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話音落下,賈璉心下並不在意。不過每歲幾百兩銀子,值當什麼?賈政方正,聞言頓時笑着讚道:“探丫頭不錯,各安其事又各得其利,可謂一舉三得。如此方纔爲長久持家之道。”
頓了頓,又道:“說來探丫頭擅儉省,鳳丫頭擅開源,若家中兩人通力合作,說不得要不了幾年情勢便爲之一轉。再者,這旱災連綿兩年,總不能來年還要鬧旱災吧?”
邢夫人暗自嗤笑一聲,說道:“老爺說探丫頭儉省是沒錯兒,可鳳丫頭哪裡擅營生了?不過是託了儉哥兒的福,得了其提攜,這才賺了些銀錢。若真個兒論起來,只怕是比不得探丫頭。”
有些話邢夫人沒說,鳳姐兒再如何擅經營,那賺的銀錢都做了自個兒體己,何曾拿出來給公中開銷了?
賈政聞言不知如何作答,扭頭看賈璉,卻見賈璉哈欠連天,顯是疲乏不已。
此時就聽邢夫人進言道:“如今家中人口滋生,單是那灑掃的差事,往年不過兩個婆子便能料理,如今拖家帶口十來人,每人掄幾下掃帚,餘下光景吃酒賭錢,反倒壞了家中風氣。若依着我,不若將家中多餘僕役、婢女遣散了。隔壁伯府十幾口主子,也不過百多號下人,咱們家上下數百僕役,實在太多了些。”
賈政道:“大太太所言有理,早先我便擔憂家中人口滋生,奈何老太太在世時體恤下人不易,這纔始終不得成行。如今老太太既去,爲往後計較,那些多餘的僕婦還是遣散了吧。”
邢夫人心下得意,又看向賈璉道:“璉兒怎麼說?”
賈璉這會子犯了癮,正渾身難受呢,聞言不迭頷首:“大太太所言有理。”
邢夫人打蛇隨棍上,緊忙道:“若我說,不單是下頭的僕婦,各處管事兒的也須得換一換。”
賈政聞言蹙眉不已,道:“這是什麼道理?”
邢夫人道:“老爺莫非忘了賴家之事?當日賴大、賴升分管寧榮二府,大老爺自賴嬤嬤家中抄撿了多少銀錢?那會子大老爺便說,賴家能上下其手,只怕旁的管事兒的也不乾淨,錯非老太太攔着,大老爺還要往下抄撿呢。”
“這——”賈政心存疑慮,總覺此舉有失寬厚。
邢夫人見此又進言道:“老太太在時,咱們家素來對下人寬厚,月例銀子不少,逢年過節又另有賞賜,便是這般也養出了賴家那起子白眼狼來。有賴家一個,只怕後頭不知尊卑的奴才還不知有多少。”
這會子賈璉聞言來了精神頭,他情知當日大老爺可是沒少從賴家抄撿,旁的不說,單是賴家的宅子就值不少銀錢。如今公中虧空,抄撿了那幾個貪瀆的奴才,正好填補一番。
因是趕忙附和道:“二叔,大太太說的對啊!如今咱們都過不下去,哪有讓下頭奴才諮情恰意的?”
賈政想起近來家中奴僕愈發不像話,到底鬆了口道:“是該好生治一治了,我看不妨讓鳳姐兒查一查?”
