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七回(三)

(三)

柯主任道:“你問我你如何遲到?你且說說,你該當幾點到崗?”可期道:“八點半不是?”柯主任道:“八時半?前臺崗八點要到的,你不知道?”可期道:“從來不聽人說起。平哥可不是日日八時半到麼?我瞧他有時九點還未來呢。”柯主任道:“李平住的遠。你住得近,如何說?”可期心中恨道:“早知如此,我也租個遠的好了,房租還便宜呢。”柯主任道:“往日花山均是八時來的。”可期暗惱:“既如此,你叫她回來便是。這前臺,你求我我還不幹呢。”

原來往日花山在時,端的是八時便到的崗。因花山自值早崗,她便沒教可期來;這可期實在是不知前臺到崗需比別些個早些,也確沒哪條規定將這一樁事寫了下來。只花山日日早到,人人便都默認是有這麼一回事的。這日大領導裴總心情好,起得早了些,七時半便到了公司。八時出門來公司巡視一圈,欲尋幾個早到的表揚一番,誰知公司裡竟連個鳥也沒見得。便只他那個秘書,聽聞領導早起,早早地跟來了。回頭便與辦公室的柯主任說起這事。那柯主任也不是個早來的,她也不曉得可期早沒早到。如今聽領導說八點鐘公司裡連人影也無,便氣沖沖地來找可期教訓她來了。

可期心中氣得慌,那柯主任卻還沒完沒了,道:“我原道你是個好的。總想着念過書的孩子,識大體,懂規矩。讀書哪有不早起的?你這般不長記心,又沒規矩,以後如何在公司立足?我說你,卻是爲你好。你一次這樣也就罷了。長些記心。三番五次屢教不改,你可討不了好去!”柯主任正說着呢,便見那旺姐扭扭挪挪從正門那移動來了。聽聞柯主任訓話呢,站住聽了一兩句,又悄沒聲息地走了。

等柯主任訓完話,那旺姐又挪過來,道:“可期,有些話我早該跟你說了。你隨我來。”轉身進了接待室。可期知她沒好話說,卻也只得怏怏地跟進接待室去。旺姐叫她坐了。可期應一聲,便坐了。可期暗暗慶幸道:“幸好沒穿越。若穿越到什麼清朝明朝,這可不得跪着麼!到底還是俺們大唐開明。”又尋思道:“倘若這一段是金庸爺爺寫的,我必教這八婆一巴掌劈死了,以正我太見門規;又或這一段是瓊瑤奶奶來寫,縱然她不叫保潔阿姨來往我身上扎兩針,那也必教詩詩跟薄柴雪來按着打幾個耳光;又或是那個曹祖宗寫這一段,只怕旺姐要逼得我吞金!可知我已是萬幸了。好歹聽亮哥的話,臉皮厚些,閉上嘴,滿足一下諸位更年期領導的罵人慾望。”

轉念又思想道:“想來她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叫老領導們罵過來的;因此媳婦熬成婆婆,心理熬成變態,到老了便想從小的身上一雪前恨。哼哼,待我老時,瞧哪個小兔崽子撞到我手裡,他是個男的便罷,若是個女的,我必將年輕時受過的諸般羞辱轉嫁給她,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哼哼哼哼!”可知這石可期也不是個好的,還沒學得見風使舵,便已學得落井下石。

那旺姐訓話正訓到興頭上,只差一毫便可達亞里士多德觀悲劇時所稱catharsis之境界,忽見可期臉露獰笑,心下詫異,沒火也生出一腔火來,卻不知那可期並非因旺姐之訓話而獰笑,乃是她自己想入非非之獰笑。那旺姐怒道:“你這小踐蹄子!我剛說了的,要你留意些什麼,你且複述給我聽。”

可期正沉浸在自己做女王的快感之中,冷不妨教旺姐一聲厲喝,才轉回神來。支支吾吾道:“旺姐說……說不可遲到。”旺姐冷笑道:“這句確是有的。”可期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什麼,便胡編瞎扯道:“說我沒記心,總不好好留意事情。”想了想,又補充了一通:“會議茶水總不能按時添加,開完會也不記得叫保潔打掃,又或忘了關投影;報紙也總不能及時分發;領導辦公室的飲用水有時也未及時換上;接電話有時接得慢;來客記錄也總是不清不楚;公用雨傘不記得要還……”如此七七八八列了一通罪狀,倒比旺姐舉的還多。原來她做的也就那麼些事。

旺姐道:“你既知道,如何還總是丟三落四的?日後再有疏失,仔細你的皮!”可期心道:“亮哥說得是,任我怎麼做、做什麼,領導還是要敲打我。這口氣卻如何咽得下去?”又想:“亮哥教我少說話,多磕頭。卻不知道這頭要怎麼磕?”只苦着臉道:“我日後事事在意就是。”

