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幹陽宮。
空蕩的大殿裡,獸鼎銅鶴吐着嫋嫋焚香,如蘭似麝,令人愈發神清氣凝。
嘉昭帝翻閱這賈琮提上的奏章,望着侍立下首的少年,心中不免有些訝異。
他今日傳賈琮入宮覲見,一是因賈琮上書爲兄長祈恩之事。
二是聽說賈琮對後膛槍營造進行改進,這讓對新式火槍十分期待的嘉昭帝,急切想要一聽其中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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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讓他沒有想到,賈琮一進入大殿,便向他呈上早就寫好的奏書,上面詳細敘述後膛槍改進事宜,還附帶了兩張新繪製的圖紙。
這份奏書用詞精煉,敘述詳盡,想來賈琮花了不少功夫,而兩幅線條繁複,畫工精細,還標註文字說明,讓人一目瞭然。
嘉昭帝揮手屏退殿中伺候的宮女和太監,就留下郭霖一人在旁。
他微笑說道:“你倒是懂朕的心思,知道朕關注後膛槍的研製,早早寫好了奏章,畫好了圖樣。”
賈琮回道:“臣深知聖上山河鴻圖之願,決意以火器之術建軍強兵,臣雖去職丁憂,卻也不敢對火器研製有所懈怠。
臣前幾日邀劉士振到府詳談後膛槍營造,也去過城外火器工坊,查看後膛槍部件煉製,但整體進度頗不理想。
究其原因,是後膛槍關鍵部件鍛造難度極高,以大周眼下的鍛造技藝,顯得有些難以企及,如不做簡化改進,營造必定曠日持久。
於是臣將後膛槍部件鍛造極難之處,進行簡化改進,將原先的全銅製槍彈,改爲紙包槍彈,將原先的銅製底火激發,改爲針式激發。
這樣可以極大降低後膛槍的營造難度,依臣的估算,經過此番改進,或許在半年之內就能營造出樣槍。”
嘉昭帝曾聽工坊的管事郭槐說過,要想造成圖紙上的後膛槍樣品,至少需要一年時間。
但錢槐畢竟只是旁觀者,他對營造進度的估算,多半還會有偏差。
賈琮作爲後膛槍的研發者,最清楚營造的難度和時間,按他所說的曠日持久,只怕一年時間都遠不夠。
而經過他再次改進優化,放言能在半年內造成樣槍,比錢槐估算的時間,整整少了一半,讓嘉昭帝又驚又喜。
嘉昭帝神情振奮,說道:“依照你改進圖紙,如半年內造成此物,爲我大周再添軍國利器,你便是大功一件。
你眼下丁憂去職,但朕仍賦你火器司專斷之權,劉士振以下所有工匠都由你調度。
後膛槍營造過程,所需資材和人手,你可直接讓工部李德康協辦,不需事事向朕奏報。”
賈琮知道工部李德康兩年前位居工部侍郎,他和賈琮有過一些交往,今年春原工部尚書年老致仕,李德康提升爲工部尚書。
眼下火器司掛靠工部,雖火器司事務具備極大獨立性和保密性,工部尚書並無權限插手,但依官場規矩,李德康卻算賈琮的頂頭上司。
如今因嘉昭帝金口一開,堂堂工部尚書就變成了火器司的運輸大隊長,可見嘉昭帝對後膛槍的營造,心中是何等看重。
嘉昭帝又說道:“大同鹽鐵違禁大案事發,大同指揮孫佔英事敗之後,悍然北上投敵土蠻部安達汗。
兵部以邊軍斥候屢有線報,土蠻部安達汗積蓄實力,厲兵秣馬,終是西北邊境隱患。
自你主持火器司,多建功勳,遼東平定女真一役,火器強軍之道,已彰顯成效,朕望你盡展所長,爲國再添重器,朕必定不吝封賞!”
