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再說會議圓桌主席的這一廁並排坐着五個人。有兩個公司領導。一個是禿頭,另一個也是禿頭。有三個集團領導,一個在低頭玩手機,另一個在低頭玩手機,第三個也在低頭玩手機。可期偷偷踱過去看。一個在看小說,另一個也在看小說,第三個也——在玩俄史斯方塊。看小說的兩個沒有理她;在玩俄史斯方塊的那個,因她倒水時朝她的纖手掃了一眼,手一抖,一串方塊劈里啪啦地落下來,就此game over。
坐在圓桌後的衆人,凡不在瞌睡的,也必各各拿着個手機玩兒。可期觀察了一番,見大領導用的都是草莓,小領導用的都是香蕉,非領導用的都是莫脫羅拉(以公司統一發者也)。可期細想了想,不幾得歸納總結道:大領導上班坐寶馬,小領導上班自騎馬,非領導上班擠牛車。暗自總結曰:果然等級劃分是很顯著的。
再細細觀察一番,但見:大領導上面大多不長毛,下面可以長毛,上面下面可以連成一片;小領導上面通常長毛,下面通常也長毛,但是上面下面各有領地;非領導則男的留平頭,女的扎辮子。是以又總結:到底領導有領導相;非領導那是混充也混充不得的。
這會議室裡也有不瞌睡、亦不玩手機的;那便是正在臺上做報告的那個了。正在說話的是管財務的彭和尚,他雖不是禿頭,只是頭髮推得忒短了,倒跟剛生了頭髮的和尚一般。見他指着滿屏幕的數據,一一分析近三個月的產量完成情況與利潤完成情況,又對比同行業某家公司的業績;莫說那些領導,連可期也看得頭大了去。下面財務部那幾個蝦兵蟹將、並同其他幾個相關部門的人員,倒聽得格外認真。於是可期又總結道:大領導的本職工作就是開會,小領導的本職工作就是報告,非領導的本職工作就是工作。
彭和尚講完了,鞠躬行禮,等着領導發話。他提出了個“開源節流,降本增效,風險管控,項目整頓”的十六字方針,每個方針底又各史列七八條具體措施。待他將7 or 8× 4條措施講完,誰也不記得他第一條講了啥。此時大領導裴總也前赴後繼去了,正大開方便之門,解決後股之憂。國總見裴總跟進來,自古英雄惜英雄,說不得,只好捨命陪君子。因而此時場上能撐場面的便只史總一個。可期看他嘴角抽動,知他還在看網上的段子。忽見冷場,可期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只聽得史總清一清嗓子,道:“新人培訓這一塊哪,要抓緊起來。”
還站在前頭的財務的彭和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哭笑不得地站着。抓緊新人培訓,是前頭人力資源部的報告內容。史總此言一出,人力的部門經理卜大慶立即應和道:“史總此言甚是。教新人出去培訓,也正好讓他們發展些人脈,又好與唐海油、唐陸油等公司也都走動走動。”史總點頭曰:“不錯,唐海油在蘆臺有培訓中心哪,可不正好教年輕人過去瞧瞧麼?”他說完,將眼鏡往算樑上一架,擡頭眯眼看了一下,見PPT上寫着紅色宋體“謝謝大家!”右上角標着“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財務部”,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個報告是財務部的。忙開口道:“小彭提的意見也是很中肯的。我們也要好好討論討論。”
可期此時正在給各普通員工倒水。原先她是隻盼杯子越少越好,此時她卻磨蹭着,希望多倒幾杯水。那財務的彭和尚聽史總鼓勵他,立刻接口道:“是,我們財務部提出了十六字方針,是說……”聽他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人力那邊的許慈之湊到史總跟前,道:“目前我們人力已經有個培訓方案正在醞釀中,只待實施。苦於唐海油那邊沒人認識,假如史總能替我們說句話兒……”史總連連點頭道:“好說!好說!”
下午HSE部門報告時,可期特地多倒了幾次水,想從南濤豪那兒聽聞些綁架事件的下文。誰知南濤豪先是介紹了一套公司應急預案的實施情況,接着一個一個將中間電視臺的新聞報道、親孃網的跟蹤報道並各大媒體的相關報道擺給領導看,看得領導個個拈鬚微笑,都贊這一回的媒體公關做得極好。及至會開完,可期便跑去問南濤豪:“那些個被綁架的人質,如今救出來了麼?”
南濤豪打量可期一番,目光中多了幾分好奇的神色,微笑道:“你這小姑娘真有意思。這都隔了一個月了,連媒體也不追着我問人質的事了,你倒還問哪?想是人質裡有你家親戚?”可期極嚴肅地道:“人質裡沒有我家親戚,可我知道人質他們家有親戚!一個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的父母兒女,都得有多着急!可我今兒聽你報告時的口氣,竟是公司壓根兒就沒設法救?——路見不平,是路人也要出手相救的,何況還是自己公司的員工?”
