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祿拒絕道:“去叫戚衽回話,我不能見,他是鎮江的總兵,我是金陵的太守,鎮江金陵互相比鄰,文武官員更切忌結交,於我於他都不好,戰場又是另一回事,你就這麼說。”
“嗯。”香菱答應一聲,掀了簾子出去說給戚衽,回來時見到秦可卿正在喂老爺湯羹,她便猶豫着去了後院伺候俞母,自己亦不敢奢求,所幸老爺奶奶都還不錯罷了。
看着屋裡的沙漏轉到酉時,俞祿止住了秦可卿的手:“好了,我吃飽了,這就走。”
“你得空一個人去看看太太和香菱姑娘,太太那兒自不必說,她也不叫你請安,香菱這姑娘,模樣脾性都是頂好的了。”秦可卿起身迎他。
俞祿好笑:“你不吃醋?”
秦可卿定定看他半晌,臉上有說不出的意味,輕啓嘴角笑了笑:“我有什麼辦法,吃醋妒忌可是犯了七出之條,你體諒着我,我很開心,雖然後院多了姐妹,我心裡不好受,但她確是夠可憐的了。”
俞祿聽了心裡倒十分敬重她,男女夫妻,過了最初相處的期間,彷彿就過了保質期,平淡如水,有時亦是難求,就像夏秋的一鍋殘羹冷飯,隔夜便餿了,變了味道,吃了也傷身。但如果生活過成裁剪一件衣服一樣,量體裁衣,濃淡得宜,無疑幸甚,適合二字,最爲重要。
表面避免不了這古代的禮法尊卑,各種陋習規矩,甚至已經滲透到了生活的種種細節之中,但私下裡相處時,俞祿只能給予或多或少的相對平等,任何時代都有它的病,有些病不能治,只能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他保留着這點現代人的痕跡罷了。
孟義天得了戚衽的回信,一時無言,只能在後院門口單膝跪地,行了軍禮,當初的揚州守備業已不見,今次是奉總督的調令來應天的,一戰功成皆靠俞祿保本,此番非是他不領情,朝事各有掣肘,孟義天長長嘆息,這位大人還是這謹慎與進退有度的脾性,他太陽穴高高鼓起,步履穩健,踱起巷道灰塵,直驅織造署。
後院大街攤位的各種商販,親眼見着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便有無數版本故事在腹中醞釀,想必明天就會多起幾條俞府臺的傳說。
金陵織造局修得比總督署還雄壯闊氣,六開間,九進深,此間主人的尊貴繁華,當初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不難想象,俞祿帶府衙差役進來作坊,排排織機嘎吱有聲,織工倏而停下工作,慌亂起來,俞祿伸手:“作坊繼續織,上面換人,你們沒事。”
這些站起了一半的人才又坐下,俞祿出了作坊,兩江總督衛定國帶着鎮江營兵,早已包圍得織造局裡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蚊蠅不出,他捧着聖旨進來碰頭:“俞府臺,可以宣旨了。”
俞祿很有眼色地趨在側邊,沒有冒昧上前:“制臺先請。”
織造局花廳,按察使雲靳也已下來,同柳芳共事,兩人合謀大計,最會推諉責任,爲着不讓各種朝廷干係卸到自己肩膀上,藩臺臬臺又生出一計,請出與制臺關係好的徽商,接收作坊,兩位省裡大員思量八爺黨總不能完全排除,朝廷還要人辦事,算盡機關,火中取栗。
這時錦衣欽差姜懷仁率先進來,冷笑不迭,柳芳雲靳二人硬生生停住了與徽商爭吵不休、撥算盤明算賬的唾沫橫飛,處在這是非的關鍵時刻,如何看不清人家腰牌上寫着什麼,柳芳雲靳噗通一聲跪下來:“恭迎上差!”
姜懷仁帶人坐在右手閉目養神,那些啞火的徽商還不敢溜,等到見着衛定國進來宣旨,紛紛尷尬地尋側門溜走,衛定國手捧聖旨:“柳芳、雲靳、甄應嘉接旨!”
甄應嘉顫顫巍巍地也跟着跪下來,這時俞祿最後一個進來了,退到左手,門外孟義天帶兵把住,但俞祿好像不認識他一般,自始至終未曾對視,也不看甄應嘉,與三個錦衣上差一樣閉目養神。
安靜的花廳裡,響起了衛定國字正腔圓的宣讀聲:“……江浦、上元兩縣縣令,金陵河道監管,三個朝廷命官,江蘇臬司說斬就斬,是否僭越太過?”
姜懷仁站起來:“雲靳回話,上諭問你!”
雲靳一口咬死:“他三人監管河道不力,致使數十萬生民受難,理當斬首。”
姜懷仁坐下,衛定國再讀聖旨:“江蘇藩司與金陵織造局結黨營私,確有其事?織造局先欠國庫八百萬,再欠國庫三百萬,稅銀何處而去?甄應嘉、柳芳貪墨多少?朕常告誡廷臣,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朕一年季服,不過兩套,一年飯銀,不上千兩,節衣用之,常思疾苦!今覽金陵織造局、江蘇藩司、臬司所貪之銀,所做毀堤淹田事,悚然駭甚!着柳芳、雲靳、甄應嘉革職查辦!着俞祿、匡六合、汪恆巡撫衙門會審,先呈審報,檻送京師,交部議出!雍樂元年二月十二,欽此!”
三人猶然目光呆滯,宛如九霄雷霆擊中而麻痹,不能清醒過來,各自想着但有一線生機,就咬口不說,既是會審,便有機會。
官兵進來奉上枷鎖,甄應嘉長跪不起,呼吸急促,各種幽怨難言,一代名震兩江的百年望族甄家,即將就此煙消雲散,湮沒於歷史的滾滾長流,他見到俞祿站起來了,俞祿面向兩撥欽差:“制臺,上差,下官先去查織造局賬單,備成文案再審。”
衛定國與姜懷仁俱點頭應允,俞祿方纔找到機會溜了出去,吳恩戚衽帶人跟着,抄織造局的家啊,百年難見,自乾朝開國便沒有過,然俞祿的心情並無半點興奮,他無悲無喜地看着一處院口,幾位姨娘在和官兵爭搶金銀,哭喊着:“這是我孃家的嫁妝!不是他甄家的!不是他甄家的啊!”
揚州官兵雖有軍紀,但毫無素質可言,鍋碗瓢盆,金銀首飾,一通亂砸,雞飛狗跳,他們把甄家女眷圈在院子,團團圍住,那甄致的妻子李絳,伏地大哭:“大爺!你怎麼就先我而去了?老太太,老太太……”
甄家老太太聽聞音訊,早已猝死,李絳是李紈同父異母的妹妹,但這時李家有多遠躲多遠,生怕連累自己似的,而那甄家二公子甄寶玉,正死死抱住姐妹送的幾樣玩物,就被官兵拳打腳踢,嘴角流血。
悽慘景象,一言難盡,悲涼之物,遍被華林。