賈琮心中有些明白,嘉昭帝爲何對後膛槍營造如此看重,自然是和眼下的形勢有關。
孫佔英悍然投敵土蠻部安達汗,按照常理並不像倉促之舉,必定讓大周兵部生出警惕,西北邊陲的北虜之患,開始進入大周君臣視野。
因有了在遼東平定女真的戰績,殺傷效果犀利的新式火槍,既然能對付快馬利刀的女真人,自然也能對付同爲馬上部族的蒙古人。
所以,對於殺傷遠高於改進型魯密銃的後膛火槍,嘉昭帝纔會寄予很高的關注度。
賈琮回道:“臣乃朝廷命官,爲國任事,爲聖上分憂,必定鞠躬盡瘁,不敢有絲毫懈怠。”
嘉昭帝看了一眼,御案上那兩本賈琮上的奏本,略微思索片刻。
說道:“你曾上書爲兄長賈璉祈恩,但大同鹽鐵之案,牽扯多家勳貴,牽一髮而動全身,朕因事態未明,難定處置之策,所以未曾謀斷。
如今朕便準你所奏,因你營造新式火器之功,寬宥賈璉死罪,由三法司依律判爲流配贖罪。”
賈琮聽了嘉昭帝話語,心頭鬆了口氣,皇帝寬宥賈璉死罪,代表着賈赦販賣鹽鐵、盜運失竊火槍等罪責,總算是被皇帝揭了過去。
因此事對自己和賈家的損害衝擊,纔算真正消弭於無形,自己一番籌謀總算沒有白費。
嘉昭帝又說道:“朕知道你在遼東頗有威望,朕會傳口諭給大理寺,將賈璉流配遼東服役,也便於你看護關照,省得他再鬧出事情。”
賈琮聽了此言,心中微微凜然,嘉昭帝此舉既是施恩自己,但提到自己在遼東頗有威望,其中未免沒有提示敲打之意。
自己因在遼東掃平女真,遼東邊軍自總兵樑成宗,麾下將領劉永正、鄧輝、魏勇胄等,都和自己關係莫逆,隱然有向心之勢。
賈琮奶孃趙嬤嬤的兒子郭志貴,至今還在遼東軍中做火器營隊正。
好在賈琮和這些人,只是處於共赴戰場的袍澤之誼,並沒有絲毫僭越之舉,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
只是,嘉昭帝深諳帝王心術,在這些方面或許比常人敏感許多……。
……
榮國府,鳳姐院。
王熙鳳在裡屋南窗下炕上坐着,身後靠着鎖子錦靠背,右手搭着一個引枕,雖然一身綾羅,但頭上珠釵簡樸,臉上妝容寡淡。
雖賈璉的事沒個落局,王熙鳳心中一直擔憂,好在危難之際突然有了身孕,讓她的心神大半安定下來。
如今她更注意保養,又交了日常管家的差事,每日少了勞累多了清閒,臉色精神竟比賈璉出事之初,明顯好上了許多。
丫鬟豐兒掀了門簾進來,手上托盤裡放一盅銀耳燕窩羹。
王熙鳳問道:“平兒一大早去東府,怎麼過去大半天時間,還不見回來。”
豐兒問道:“二奶奶,要不我去東府叫平兒姐姐回來?”
王熙鳳說道:“罷了,她遲早也是挪窩的雀兒,又去催她做什麼。”
主僕兩人正說着話,靠南的窗戶紙上,顯出個窈窕婀娜的倩影,還伴着熟悉的腳步聲。
裡屋的門簾掀開,露出平兒巧笑嫣然的俏臉。
王熙鳳冷笑道:“你就送籃荔枝過去,日頭快落都不見人影,我看你人還沒過去,心早就飛走了。
這會子就捨得回來了,難道遇到什麼好事,莫不是琮兄弟已給你吃了甜頭?”
平兒聽王熙鳳說起葷話,俏臉漲紅的說道:“奶奶又渾說什麼,讓人聽了去,我可沒臉做人。
我在東府見到了三爺,耽擱了時間,倒確實是遇到了好事。”
王熙鳳聽平兒說果然有好事,臉上表情一愣,心說琮老三這小色鬼,不過真的已經弄了平兒吧……。
平兒沒注意到王熙鳳神情,說道:“我上午過去時,剛見到三爺,外頭就傳話進來,說宮裡來了內官,要傳三爺入宮面聖。
我想着三爺上本給二爺求情的事,皇上要見三爺,莫不是和這事有關,所以就沒敢回來,一直在三爺院子裡等消息。”
王熙鳳一聽這話,臉上一喜,急忙問道:“你如今回來,可是得了消息,到底是個什麼說法。”
平兒笑道:“剛纔三爺從宮裡面聖回來,說聖上因他立下功勞,所以施恩免了二爺的死罪,只讓三法司判流配之刑。
而且還格外關照,讓二爺流配遼東服役。”
王熙鳳聽說賈璉被免了死罪,不禁大鬆了一口氣,臉色剛泛起喜色,又生出不少擔憂。
說道:“怎麼流配遼東這麼遠,那個地方天寒地凍,那裡是二爺這樣的人呆的,這也算皇家格外關照?”
