫人、王夫人還算長輩,可李惟儉依舊落座右側上首,離着賈母極近。
這會子三春、寶釵還在教養嬤嬤處訓導,還不曾到來,內中女眷除了邢夫人、王夫人,竟還有東府的尤氏。
李惟儉心下怪異,秦可卿喪期四十九天,尤氏始終不曾露面,只道是胃病犯了。什麼胃病能連着犯四十九日?這也就罷了,怎地喪事辦完這尤氏就又拋頭露面了?
李惟儉面上不顯聲色,陪着賈母言語一陣兒,那邊廂教養嬤嬤處散了,三春並寶釵一衆鶯鶯燕燕蜂擁而至,內中頓時熱鬧起來。
多日不見,二姐姐一如往昔,只敢偷眼掃量李惟儉。她心下也知,今日是政老爺生辰,二人只怕不能私下相會;寶姐姐鼻觀口、口觀心,只湊趣言語幾句,卻並不多說。
她倒是不曾死心,奈何自打李惟儉搬出去,又嚇走了薛蟠,寶姐姐便是再有心思也見不着李惟儉,因是便只能暫且將心思壓下。
過了未時,老爺賈政回府,賈母便張羅起宴席來。因只是兩府小聚,並無旁的親戚,這宴席便擺在榮慶堂裡。
依舊是中間隔了屏風,女眷在一邊兒,李惟儉等自是在另一邊兒。其間其樂融融,紛紛恭賀賈政生辰。便是賈蓉也滿面笑意,唯獨賈珍愁苦萬分,好似還不曾從喪事中走出來。
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
嚇得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啓中門跪接。
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
一干人等起了身,賈赦連忙上前攀扯,問道:“夏太監,這聖人宣我兄弟入朝……到底所爲何事啊?”
夏守忠笑而不答,只道:“賈將軍何必多問?待賈副郎去了自知。”
“這……”賈赦連忙給賈政使眼色,示意遞紅包。
此時李惟儉上前笑道:“夏太監一向可好?”
那夏守忠這才瞧見來人是李惟儉,趕忙笑着躬身拱手:“誒唷,是我眼拙了,竟不曾瞧見李爵爺,罪過罪過。”
李惟儉上前便道:“夏太監,這旨意忽來,府中上下忐忑,煩請多少透露一二,如此府中也好酌情預備。”
夏守忠可以隨口打發了賈赦,卻哪裡敢開罪李惟儉?誰不知此人炙手可熱,乃是聖人面前的紅人兒?
夏守忠略略蹙眉,扯着李惟儉到得一旁,低聲耳語幾句,隨即拱手連連:“聖人不準外傳,還望李爵爺守口如瓶,體諒一二。”
李惟儉謝過夏守忠,轉頭衝着賈赦使眼色,後者趕忙上前塞了二百兩銀票。那夏太監也不及吃茶,得了紅包便乘馬去了。
人一走,大老爺賈赦趕忙湊過來問道:“賢侄啊,這聖人召見到底是何事?”
李惟儉笑道:“好事兒,大姑娘有動靜了。”
“啊?”
此言一出,頓時闔府亂成一鍋粥。入宮十來年,大姑娘元春總算是有動靜了!
賈政連忙換了朝服,去往朝中自是不提。榮國府上下歡喜異常,衆人齊聚榮慶堂裡,王熙鳳、李紈等紛紛朝着賈母道喜,賈母不禁感嘆道:“苦了大姑娘了,十來年可算是有了動靜兒!”
那王夫人更是喜極而泣,攬着寶玉哭個不停。隨即說道:“只說是好事兒,前回剛封了昭儀,這回封個嬪哪兒不是了?”
王熙鳳就道:“這卻不好說了,若只是尋常的嬪,又哪裡用得着這般大張旗鼓的?說不得啊,寶兄弟往後就做了國舅了!”
