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風俗,姑娘們出了閣兒,頭一個新年後回孃家,是要兄弟去接回來的。故而大年初二的早上,林燁和林燦吃過了飯,換上了簇新的衣裳,坐了馬車去北靜王府接黛玉。
過年了,老王爺與太妃都回了城裡。兄弟兩個自然先得去拜見一番。
王府裡多年沒有小孩子,太妃對林燦喜歡的不得了。且林燦年紀還小,也沒什麼可避諱的。當下招招手,讓林燦坐在自己身邊兒,又是捏臉又是拍手,只弄得林燦小臉紅紅,眼淚汪汪纔算罷休。
老王爺不覺好笑,勸道:“燦兒臉皮兒薄,你且悠着些。”
“哎呦呦,哪裡就臉皮兒薄了啊?”太妃笑着將一瓣剝好的橘子塞到林燦嘴裡,結果丫頭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我可是聽說了,猴兒着呢!”
林燦在北靜王府裡的那段日子,比之在林府裡還要開心些。沒別的,姐姐姐夫都怕他委屈了,那是萬事都順着。底下伺候的人誰也不敢怠慢這位小舅爺,除過練練功看看書的功夫,他在王府裡是上躥下跳的,活潑的不得了。
林燦不好意思了,垂頭對着手指頭。
太妃見他這個樣子,倒是怕他沉心,忙又讓人將新巧的果子點心都送到他跟前去,又叫了自己的貼身丫頭芳蕊過去照應。
老王爺看看自己這童心未泯的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含笑對林燁道:“你別笑話,她就是這個性子。”
說實話,林燁很是喜歡北靜王府裡的這種氛圍。在他看來,太妃年紀本來就不是很大,這樣爽朗大氣偶爾卻又帶了些嬌憨,給姐姐做婆婆,起碼比那面慈心很的要強吧?
老王爺又嘆道:“府裡多年未有小孩子了,難怪她如此稀罕燦兒。”
太妃正端了一盞茶喝,聽了這話忙不迭地將茶放下,笑眯眯道:“是啊,這每日裡就是咱們兩個老傢伙對着看,可不都看厭了麼?我就等着府裡什麼時候再有個小娃兒出來,纔算是心滿意足了!”
說畢,目光掃過一直陪在一旁的水溶,嘴角處分明是一縷戲謔的笑意。
當着兩個小舅子的面兒,水溶臉上不免有些做燒。心裡暗暗埋怨老孃這說話也不分個場合。再說了,自己才娶親多久啊,正是夫妻兩個人濃情蜜意的時候,這麼早談孩子做什麼!
林燁也是險些被茶水嗆到,努力了一把纔算吞下去。他怎麼就忘了這茬兒呢?這年頭兒最重子嗣,女人在後宅裡最重要的職能倒不是管家,而是生子!
想想自家姐姐的身子骨兒,林燁有些擔憂。黛玉沒有在榮國府裡頭經受風刀霜劍,看着柔弱,這些年卻也沒有生過什麼大病。只是,光看那副纖巧婀娜的樣子,實在是讓林燁難以想象出她懷孕生子的情形。
太妃一瞧,兒子臉紅了,親家兒子一臉的窘意,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嘴,笑個不停。半晌方纔喘過氣來,連聲道:“我就是這麼一說,瞧瞧你們,怎麼都跟傻了似的?”
“得了得了,你再說下去,兒子也要不答應。”老王爺笑着岔開了,轉頭對林燁道,“天色不早了,今兒這日子不虛留你們,且和你姐夫姐姐回去罷。”
林燁起身笑道:“往後有的是日子跟伯父您喝酒呢。”
說罷,拉了林燦過來一同施禮。
這是黛玉嫁過來後,第一個新年。水溶自然不會怠慢,雖然林家沒有了長輩,卻也預備了滿滿一車的節禮。黛玉早就收拾好了東西候着,待得林燁等人從老王爺處過來,便即出發。
到了林府,水溶黛玉先去拜過了林如海夫妻的靈位,才又出來跟林燁林燦吃過了飯。飯後,水溶因有話要與林燁說,便留了林燦在黛玉跟前,他卻與林燁到了書房裡。
“這話我想了幾日了,本來早就該問你,只是你才從江南迴來,且又過年,便混到了現下。”水溶年紀本就大些,又已經和黛玉成親,整個兒人看起來都比從前多了幾分沉穩。小舅子升遷是好事,可跟着就要審案子,特別是裡邊牽涉了甄家,這就未必是甜餑餑了。
“甄家樹大根深,甄士卿此人官路是順風順水。只是,聽聞他性格剛硬,極擅詭辯。你和紫軒(徒四的字)二人,可有必然的把握審他?”