平兒勸道:“如今二爺落難,只要保住性命,就是來日方長的事,旁的也沒法計較太多了。
三爺說他是在遼東立功封爵的,遼東很多將官和三爺都是生死袍澤,二爺去了那裡才方便三爺關照,可是比去別的地方可靠得多。”
王熙鳳聽了這話,才徹底放下心來,說道:“我倒是把這茬忘了,三弟可是在遼東發跡,連東府的大半爵產都在遼東。
那地方可有三弟一半根基,二爺去了那裡的確能放心,就算天寒地凍,不過多讓他帶銀子和衣服也就罷了。”
平兒笑道:“如今二爺的事情落了地,奶奶也可以放了大半的心,只要好好養胎才最要緊。”
王熙鳳嘆道:“經了這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二爺出了事情,老太太和老爺雖也心疼焦急,卻是使不上半點力氣。
這事到火燒眉毛的關頭,還是靠三弟在皇上跟前的臉面,才幫二爺撿回了小命。”
平兒笑道:“要說二爺纔是個有福分的人,有三爺這樣的兄弟扶助。”
王熙鳳笑罵道:“瞧把你得意的,心裡樂開花了吧,我給你塞了這樣一大金元寶,你這丫頭回頭攀了高枝,不要轉眼就忘了我。”
平兒紅着臉說道:“瞧奶奶說的,我是這麼沒良心的人。”
王熙鳳笑道:“這還真說不準,我是早看出來,三弟哄女人的本事,估計不比做官的本事差,你落到他手裡,遲早找不到北。
將來有沒有良心還真不好說,不過不管如何,我讓他得了你這樣的,他總要記得我的好。”
……
榮國府,榮慶堂。
平兒得了賈璉被寬宥免死的消息,迎春自然也把這事早早告訴賈母。
賈母和賈政聽說了消息,也都心中如釋重負,賈璉犯下邊關販賣鹽鐵之罪,能保住性命也算大幸,他們也從沒奢望賈璉能全身而退。
雖然還是免不了一個流配邊疆的命數,但賈母和賈政多少還有些見識,知道賈琮在遼東立功授勳,連東府的爵產根基都在遼東。
他們出身高門大戶,日常聽多了這樣的事情,多少高官顯貴獲罪流配,就因人地生疏,無人看顧,都活活客死異鄉。
賈璉發配去了遼東,等同到了賈琮的地頭,必定就能得到兄弟的關照,將來也能活着返回神京。
在賈母想來這大概是賈璉最好的結果,再想到賈琮心中多少感慨,自己和這孫子雖不親,可偏偏家中最頂事的還是他。
她對身邊的鴛鴦說道:“你去東府叫琮哥兒來說話。”
又對迎春說道:“你兄弟官場上有根底,倒是問問璉兒要去多少年頭,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等他回家。”
迎春安慰道:“老太太必定長命百歲,自然能等到二哥回家,琮弟剛纔出宮回家,沒坐一會兒,就去了城外工坊,如今人不在府上。”
賈母奇道:“他不是丁憂去官,怎麼還要出去辦公差?”
迎春說道:“聖上之所以免了璉二哥的死罪,就是因琮弟做出新式火器,立下功勞。
如今聖上恩典已下,琮弟自然不好怠慢,雖然去了官職,但火器司的事情還是要他去做。”
賈政聽了撫須讚歎:“家禮全而不忘勞心國事,家門雖有子弟不肖,但還有琮哥兒這樣的,總算是萬幸。”
賈母聽了兒子的話,心中忍不住一陣膈應,兒子說什麼子弟不肖,不僅是說賈璉,多半還有她的寶玉。
老太太想到最近榮國府接連出了壞事,先是死了大兒子,接着大孫子又犯下大罪,幾乎丟了性命。
可即便是這樣,東府那小子依然可以逆風翻盤,依然事事都走出光彩。
賈母想到賈琮的風光,又想到還在房裡養傷的寶玉,心中忍不住一陣嘆息。
……
黛玉、寶釵、探春等姊妹聽了賈璉的消息,也都心中欣然。
畢竟賈璉是同府的兄弟,雖說有些荒唐紈絝,但待人也算厚道,在姊妹中口碑不錯。
家中大概只有王夫人對這事不在意,她也能猜到賈璉被流配遼東,有了賈琮的關照,將來必定能太太平平返回神京。
如果自己侄女又生下男孩,那時長房長子一家子齊全,又有西府那小子撐腰,將來只怕要分走寶玉不少家底。
想到這些王夫人不免因自己的遠見,多添了許多可笑的惆悵。
……
接下去一段時間,賈家東西兩府因一連串禍事,而引起的動盪不平,漸漸都平息下來。