邢夫人哪裡肯讓鳳姐兒插手,趕忙道:“鳳丫頭操辦喪事,合該好生歇歇。有我跟璉兒查辦,保準妥帖。”
賈政一琢磨也是,便應承下來。
得了賈政應允,邢夫人與賈璉轉天便動作起來,一邊廂清查賬目,一邊廂覈算家中丁口,一時間每日都有丫鬟、婆子、僕役捲了包裹怨聲載道離了榮國府。
李惟儉聞聽榮國府動作,頓時蹙眉不已。恰寡嬸劉氏待李紋、李綺兩姊妹回門兒後,再也不願留在伯府,一直吵嚷着要回返金陵。
京師地處北地,冬日裡乾燥寒涼,劉氏實在遭受不住。李惟儉與黛玉勸說幾回,眼見勸說不得,只得應允。
當下定了啓程之日,隨即李紈便與得了信兒的鳳姐兒前來送行。
一干人聚在東路院言說不停,待散去時李惟儉方纔得空湊近鳳姐兒,低聲說道:“怎麼如今變成大太太掌家了?我瞧着這幾日大太太折騰着四下攆人、盤賬,只怕沒安好心啊。”
鳳姐兒渾不在意道:“她想掌家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太太過世,她自覺府中女眷她最大,可不就要冒頭?有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且讓她折騰幾日。她那性子,但凡管了賬目,好比老鼠進了米倉,待來日對不上賬目,我自有話要說。”
李惟儉一琢磨也是,兀自有些不放心道:“小心無大錯,賬目也就罷了,各處的人手須得盯緊了,防着大太太利令智昏。”
鳳姐兒白了其一眼,道:“難爲你還想着我……”頓了頓,拉開與前頭丫鬟的距離,鳳姐兒低聲道:“過幾日我往莊子上去一回。”
李惟儉面上不動聲色,只點頭道:“我知道了。”
鳳姐兒便知過幾日李惟儉準去,心下熨帖之餘又有些遺憾。可惜那遭瘟的璉二得了髒病,從此不近女色……錯非如此,說不得下一胎一準能生個男孩兒呢。
轉眼過得幾日,這日邢夫人坐在議事廳,查辦奴才以往之營私貪弊,又邀了丁憂的賈政一道兒審理,林之孝、王善保家的等聽從分派,傳齊小廝屋裡屋外站着,所有閒雜奴僕不得擅入,只在廳外靜候。
忽聽有人來報,說俞祿、張財、趙嬤嬤同他的兩個兒子進來了。賈政、邢夫人便道:“叫他們進來罷。”五位便進來施禮。
賈政道:“此事可大可小,然關乎主僕之需用營生,倘若個個都爲自個兒謀私財、貪便利,你們倒舒坦了,衆人就活該餓死嗎?
再則,主子每日飲食用度也捉襟見肘了,你們過的諮情恰意,就那幾個人罷了,也不知你們怎麼這般稀罕高貴,要比別人的命好些,你們富不富對主子又有何益?
我包庇着你們也沒個理兒,故今日一概不留情查了。俞祿張財查沒家產,蓋大觀園時趙天樑趙天棟兄弟藉着謀事濫支冒領,私斂偷挪,此番一併處罰了。你們這一班十二個到他們家查處個一清二楚!”
趙嬤嬤哆嗦着聲音道:“老爺就只知道查家產,那園子裡有犯過事無人過問的老爺也不問。老爺、大太太就是要銀子罷了,老身不服!”
賈政停了半晌,念及趙嬤嬤是家中老人,多少有些於心不忍,便道:“趙媽媽說的也在理。府中那些賭錢吃酒,偷拿拐騙,男盜女娼的事也甚爲駭目驚心,念趙媽媽不曉得實情,他的兩個兒子我看着還好,帳目多了,難免多出私餘,故只稍稍輕罰,不抄家產,只把當初多拿的銀子如數交齊就得了。”
趙嬤嬤領兩個兒子拜謝退下了,俞祿、張財掙扎着要上前評理,邢夫人一個顏色,便被奴僕拉了下去。
議事廳裡幾人頓時舒了口氣,賈政低頭品着香茗,賈璉搓手道:“不算趙家兄弟,單是那俞祿、張財便能抄撿出五千兩來,加上前頭的,公中可算充裕了。”
邢夫人暗自得意不已,這抄撿的人手都是她的人,自是少不得她那一份孝敬。黃白之物不好截留,可各類古董玩物,邢夫人這些時日沒少得。她打發王善保家的往當鋪問過,略略點算,那些物件兒少說值個兩千銀元!
只是可惜先前走漏了風聲,不少奴才早早將財貨搬到親戚家,更有甚者提前攜了傢俬逃離賈門一去無回。若不急着露出口風,說不得這一回邢夫人自個兒就能賺個五千兩體己!
心下得意,邢夫人端起茶盞乜斜一眼鳳姐兒,眼見其面色紅潤,便笑道:“鳳哥兒怎麼說?”