林燁往嘴裡丟了一顆松子,笑道:“他又不是神鬼,自然有弱點。有弱點,就不怕他不開口!”
水溶真是服了自己的小舅子。這個案子要是讓別人趕上,不定怎麼發愁呢。他倒好,還能嬉笑。
“別擔心啦,我有法子讓他認罪的。”不過是一個靠着祖宗蔭庇的罷了,縱然有點子才幹,心性卻是不一定比寒門出身的人強。這種人,一是用刑,二是攻心。林燁就不信了,自己活了兩輩子還能拿不下這麼個人。
水溶見他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說了。
按照規矩,水溶和黛玉吃過午飯,趁着日頭高掛,便回了王府。林燦揹着雙手,小大人一般地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大嘆閒着無聊。
林燁被他轉的眼花,放下了手裡的書,擡頭道:“別轉了,明兒就不無聊了。咱們去榮國府拜年。”
“啊……”林燦撇了撇嘴,“我不去成不?”
他年紀漸大,心眼沒怎麼長。用林燁的話說,只“一丟丟的小心眼”。當初王夫人的陪房曾說他是個克父克母的不祥人,這茬兒他到現在還沒忘。原本就沒什麼感情,這會子每每想起來,林燦覺得什麼外祖母家裡啊,比兩姓旁人都不如!
林燁眼皮又垂了下去,“去了就回來。”
他想的挺好,拜個年就回來,也不礙着什麼。不過,他倒是沒想到,這回賈府對他的接待之隆重那是超過了從前任何一次的。
賈璉帶着賈琮賈環親自迎到了門外,拍手笑道:“老太太唸叨了好幾日了,表弟可算是來了!”
說畢上前,一手挽了林燁,一手便拉了林燦,“大老爺二老爺也都候着你們呢。”
林燁嘴角直抽,這也太過熱情了吧?
一時相跟着,先往拜見兩位舅舅。榮禧堂裡,不但賈赦賈政在,就連東府的賈珍賈蓉,也赫然等候在那裡。見了林燁兄弟倆進來,賈珍忙起身,大笑道:“林表弟!”
那神情語氣,便如多年相交至好的故友一般。
“侄兒給兩位表叔請安。”一直跟在賈珍身後的賈蓉搶上一步。
他的歲數比寶玉還大,生的俊眉俏眼,身姿風流。對着比自己年紀還要小的多的林燁林燦叫叔叔,卻也沒有一絲不適,倒還笑嘻嘻的。不過,讓人看了卻是多少帶着些輕浮之氣。
林燁看看賈珍,但見他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白微須,身形高挑勻稱,比之賈蓉,另有一番成熟男子的氣概。
難怪秦可卿會跟他有首尾呢。
林燁腹誹,卻不能失了禮數,與衆人一一見禮,方纔彼此坐下。
“林表弟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這前程,不可限量啊!”賈珍笑着奉承,“聽說了林表弟升遷之喜,原是要去與表弟賀喜的。只是這又想,表弟才從南邊回來,正是該當休養的時候,也就沒敢去打攪。今兒沒別的,必是要一醉方休的!”
林燁尚未答話,賈政已經捋着鬍子開口了:“珍哥兒雖是好意,到底燁哥兒還小。他才入官場,你們做兄長的若是提點些倒還罷了,酒卻不要多喝,以免被人知道了說他輕狂。”
林燁眨巴眨巴眼睛,覺得自己這二舅挺有意思。雖然這酒自己也真不想喝,不過這話由他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耐人尋味呢?
“老二你這話說的,”賈赦先行不滿了,略顯鬆弛的手一捻三寸短鬚,陰陽怪氣道,“這外甥在自家舅舅這裡吃了酒,誰還能說出什麼來?”
