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纖說的清池就在淨慈庵後山所在的半山腰上。說是清池,倒不如說是清流小溪,因爲那水流是打山上蜿蜒流下,在半山腰匯成一個一畝見方的池子,池的一角又有缺口,使得清水潺潺流下,在山澗岩石上奔騰跳躍着一路往山腳下流去了。
黛玉自打來至這山上,雖說日日粗茶淡飯難以下嚥,可心境卻實打實地寧靜了不少,這也跟誦經之餘常來這周圍散心有關。畢竟置身於幽林遠山之間,世俗的雜念不自覺地便會淡卻幾分,只是太過平淡的背後,黛玉也略覺苦悶,正愁無處開解,可巧春纖討了個巧,正中黛玉心懷,遂沒有一絲猶豫,笑着起身道:“你這個主意好,我正悶得發慌呢。”
紫鵑卻頗有些猶豫,勸道:“依我說,咱們還是不去的好。畢竟咱們是給老太太祈福的,吃住都在人家庵裡,卻要去捕魚,讓庵裡的姑子們看到,再告到主持師傅那裡去,沒的惹不痛快。”
春纖撇嘴道:“怕什麼,咱們只捕着玩兒,又不殺生。”
紫鵑還要再勸,黛玉卻已然起身笑道:“春纖說得是,咱們只是跟魚兒玩玩遊戲而已,一不捉上岸,二不帶回庵裡,咱們既解了悶兒,又讓魚兒得了趣兒,豈不妙哉?”又吩咐紫鵑道,“去拿我的披風來,順便到廚房要一塊饅頭,咱們這就去。”說完,竟如孩子般,也不等紫鵑就興沖沖地帶着春纖出門去了。紫鵑無奈搖頭,只得快步回屋拿了披風又趕到廚房要了個饅頭,緊趕慢趕着去追黛玉了。
後山道路多崎嶇,坑窪不平,黛玉和春纖沿着前人走出來的窄小山路互相攙扶着往前走,因心情愉悅,倒是一路談笑風生並不覺累。
好容易走到湖邊,皆出了一層薄汗。好在松林茂密,到處都是樹蔭,湖邊又是格外的清涼爽快,兩人才歇了一會兒就神清氣爽,迫不及待地尋了塊光滑平整的大石上安坐好,方一人一個小漁罾屏聲靜氣地開始和魚兒玩起捉迷藏來。
這池內的魚兒皆是天然而出,平日裡也無人來捕,是以並不怕人,所以等到紫鵑氣喘吁吁趕到時,黛玉和春纖正各拿着一個漁罾放到水裡,逗着上面的魚兒玩耍。
春纖逗弄了一會小魚,猶覺不過癮,見紫鵑來了,悄悄招手到近近,對她咬耳朵道:“等會兒我逮條大魚,咱們偷偷帶回去,我借庵裡的廚房給姑娘燉碗湯喝。”
紫鵑氣得瞪了她一眼,訓斥道:“別胡鬧!莫說借庵裡的廚房燉魚湯,就是悄悄帶回去也是不行的,沒的給姑娘惹事兒!”
春纖調皮地吐吐舌頭,也不再玩笑,遂又遞了一個漁罾給紫鵑道:“你也來玩玩吧,可好玩了!”說着,手把手兒地教她怎麼用。
兩人正在練習,忽聽黛玉一聲驚呼,原來她的漁罾里居然進了一條七八兩重的鯽魚,黛玉樂不可吱,一面將漁罾晃來晃去,一面對紫鵑道:“快把饅頭拿來,掰碎了放到裡邊!”
紫鵑忙放下手中的漁罾,把帶來的饅頭拿過來,掰得細碎隨手撒到水裡,那條鯽魚一見了食兒,立即衝上去吃了一口,緊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引得周圍一羣小魚兒蜂涌而來,黛玉和紫鵑高興得顧不得儀態連聲驚叫。春纖心癢,也摞下自個兒的漁罾過來湊熱鬧,一時主僕三人你爭我奪,孩子般玩得興高采烈。
幾人正玩得興起,忽聽不遠處有人喊了一聲:“你們是誰?居然敢在這佛門淨地捕魚!”