正說着話呢,忽聽外頭陶玉的音信,頗爲焦急。聽他叫道:“石可期!石可期!一號會議室要開會哪!”可期忙出門去。陶玉道:“要開會,你怎也不記得?”可期正想回他:“忙着捱罵呢。”心想旺姐在後頭,便住了嘴。也不理那個旺姐,急急地拿了水壺去一號。陶玉在後頭道:“今日開務虛會,還有集團的領導要過來,你備三隻瓷杯,用我那上好的茶泡了,端進會議室去。”可期應了。

可期泡了茶,三個集團的領導便下來了。想是有些來頭,但來頭還不甚大的,只史總與國總迎了出來,並未見大領導裴總出來。可期端了茶跟在他們後面,跟進會議室去,見滿屋子黑壓壓的大小領導。原來連部門副總、總助級的小領導也都到齊了。那些小的,在圓桌上坐不下,都圍坐在桌子後面的軟椅上。可期心裡暗暗叫苦,心道:“恁多人,倒水還不知手這麼酸呢!”

正在心裡盤算着,那邊旺姐跟過來道:“開這麼大的會,你怎麼連礦泉水也不擺兩箱過來?”可期心道:“這不叫你跟柯主任兩隻老妖婆拖着訓話麼。”口裡卻道:“這就擺去。”慾望隔壁的機房儲水處走,又被旺姐叫住,道:“會議室那麼多人沒椅子,你就不知道從二號會議室裡挪些椅子過來?”可期心道:“我又不會使□□法的。便是孫猴子變出一百個孩兒來,也不夠你使喚。”忙忙地去二號會議室挪椅子去了。那邊旺姐又叫了那兩個保潔來幫忙挪椅子。

按理講,保潔原不劃在開油公司底下,是屬物業管的;職責範圍也不過辦公區域、洗手間的整潔衛生。只是公司但凡有苦活、累活的,必叫兩個保潔去;連快遞也不曾叫她們少跑。一日總是不得閒的。可期每每想爲她們說話,道她們年老體衰,做不得太多活;但是一想,若連保潔也不幫忙,整個忙活的可不就只剩她自個了麼?是以雖見使重活,氣喘吁吁,也不開口說情。

待一號會議室一切準備停妥,開會的點也過了五六分鐘。

陶玉見事妥了,人齊了,纔去辦公室叫了大領導出來,仍去他那個寶座上坐着。可期仍逡巡在會議室中,將衆人的茶杯一一望去,見有水不滿的,就滿上。那邊裴總髮話了,道:“咱們今天來開這個務虛會議,就是要討論如何把咱們的經營效益再上一個臺階。公司的項目也購了不少,大的小的,從瑪雅到波斯,東西南北一大攤子。錢是嘩啦啦地砸進去了,但是橫向跟公司內平行的二級公司來比,比之咱投進去的錢,這利潤卻是不高。最近又出了綁架這檔子事,到底公司有些人心不穩。總公司提精益求精,務實深化,咱們今天來開這個務虛會議,就是要各個部門建策獻言,咱們集思廣益,把管理提升上去。”

大領導發言完了,從辦公室開始,每個部門便開始做報告。首當其衝的便是辦公室。做報告的是柯主任自己。可期心道:“原來你今天是要做報告的,怪不得脾氣恁大。”知趣地退了出去。

此後每隔三十分鐘進去加一趟水。起先數次見那些領導都還端端莊莊地坐着。到加第三趟水的時候,便見那些人或四仰八叉,或二郎腿高蹺,或伸懶腰,或挖鼻孔,或挖耳孔,或玩手機,或玩茶杯。再看圓桌上的大領導,裴總睜着一雙大眼,兩眼無神,顯然已經修練成了《魔戒》裡精靈睜着眼睛睡覺的高明功夫。國總不在位置上,想來水喝多了,放水去了。史總摘了眼鏡,正拿個手機看呢,可期故意輕手輕腳地走去他後邊,看他的手機。見他在猜謎語玩呢:

你吃完西瓜彎着腰向大地怒吼---猜一動物:兔子(吐子)

你喝完酒站在馬路邊上向大地怒吼---猜一動物:野兔(也吐)

你怒吼了半天卻毫無成果---猜一動物:白兔(白吐)

流氓對着地面怒吼一陣---猜一動物:流氓兔(流氓吐)

史總看完以後,偷偷擡起頭,一雙銳目向四周掃射一眼,見沒人看他,嘴角忽然極其詭異地抽動了三下。原來是在笑。可期強忍住笑,過去給他滿上水。那史總沒注意到自己背後有個人,突見可期從背後冒出來,目光迷離地拿近視眼瞪了她一眼,忙忙地把手機蓋上,往筆記本上寫起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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