王熙鳳此言極得王夫人心思,嘴上雖連連推卻,面上卻笑得花團錦簇。內宅婦人本就掛念,大老爺賈赦也不是沉穩的性子,因是不住的打發人去掃聽。
壽宴辦不成了,李惟儉本道要回返自家,卻被賈母扯着不讓走,只得留在榮慶堂裡作陪。
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 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詳。
賴大稟道:“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裡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爲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着太太們去謝恩。”
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喜出望外。這回直接越過嬪,封了妃子!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歡聲笑語中,唯獨李惟儉神色恬淡。這會子王熙鳳忙着佈置家中,以恭迎加封聖旨,是以送李惟儉出府的是李紈。
姐弟二人說過西席的事兒,出得穿堂,眼見就要過大廳到內儀門前,李紈觀量李惟儉神色,便問道:“儉哥兒,可是有什麼不妥的?”
李惟儉略略頓足,說道:“與大姐姐、蘭哥兒無關,只是這大姑娘忽而得封……大姐姐,政老爺與東宮有往來?”
李紈蹙眉道:“這外間的事兒,都是大老爺與老爺操持着,我不過偶爾聽聞過一嘴。聽聞是大姑娘一直沒動靜兒,東府的珍大哥牽了線,這才與東宮走動起來。”頓了頓,忙問:“可是不妥?”
李惟儉搖了搖頭,沒言語。
不妥?簡直是大大的不妥!
自家閨女封了妃,叩謝天恩之後立馬轉道去東宮,這讓聖人如何做想?莫非賈政以爲元春封妃是東宮出的力不成?
賈家文字輩這一代,那賈敬如何不得而知,單看賈赦、賈政,簡直愚不可及!若安安分分守着家業也就罷了,偏生還要結交東宮。只怕賈家想着前一回下錯注,蝕了本兒,這回總要再下一注,連本帶利都賺回來?
這可真真兒是取死之道啊!十年前的舊事聖人可還記着呢,賈家這會子又來一遭,想不死都難了!
只是這些話沒法兒與大姐姐說,只盼着來日賈家敗了,不牽扯到大姐姐與外甥賈蘭就好。
因是李惟儉便道:“罷了,許是我多心了。大姐姐回吧,明兒記得送蘭哥兒過來。”
李惟儉快步而去,李紈蹙眉眺望良久,這才轉身回返。李惟儉方纔所言不盡不實,李紈又哪裡聽不出來?只是這外間的事兒,她實在說不上嘴,更不知其間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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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兩日,元春才選鳳藻宮,賈家自是賓客盈門,親朋故舊紛紛道賀不提,那四王八公或是親來,或是打發內眷、子弟也來道賀。
榮國府上下言笑鼎沸,便是素來‘苛責’的二奶奶王熙鳳也多了笑模樣,尋到錯漏不過略略叱責幾句,並不如何計較。
偏生寶玉心中懨懨,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衆人嘲他越發呆了。
這日先聽聞秦鍾之父秦業撒手人寰,又知那秦鍾因氣死老父,心中悔恨不已,因是又多了許多症狀。寶玉心中實在掛念,到底求着奶兄弟李貴,瞞着家中去探望了一遭。
回返之後更是懨懨,只覺秦鍾怕是命不久矣。這會子偏生有人來報喜,說是賈璉與黛玉明日便到家中。寶玉頓時來了精神,連忙細問內情。
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後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
正當時,又有人來報與賈母,說是李惟儉得了差遣,不日便要押運糧草趕赴青海。寶玉頓時愈發歡喜,一衆兄弟姊妹中,寶玉獨不喜李惟儉。蓋因往日說嘴,或有勸說上進之語,不拘寶姐姐還是王夫人,總會提及李惟儉。
有這般人物比照着,寶玉又哪裡會自在?這下子可好,林妹妹回來了,那李惟儉又去了,如此豈不快哉?