鳳姐兒賠笑道:“虧得大太太當家,我這做小輩的能如何說?早知大太太這般能爲,當日就合該大太太掌家。”
邢夫人聽不出揶揄之意,聞言笑着謙遜道:“這話兒說的……我到底是後進門的繼室,太太掌家是應當應分的。”
鳳姐兒心下冷笑,此番邢夫人痛下殺手,將闔府奴僕盡數得罪。清查貪瀆沒錯兒,錯在四下攆人!這家中的奴才彼此勾連,幾輩子姻親,要攆就合該盡數攆了,攆了張家卻留了張家姻親,焉知來日人家不會使壞報復?
罷了,左右這惡人都是邢夫人來做,她又何必憂心?來日報復也報復不到她頭上。
又瞥了賈璉一眼,暗忖也不知這位是如何想的,趙嬤嬤乃是他乳母,這等時候也不知迴護一番,如此豈失了人心?
正思忖着,忽又有人報:“趙姨奶奶來了。”
賈政聽了蹙眉冷哼一聲道:“準又沒好事。”
說話間便見趙姨娘昂首挺胸入內。賈政年歲不小,又要丁憂,暫無續絃之心。趙姨娘暗害了王夫人,起先忐忑了些時日,直到王夫人發引方纔安下心來。不覺暗忖,老爺年事已高,怕是並無續絃之意,如此一來這二房豈不是由她做主?
因是趙姨娘這些時日愈發抖落起來,連與賈政說話都帶了幾分頤指氣使。
這幾日邢夫人四下抄撿、攆人,家中人心惶惶,有那慌不擇路的,不免便奉上黃白之物求肯趙姨娘多多往賈政枕頭邊兒吹吹風。
趙姨娘陪嫁丫頭出身,幾輩子也沒見過這等晃眼的物什,當下不迭應承,轉頭便來尋賈政勸說。奈何賈政只罵她蠢婦,並不應承。
趙姨娘便想着,老爺不聽就不聽吧,左右這好處已然得了。誰知其後再無人肯登門,趙姨娘納罕不已,丫鬟小鵲便道:“花人錢財與人消災,姨奶奶這廟不靈驗,大夥兒可不就要另尋廟宇拜菩薩?”
趙姨娘一琢磨也是,頓時愁眉不展。恰這日賈環熏熏然回返,趙姨娘咒罵幾句,賈環支支吾吾,卻不說今日往何處廝混去了。
實則今兒賈環跟着邢德全去了一遭尤三姐處。那尤三姐風情萬種,一顰一笑勾人心魄,賈環年歲漸長,也在饅頭庵知了人事兒,頓時就挪不開眼了。
席間推杯換盞,尤三姐舊事重提,邢德全應承不迭,偏不知如何爲尤二姐報仇。
賈環喝多了酒,卻將此事記下心來。此時聽聞趙姨娘腹誹咒罵,忽而心下一動,暗忖若此時將尤二姐之事捅出去,說不得既幫了老孃,又幫了尤三姐……萬一得逞,沒準也能一親芳澤?
因是賈環就道:“大太太不過是欺軟怕硬,只敢拿下頭奴才開刀,那犯了事兒的又不止奴才,你看她何曾拿主子開刀了?”
趙姨娘忙問:“這話兒怎麼說的?”
賈環搖頭晃腦道:“媽媽莫非忘了尤二姐之事?”
趙姨娘頓時眼前一亮——着啊!將此事捅出去,就算不能得逞也能將水攪渾。如此家中奴才得知她趙姨奶奶的厲害,那黃白之物還不是可着勁兒的送過來?
當下趙姨娘起身便走,往議事廳而來。
這會子趙姨娘立在廳中也不行禮,只嚷道:“老爺太偏向了,只查了幾個奴才,爲何不查主子?”
邢夫人惱恨趙姨娘多事,以爲她命王善保家的上下其手的事兒發了,當下怒道:“如今在辦正事,亂嚷什麼!大大咧咧進來了也不施禮,還懂不懂規矩,快退出去!”
趙姨娘哪裡懼怕寡婦失業的邢夫人,叫道:“不查主子我們不服!”
賈政呵斥道:“豈不聞刑不上士大夫?混帳婆子,快滾出去!”
趙姨娘仍不肯走道:“旁的也就罷了,可主子殺了人也饒過不提嗎?”