而外頭又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不斷震顫撥動神京城中許多人的的神經。
就在賈琮面聖出宮的第四天,三法司、宗人府、禮部等衙門,對大同鹽鐵違禁大案進行五堂會審。
對於涉案的大同總兵錢紹揚,大同軍中牽連落罪三十二名中下階軍官,謝鯨、戚建輝、裘良、賈璉等案犯判罪定刑。
大同總兵錢紹揚因身具高位,包庇縱容麾下將官,貪污枉法,草芥人命,定爲要案首犯,處於斬刑,其家抄沒,家眷發賣充軍。
大同邊軍涉案四名勳貴世子,削承爵之資,除宗人名錄,永不敘用,流配雲貴二十年。
謝鯨、戚建輝、裘良等三名承爵武勳,因參與大同鹽鐵違禁販賣,謀取鉅額暴利,罪愆嚴重,依律除以斬刑。
因聖上憐憫謝鯨、戚建輝、裘良先祖於國有功,父輩曾拼鬥疆場,恩蔭於上,免其死罪。
削謝鯨、戚建輝二等男爵勳位,流配南粵二十年,其子降三等襲雲騎尉。
裘良流配勞役瓊州二十年,榮國府賈璉流配勞役遼東十五年。
大同鹽鐵違禁大案要犯孫佔英,畏罪潛逃,北上叛國投敵,罪不容誅,夷三族。
鹽鐵大案人犯罪罰消息傳開,在整個神京城引起震動。
人犯之中官職最高,唯一被除以斬刑的錢紹揚,根本無人問津,死得悄無聲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下場很是悲慘。
最受朝野勳貴關注莫過於謝鯨、戚建輝這兩人。
兩家勳貴的爵位,都從二等男爵連降三等到雲騎尉,世家勳爵幾乎被一擼到底,雖留着勳位,保留世家體面,但衰落已不可避免。
不過承爵勳貴犯下大罪,還能留得性命,已是皇帝格外開恩,落罪勳爵降多等襲爵,是國朝宗人慣例,誰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至於大同軍中四名承爵世子,只是被削承爵之資,流配邊疆,對其家族幾乎沒有半點影響,反而算是極好的結局。
據說大理寺刑判公文下達,這四家勳貴的家主還因此上本謝恩。
在所有人犯之中,賈璉因爲所判刑罰最低,旁人都是流配二十年,唯獨他只流配十五年。
只有賈琮、嘉昭帝、許坤等人心知肚明,那怕是流配十五年,對賈璉來說也是重刑,因爲他只是代父受過。
因賈璉招供而落罪的謝鯨、戚建輝、裘良等族人,因賈璉所受刑罰最輕心有怨懟,市井之中漸傳出關於賈璉的非議。
後來不知從什麼渠道傳出消息,威遠伯賈琮研製出一種新型火器,極得聖上讚許,因此推恩其兄長賈璉,使其免死降罪。
許多人這才意識到,原本寂寂無名的賈璉,竟然是那位深得聖眷的少年伯爵的兄長。
而且賈璉減罪,正是當今皇帝的聖意,誰還敢因此多言。
謝鯨、戚建輝、裘良等族人很快集體失聲,生怕禍從口出,連最後雲騎尉都讓皇家給擼了。
……
大理寺刑罰公文下達後五天,賈璉便踏上北上流配的路程。
賈琮帶着賈芸等榮國旁支子弟,護持王熙鳳的車馬,一直送到神京宏德門外。
押送賈璉的幾個大理寺衙差,早就得了大理寺正楊宏斌的囑咐,一路妥善關照賈璉。
這些衙差又得了賈琮送的豐厚金銀,更是忌憚賈琮在神京的威名,個個都拍胸脯保證,必定要將璉二爺毫髮無損送到遼東。
賈琮又將寫給樑成宗的書信交賈璉轉交,有了這份書信,賈璉只要在遼東不招惹是非,必定就能安然無憂。
賈璉和王熙鳳夫妻道別,各有一番悲傷,好在夫妻兩人幸得留下血脈,十五年後歲大概已兩鬢星斑,只是世事都有前因,只能各自認命。
……
賈璉北上流配之後,給榮國府帶來的些許悲愴,沒過去多少日子,便漸漸消退,似乎變得無影無蹤。
連賈母也漸漸放下對長孫的牽掛,因爲對賈母、王夫人、賈政等人來說,還有一件事比賈璉不幸更加重要。
榮國長房世子已沒落,榮國府的爵位傳承之事,按慣例會宣詔二房續爵,但是宮中卻毫無動靜,實在有些異乎尋常。
對於賈母等榮國府掌家人來說,舊愁剛去,新的憂慮又重重壓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