黛玉三人均是一愣,不約而同擡頭去看,卻是同她們一般,一主兩僕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個個兒衣着考究,裝扮明麗,其中一個丫鬟手裡還攜着一管白玉簫,玉質溫潤如水,簫的一端墜着大紅的纓絡穗子,一看就知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
黛玉只稍稍打量,便一眼定格在那支簫上,不覺心中微動,很自然地便想到夜裡時常聽到的幽怨纏綿的簫聲,心想,這便就是那吹簫之人,安國公府的三姑娘吧?這樣想着,不覺擡頭去打量那位姑娘,乍看之下,也是頗爲震動,心中暗歎一聲:好美!
只見那三姑娘,眉如新月,睛如點漆,瓊鼻微翹,粉脣含露,端的是一副含羞帶怯的好模樣,再加上一襲蜜合色折枝芍藥暗紋的對襟褙子,月白繡花長裙,烏鴉鴉的秀髮挽着隨雲髻,除零星幾點綴飾外,只一支喜鵲登梅的翠色步搖,亦步亦顫,憑添幾分柔美之姿。
黛玉這邊打量來人,來人卻也在打量她。只不過黛玉主僕三人自打來了淨慈庵,端的是循規守矩,穿戴也是日常舊衣,面上更是不施粉黛,連發髻也是鬆鬆挽成,加上方纔又在水中玩樂,早就有些蓬鬆凌亂了。再看頭上腕上,不過兩三件還算惹眼的隨身飾物,彰顯着比尋常布衣人家稍稍尊貴些,可即使如此,也讓這三姑娘頗爲吃驚,暗道,這就是榮國府史老太君的外孫女兒林姑娘?怎地如此一副寒酸樣子?這難道就是父母雙亡的悲慘下場?如此想着,面上便顯出諸多猶疑來,頗有不願上前搭理的意思。
來人不動,黛玉原本就是清冷性子,更是懶得搭訕,紫鵑和春纖兩人也猜到了來人身份,可因着方纔的那一聲喊,心中早有了幾分不快,這會子見黛玉神情淡淡,也就壯了幾分膽,春纖率先嗆聲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捕魚了?”
來人沒想到春纖能硬生生地嗆回來,不覺都有些愣怔,旋即微微變了臉色。方纔出聲的侍女立即就回嗆了回來:“你別狡辯,我們已經在這兒看了半天了,親眼瞧見你們把魚兒都哄到那罾裡,不是捕魚又是什麼?”
春纖“嗤”了一聲,不耐煩道:“我們把魚兒哄到罾裡就是捕魚了?你看見我們把它們捕上岸了嗎?”
“你……”那侍女氣得滿臉通紅,剛要再嗆回來,卻被那三姑娘伸手攔住,自個兒則帶頭來到近前,衝着黛玉盈盈一拜,笑道:“下人無禮,這位姐姐莫怪。”
黛玉原不想搭理,無奈人家既先來示好,自個兒也不能端着,只得起身回禮道:“無妨,我的丫頭也是個不懂理數的!”
三姑娘忙道:“怎麼會呢,她們乖巧的很,原是我的丫頭們失禮在先!”說完,率先自報了家門,果然是安國公府的三姑娘周海棠。黛玉也回報了家門,兩人表面上客套了一番後,四個丫頭也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各自報了名字。
春纖這才知道那名嗆她的侍女名叫翠兒,忍不住揶揄道:“你也是個糊塗的,以爲人家拿着罾就是捕魚的,實際我們只跟魚兒玩一玩罷了,根本沒有想過要捕上來,不信你瞧,我們連桶都沒帶來,拿什麼盛回去呢?”說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岸邊。
翠兒四下看了看,果然沒看到什麼贓物,這才悻悻然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