南濤豪又打量可期一番,搖搖頭,笑道:“你這丫頭,犟得緊。一根筋。”可期道:“你快說呀!”南濤豪道:“沒什麼可說的。該放的撫卹金也都放了。家屬也不鬧事了。”可期道:“這就完了?”南濤豪道:“這就完了。”說罷擡腿就走。
可期欲追上去,知道便是追上去也套不出什麼話來。她在他身後道了一句:“這壓根就不是人乾的事。”那南濤豪聽聞,站住,頭未回,口中道:“這本就不是人。這是公司。”說完這一句,便當真自顧自走了。
可期心中懊惱,自回前臺,囑咐保潔阿姨去收拾一號會議室。這邊廂人力資源部的總經理紀傳智過來找她,道:“石可期,你今晚上可有空?”可期心道:“我夜夜晚上有空,你是要來我家玩?——慢着,只怕我說了有空,又給我佈置旁的活。以前花山同我說過,若有別的部門來找我幹活,也須通過我領導。唉,告訴旺姐有什麼用呢?她必巴不得我多些活兒,累死了纔好。”思忖半晌,口裡道:“紀總有什麼吩咐,跟我領導席豐旺說去罷。”
人力資源部的總經理何等權力,何等威風?平日裡任他找哪個部門哪個員工,沒有一個不來巴結討好紀傳智的。這小丫頭竟如此不知好歹,嘴裡半點恭敬沒有。紀傳智皮笑肉不笑,道:“想來石小姐晚上活動安排多,還是不叨擾了罷!”
可期說了那話,心中也自知卻有些無禮,忙道:“紀總,您慢着!您說罷,有什麼吩咐,我能做的,必然做。”紀傳智道:“吩咐可不敢當!我也是抱着帶一帶新人的態度。我瞧你在新員工培訓裡表現蠻好,教官給你打分都不低,有意提拔你。今兒晚上我陪集團領導吃飯,你可有興趣一道來?”
可期心中暗暗納罕:“咱公司美女恁多,怎挑了我?是了,必是旁人不稀罕去。故要教我去陪酒。哼,我倒稀罕什麼集團領導麼?想來也是禿頭罷了!”便問道:“去吃飯,可是要喝酒的麼?”紀傳智笑道:“吃飯哪有不喝酒的?”可期道:“那是要我去陪酒?”她向來直言快語,倒教紀傳智找不着臺階下。他自打圓場道:“這說哪裡話!不過是領導想跟新入司的員工多交流交流,也好了解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可期道:“那我光交流,不喝酒,行不行?”紀傳智心中早用各種形容女人的詞語暗暗將可期罵了個狗血淋頭,口中道:“罷了。我瞧你也沒這心性。還是算了罷。”
可期巴不得他快走,瞧紀傳智轉身走了,心中叫好。她卻不知她入司才兩月,倒將公司上下是個人物的得罪了個遍。
瞧時間也到下班的點兒。可期也不找席豐旺彙報,自去更衣室換下制服,穿了自己的衣衫。收拾了東西,正預備回家呢,見工程部的管侯之——那個人稱乖猴兒的——慢慢踱過來,臉上帶着奸笑。可期知他必有事來尋她,假作不見,自顧自往電梯間走,心中暗暗盼望能躲了過去。誰知下班高峰,電梯一時半會不到。那乖猴兒便蹦到她跟前,道:“石姑娘!正要着落你幫我辦件事咧!”
可期心道:“今兒是怎麼了?怎麼個個都找我?”冷聲道:“這點兒都下班了。有什麼事明兒說唄!”乖猴兒道:“可不成!必得今兒做的!”可期辯道:“這都下班了,明兒……”乖猴兒遞了一隻紙盒到可期手上,道:“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你這不下班去麼?就煩你替我將這盒子送去樓下西門外。路邊停着輛白車子。你只去了,將這盒子交給車裡的人,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可期心想,傳個東西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便接了那物事,道:“罷了。下回你請客!”猴兒道:“你這小心眼姑娘。託你傳個東西,你倒要敲詐哩。”可期笑道:“誰讓你平白使喚來着!”
自下了樓,心中正煩着呢,有人同她打招呼她也沒理會。出了門,望西大門走。西門外仍有一幫小廝還在等着發快遞呢。街沿停着一排車,當中果有一輛白色寶馬。可期便朝那白車子走去。及至近了,便敲那車窗,道:“喂?乖猴兒讓我送東西給你——哦不,管侯之。管侯之讓我送東西給……”她因今日煩心事甚多,便沒什麼好聲氣。
那車門開了。只見駕駛座上之人笑意吟吟地望向可期,卻不是生帥是誰?
欲知兩人有什麼言語,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