邢夫人、賈政聽了都怔了一下,後者問道:“那得另當別論。是哪個主子殺了人,伱給我找出來,找不出來休要走人,再痛打四十大板!”
趙姨娘聽說要打板子,頓時膽氣少了幾分,乜斜一眼冷眼旁觀的鳳姐兒,便道:“我,我也是聽聞,做不得準兒。外頭都說璉兒媳婦害死了尤二姐……罷了,信不信的老爺自個兒拿主意。”
說罷扭頭就走。
鳳姐兒怔了怔,旋即氣急了起身叫道:“快站住,說個囫圇話就想走,你給我說清楚了,是聽誰說的!”
趙姨娘膽氣已無,這會子哪裡敢停留?當下頭也不回的去了。
鳳姐直氣的臉色發青,鳳眼圓睜。邢夫人、賈璉都望着他。
賈政咳嗽一聲緩和道:“莫理這婆娘,她是造謠生事,唯恐天下不亂,真真氣死個人。以後她再進來,不用多言,即刻轟了出去。”
鳳姐藉口說頭暈,要回去歇着。 ☢тtkan ☢¢○
賈政道:“你這幾日也操了不少心,累了就回去歇歇罷。”
鳳姐由豐兒扶着,平兒陪着出去了。
賈政又道:“趙婆娘嚷着要查這個查那個,她自己糾集了一夥子賊在家裡,倒忘乾淨了。”
邢夫人笑道:“她怕什麼!她保準道:誰臉上也沒有寫着賊字,怎麼就說她們的人都是賊了。”
賈政冷笑道:“可是無理至極。早前我聽說她有個侄子叫什麼趙信的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常與環兒在一處的,這樣雞鳴狗盜之徒留他作甚。”
林之孝趕忙上前稟告:“趙信前日已經逐出去了,偷盜之物已經物歸原主。”
卻說另一邊廂,鳳姐兒自議事廳出來卻不曾往園子裡回返,而是徑直往趙姨娘院兒尋去。不過緊走幾步,便將趙姨娘與小鵲追上。
鳳姐兒方纔極爲失態,這會子卻緩和了過來。只是任憑趙姨娘這般當着衆人血口噴人,她哪裡還忍得住?當即冷聲罵道:“賊婆娘莫走!過來給我說明白了,我殺了誰了!”
趙姨娘情知避無可避,暗忖自個兒如今好歹是長輩,那鳳姐兒還敢放肆不成?是以駐足扭頭道:“我且不走,看你能把我吃了不成!”
鳳姐似笑非笑上前,上來就是兩個耳刮子,罵道:“沒人理的混帳婆娘,天天胡沁亂嚼舌頭,旁人不與你計較,我可不吃你那一套!”
趙姨娘捱了兩個耳刮子,頓時不幹了!拿頭就往鳳姐懷裡撞,撒潑哭鬧道:“你再打兩下我瞧瞧,在奴才面前逞威風也就罷了,竟欺負到老孃頭上來了。”
平兒、豐兒、小鵲忙去拉勸她們兩個。
鳳姐兒又要打,怎奈手被平兒攔住,口中便罵道:“別攔着,我今兒非要把這賊婆娘的嘴撕了不可!”
恰這會子兩個婆子往議事廳回話,平兒趕忙喚住,好歹將二人分了開來。不提這邊廂,卻說議事廳中。
賈政又叫那犯了錯的下人來審,邢夫人這會子卻沒了心思。心下不由暗忖,自個兒如今掌家,再如何也是名不正、言不順,靠着輩分強壓,說不得被鳳姐兒來日尋了錯漏便趕了下去。
如此一沒權二沒財,哪裡還有好日子過?莫不如藉着此事給那鳳姐兒一個好兒,從此自個兒也好名正言順的掌家。
拿定心思,邢夫人眼見那犯了錯的下人被扭送下去,品了口香茗道:“方纔趙姨娘所說,只怕空穴來風、必有其因,不拘是攀誣、構陷,總要查個清楚明白,如此也好還鳳姐兒一個清白。”
賈政渾不在意道:“不過是胡唚,大太太何必在意?”
邢夫人卻道:“這瞎話好說不好聽,還是查個清楚的好。”
賈政懶得摻和,乾脆道:“大太太既有此意,那便私下查一查吧。如今家中多事之秋,不可太過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