當下寶玉三不五時追問林妹妹何時到家,惹得衆人嗤笑連連自是不提。
卻說李家宅第,李惟儉早一步得了信兒,說是黛玉一行眼看便到了津門,算算腳程這兩日便能抵京。
這信箋依舊是香菱所書,其上字跡娟秀,言辭平實,詳細記錄了揚州、姑蘇種種。林如海歿於王事,朝廷自有哀榮賜下。
因着林家人在一旁虎視眈眈,是以賈璉主持喪事極盡奢華,大肆操辦一番,任林家挑不出理來,這才攜黛玉一道兒回京。
恩師嚴希堯到任揚州時,黛玉業已回返姑蘇,可惜緣慳一面不曾見過。老師雖不在,可李惟儉今非昔比,消息依舊靈通。
此番賈雨村入京候缺,乃是王子騰極力保舉之故,李惟儉自是極爲納罕,心下暗忖,莫非賈雨村投靠了王子騰不成?
轉頭兒與曹允升等宴飲時才知,敢情金陵王家仗着王子騰,多有不法之事。又因海貿營生與金陵府多有糾紛,那賈雨村引而不發,王子騰生怕拖累自身,這纔想了個騰籠換鳥之策,乾脆保舉了賈雨村做京官兒去吧。
李惟儉探知內情,頓時對那賈雨村又警醒了幾分。此人爲官之道愈發嫺熟,爲了升官兒什麼手段都能用出來,簡直丁點麪皮也不要。且待曾經的恩人也棄之不顧,比老師嚴希堯還要冷血幾分。
且老師這會子南下辦差,賈雨村此番入京品級總要往上提一提,若留在京中,說不得就會佔了老師的位置……
罷了,自己眼看便要遠赴青海,這等事兒着急也無用,只能留待回來再說了。倒是林妹妹……
李惟儉想起黛玉來,算算此前一別,又是數月不曾見,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出征在即,臨行前總要見上一面。
思量罷,李惟儉交代傅秋芳一聲,乾脆領着丁家兄弟騎馬而出。先行去到外城蒸汽機廠子,將那速射箭匣盡數裝在大車上,隨即浩浩蕩蕩往通州而去。
這些時日李惟儉親自督造,那速射箭匣足足造了一千餘,可惜啓程在即,怕是不能給關外兵盡數換裝了。
那三千關外兵便駐紮在通州左近,李惟儉打着給關外兵換裝的名義,說不得便能撞見黛玉一行。
路上不再贅言,四輛大車將速射箭匣送進大營裡,惹得部總程噩等極爲驚奇,紛紛套上速射箭匣張弓搭箭,隨即讚歎不已。
李惟儉心思不在此處,只略略說過幾句話,便推說另有要事,緊忙便往通州城中而去。
待入得城中,李惟儉停在街面上,將丁家兄弟散出去四下掃聽,過得半晌,那丁如峰率先回返,喜道:“老爺,掃聽到了,賈知府一個時辰前入住了驛館。聽說隨行人等極多,料想晴雯等也在其中。”
李惟儉長出了口氣,笑道:“走,那咱們今兒也在驛館將就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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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琇瑩踩在桌案上,將房樑上的灰網掃落。下頭的紫鵑便道:“這驛館也是,人來人往的也不知好生灑掃了。”
正巧晴雯這會子端了熱騰騰的羊奶行將進來,聞言就道:“只怕正是因着人來人往,纔不得空灑掃吧。”兩步到得端坐牀榻上的黛玉跟前兒,晴雯便道:“林姑娘且將就一晚,明兒到了京師就好了。我方纔託了璉二爺身邊兒的隆兒,自外頭買了些羊奶來。怕林姑娘嫌羶,又加了蜂蜜、雪梨熬煮了,快趁熱嚐嚐合不合口。”
黛玉感念,接過碗來道:“難爲你有心了。”
晴雯就笑道:“林姑娘又何必與我見外?”