賈政正色道:“大哥此言差矣。外甥少年得志,正是多少人盯着的時候,自當是謹嚴立行,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的。否則,外甥被人詬病是小,先去的妹夫怕也要受了牽連。”
“得得得,橫說豎說都是你的理。”賈赦哼哼兩句,“你說說你,方纔這話不說,非得等珍哥兒開了口再說?好歹珍哥兒是族長,你這麼着,讓他面子往哪裡放?外甥也難做不是?”
林燁險些要笑出來,是誰說賈赦只知道吃喝享樂的?聽聽他這話說的,明晃晃的就是挑撥麼!人家還挑撥到明處,讓你說不出別的來!這本事,林燁自愧不如。
賈珍也挺尷尬,心裡暗暗怪賈政——大老爺說的倒是不錯的,您有話早說啊。自己都張嘴了,林家表弟還沒說什麼,先被自家人給堵了回來,這算哪門子事兒?
賈璉到底是個外場人,眼見氣氛有些冷了,臉上帶笑開口了:“二老爺慮的是,大老爺說的也有道理。這吃酒先放在一邊兒,倒是讓哥哥得好生給表弟道個喜纔是!”
說着,竟然真的對林燁一拱手。
林燁忙起身回禮,笑道:“都是皇上隆恩浩蕩,我這邊……”
話沒說完,外邊就有小廝叫道:“老爺,老太太那裡遣人來了。”
一個婆子進來,恭敬回道:“老太太那裡請林家哥兒呢。”
衆人一聽,也都掩下了話。賈政道:“璉兒,好生送了你表弟們去老太太那裡,原該先與她老人家去請安的。”
林燦自打進來,一直都沒張嘴說話。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暗地裡拽了拽林燁的袖子,衝他做了個鬼臉。
捏了捏弟弟的手心,林燁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後,和賈璉一同往後邊榮慶堂去了。
榮慶堂裡,賈母身上穿着駝金色金線繡纏枝花卉紋鑲領的團花褙子,底下一條暗紅色馬面裙,頭上勒着嵌玉攢珠抹額,手裡扶着一柄沉香拐,端的是富態華貴。聽得外邊有小丫頭通傳林燁來了,一疊聲兒地叫道:“快叫進來!”
門簾子一挑,林燁領着林燦,與賈璉前後腳進了屋子。
待二人請了安,賈母忙都叫到自己跟前,又是問林燦冷不冷,又是讓他去熏籠上坐着,只說“又沒有外人,你還小呢,只管散淡着,怎麼舒坦怎麼坐就是了。”
又轉頭問林燁:“家裡都好?出去一趟,可受了不少磋磨吧?”
林燁一一答了,賈母便嘆道:“可憐你小孩子家家的。這皇差雖是榮耀,到底也辛苦。”
滿屋子裡看了一眼,林燁發現寶玉不在。要知道,往常這位表哥可是都要膩在賈母身邊的。今兒是怎麼了?
“外祖母,怎麼未見寶二表哥呢?”
賈母笑道:“你二表哥淘氣,大年夜的時候專門撿夜間出去放炮仗,着了涼了,如今還躺在屋子裡養着呢。今兒你怕是見不着了。倒是你姐姐妹妹,都在呢。”
說着,就命鴛鴦:“去請了姑娘們過來,就說燁哥兒和燦哥兒都過來了。”
“別,外祖母,”林燁忙止道,“這冷風朔氣的,不敢驚動表姐表妹了。”
“不妨事,橫豎她們每日裡也無事,都是要過來跟我這裡解悶兒的。”賈母看了鴛鴦一眼,鴛鴦會意,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外邊一陣環佩叮噹,門簾子一挑,幾個人魚貫而入,打頭兒一個,卻是鳳姐兒。
“呦,林表弟來了?”鳳姐兒不失往日伶俐,大笑着過來,“林表弟駕臨,我竟是未能遠迎,實在是不該!”
賈母笑道:“你這猴兒,別嚇着了你表弟!他們兄弟都是念書的人,你且收起這破皮破落戶的樣兒,斯文些纔好。”
鳳姐兒睜大眼睛,面上露出奇色,手裡帕子一甩,“老祖宗,這話您可不當說!難道您竟是不知,我大字不識幾個,哪裡就能做出什麼斯文樣子了?要說到斯文啊……”
她的眼睛轉了幾轉,過去將探春拉了出來,點着她白嫩的臉頰笑道,“……這斯文人,非得我這三妹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