黛玉嬌嗔着白了其一眼,卻並不反駁。調羹盛起,略略品嚐,雖還有羶味,卻不難入口。黛玉心下暗忖,多虧了儉四哥留下的三個丫鬟,尤其是這晴雯,雖不仔細,卻事事搶在頭裡,這些時日她被照料得極好。
父親林如海過世,黛玉回返姑蘇,那會子食不下咽,還是晴雯掃聽一番,請了個名叫邢岫煙的姑娘來家中待了兩月,每日家換着花樣整治吃食,黛玉這纔不曾繼續瘦弱下去。
非但如此,儉四哥此前與晴雯留了不少銀錢,那晴雯也不是個吝嗇的,這四、五個月,銀錢流水一般花用出去,卻從不與黛玉計較。
黛玉心下略略彆扭,想着貼補一些,每每便被晴雯‘打趣’兩句,偏生每回這般言語,都讓黛玉啞口無言。
是啊,父親做了主,她撕了婚書,遺表呈在聖人面前,遲早這婚事都是要落定的。晴雯等又是儉四哥身邊兒的貼身丫鬟,可不就都是一家人?也無怪晴雯、香菱與琇瑩,都當她是主母一般伺候了。
父親剛去世時,黛玉自是傷心無比,可多了幾個丫鬟周全伺候,身子骨反倒好了一些。到如今,悲傷留存心中,黛玉日漸開朗,每日偶爾也能與丫鬟們說說頑笑,這身子骨倒是愈發爽利了。
至於家業,除去林如海託人兌換的水泥務股子,便只有幾箱子書籍了。旁的浮財,盡數兌換了金銀、銀票,一道兒送入榮國府中。
林如海囑咐過黛玉,莫要計較這些錢財,只當是榮國府將黛玉養大的花用了。黛玉心下自是並不計較這些,左右儉四哥從不在意這些……呵,算算天下間比儉四哥還有錢的,還真真兒是屈指可數呢。
飲過一碗羊奶,黛玉忽而問:“甄大娘如何了?可是染了風寒?”
晴雯便道:“方纔喝了薑湯,發過了汗,這會子瞧着無大礙了。”
黛玉便囑咐道:“北地天寒地凍的,甄大娘不適應也是有的,你瞧着讓香菱增減衣物,甄大娘大病初癒,不好再着涼了。”
晴雯笑道:“林姑娘放心就是了,我回頭兒再去叮囑一番。”
黛玉方纔頷首,將空碗遞給晴雯,忽而房門推開,雪雁喜滋滋快步行了進來,道:“姑娘,你猜猜是誰來了?”
黛玉納罕道:“你這沒頭沒尾的,讓我如何猜?”
一旁的晴雯卻道:“莫不是我家儉四爺來了不成?”
雪雁連連頷首:“可不就是儉四爺!”
“啊?”
晴雯大喜,掃灰網的琇瑩更是一個跟頭自桌案上翻騰下來,落地後一把抓住雪雁:“四爺果真來了?”
“疼疼疼!”琇瑩鬆了手,雪雁這才惱道:“我這胳膊定然被你抓出檁子來!是,儉四爺來了,這會子正與璉二爺說着話兒呢。”
黛玉心中極爲欣喜,面上卻不好表現,見雪雁偷眼瞥過來,便板着臉道:“儉四哥怎會來此?”
雪雁笑道:“說是送一些物件兒去通州大營,給那勞什子關外兵換裝。”
黛玉頷首,心中略略發酸道:“原是這般。”還以爲他會特意來迎自己呢。
雪雁就笑道:“我方纔聽了幾嘴,儉四爺說明兒便要啓程押運糧草趕赴青海,隨行的便有這三千關外兵。”
“儉四哥要去青海?”黛玉頓時大驚失色。兵兇戰危的可不是頑笑,這萬一有個閃失……
便聽雪雁又道:“姑娘,我尋思着……這關外兵駐紮通州,往青海去總要路過京師纔對。儉四爺這會子來送物件兒,我看啊……只怕是奔着姑娘來的呢。”
黛玉心下了然,出征在即,儉四哥是怕來不及見她一面,方纔出此下策吧?何必呢?十冬臘月的,萬一染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當下黛玉心中既熨帖動容,又有些嗔惱,更多的則是期盼,想着自己與儉四哥總會見上一面兒吧?
正待此時,外間傳來賈璉的聲音:“林妹妹可曾歇息了?”
晴雯忙道:“不曾呢。”
就聽賈璉道:“正好,快來瞧瞧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